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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祐 -【赤色/羅曼史.五】枯萎飄零、小夜之椿
【封面圖】:【內容簡介】:
不僅一族的剋星寶刀【通連】被奪走,連親友步摘也變成敵人。
叛亂當晚所撞見的記憶更是加深了不安──為了幫助這樣的枯葉重振精神,景介發奮圖強。心中遙憶著當年於下雪的日子邂逅的初戀少女。
另一方面,向敵我雙方隱瞞人類身分的秋津依紗子執行了計畫。最終的目的只為奪得心愛之人‧霧澤景介。
所有的謎團即將真相大白。叛亂的實情、霧澤雅的下落、供子的目的、依紗子的微笑……
在月光下被揭露的命運不但令戀與死交叉錯綜,並且向景介露出了殘暴的獠牙──進入故事最高潮的戰慄第五幕!
【原日文書名】:アカイロ/ロマンス5 枯れて舞え、小夜の椿
【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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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序幕 哀憐,傷悲
我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其實沒有任何特殊的理由。
我出生在極為平凡的家庭。
父母為人溫和慈祥,偶爾也會表現出嚴厲的一面,他們灌輸了我理所當然的倫理觀念,期盼我能有一帆風順的未來,含辛茹苦地將我養育長大。我的腦袋並沒有不正常,小時候也沒經歷過什麼悲慘的經驗。
說也奇怪,我就是變成了這個樣子。
幼稚園時,我拿石塊砸了尋我開心的男孩子的頭;小學低年級時,只因臨時起意,我淹死了我平時喂食的野貓。也曾經花了四個小時,只為踩死長長一整排的螞蟻,在升上國中前,我拔光了同性朋友雙手的指甲。
這些事情令我的父母震驚、憤怒,最後他們接受自己的親生女兒並不正常的事實,傷心欲絕。
而我則是充分把握了父母以淚洗面的理由。
因為我的心理和正常人的標準相違背。因為我的一言一行全都充滿了反倫理、反社會性的風格,所以他們才會難過痛哭。
可是那時的我早已接受了這樣的自己。換言之,我並不覺得對父母、社會而言,形同怪物的我有任何問題。
完全無法體會他人的喜怒哀樂固然是一種困擾,但我獲得了更多的——愉悅。沒錯,無論是喜怒哀樂,他人的反應讓我非常開心。
用石塊砸那個男孩子的頭時,感覺只有痛快兩個字。猶記砸第一下時他還露出了茫然困惑的表情,但隨即開始哭喊慘叫,最後渾身痙攣、淌著鼻血發出奇怪的聲音。這一段變化的過程讓我就像在玩遊戲一樣享受。
每天喂食的野貓慢慢願意親近我,固然教人開心,但那隻野貓被我親手抓著溺在水中痛苦掙扎的樣子,也讓我得到了同等的滿足。
螞蟻們辛苦地搬運糖果,還有被我一腳踩得四處逃竄的景象,都使我的思緒獲得沉澱。
至於我那就讀小學時交情最好的同性友人,除了玩在一起的往事以外,把她捆在椅子上用老虎鉗一枚一枚地慢慢拔光指甲也是我一生難忘的回憶。
所以,縱使我的父母為我變成這副模樣傷心喟嘆、陷入絕望,我依舊沉浸在愉悅之中。
大概是再也受不了了吧。十二歲那年,父母拋棄了我。
『陽光灑落之家』——這裡是一所透過在自然環境中團體生活的方式,為那些因故無法適應正常社會生活的小孩找回童心的設施。
我不是很明白,為什麼在大自然的包圍下過團體生活就能找回失去的『童心』?但我很清楚,人類就是那種會想到這些邏輯失常的事情的生物。
所以我打算破壞一切。
被我盯上的,是一個年紀很小的小女生。她和擔任職員、同時也住在這裡的父親一起生活……換句話說她是這個設施裡唯一有父母的小孩,我選擇她做為第一個祭品。
設施的小孩子每個人都有心理方面的問題。我挖出他們的心病加以利用,使其轉化為嗜虐的心理並且發洩在祭品身上。同時,我也慢慢使那裡的大人漸趨異常。反正會信奉『指引性格扭曲的小孩走回正途』這種冠冕堂皇大道理的人,本來就不可能是正常人物。愈是標榜正義,人愈是能變得殘虐無道。我只不過讓他們產生「不那麼做,這個設施無法正常運作下去」的想法而已,崇高的倫理觀念便能毫不猶豫地讓暴力正當化——不知該說偶然或者注定,我天生具備了能完成這個目的的高度智商和能力——結果不出兩年的時間,設施裡的每個人都把聯手虐待那個小女生視為家常便飯了。
他們就好比會挑最弱小的一隻雞欺負,至死方休的一群雞。
小女生受不了那兩年的虐待,從頂樓跳下自殺了。
所以我又選出下一隻『弱小的小雞』同樣讓他成為祭品。這次換了個男生,可是他並不如第一個小女生堅強,才不過半年左右他就完全崩潰,選擇自焚身亡,還拉了其他五個小孩陪葬。這起事件也導致設施遭到勒令停業。結果連設施內部的人都沒意識到我就是主謀,更遑論外人了。經過調查,他們認為我是被捲入集團失序的被害者,我沒有受到任何處罰被送回了原本的家。
話雖如此,父母似乎早就猜到主使者是誰了,我在他們的眼中儼然成了怪物。被父母敬而遠之的日子就這麼持續了三個月之久——有一天,父親跟我提起當養女的事。
聽說有一遠房親戚的老夫婦,希望為他們的獨生女找一個姊妹。
那個家庭姓秋津。
我很乾脆地一口答應了。反正我開始對父母的反應感到厭倦。
因此我成了秋津家的養女。記得是我剛滿十六歲的冬天。
那兒位在縣外的鄉間,是屋齡有五十年歷史的老日本民房。年過六十的夫婦和小了我一歲、名叫依紗子的女兒。那就是我的新家、新父母、還有新妹妹。
不過有兩件事出乎我的意料。
首先,這對老蚌生珠的夫婦說想為女兒找一個姊妹其實是謊言。
其二是『首神大人』的存在。
他們真正想找的不是什麼養女,而是失蹤了也沒人會關心的年輕女孩。目的是砍掉那個女孩的頭顱,把身體獻給『首神大人』——如此一來便能為心愛的獨生女消災解厄,這對夫婦滿腦子充滿了這種偏執的妄想。換言之他們收留我就只為殺了我,結果不出我所料,他們在第三天的夜晚趁我入睡時偷襲。
當然,有件事也出乎這對夫婦的意料。
那就是他們偏偏收了我當養女。
我對他們展開反撲。同時我碰上了『首神大人』,目睹了真正的姿態。
鈴鹿一族。
砍掉頭也死不了,跟我這種不完美的人類有著雲泥之差的真正怪物。
只剩一顆頭顱被關在鳥籠中的她向說我道:
——你很有意思,當我的女兒吧。
於是我回答:
我明白了。
只剩一顆頭的怪物當我的母親,比擁有正常倫理觀的親生母親和瘋狂的老太婆感覺要有趣多了。就不正常這方面,她很適合當我的母親。
我稱呼她為『母親大人』,對她既敬畏又崇拜,她所說的話我全都當上天的啟示。我習慣以這樣的設定和母親大人相處。感覺還挺有意思的。
根據母親大人的說詞,秋津家夫婦在大女兒因病於四十年前去世之後,便一直膝下無子。因此好不容易再生下依紗子之後,他們便被害怕女兒又會被疾病帶走的強迫觀唸給制約住了。後來他們偶然在山上發現因鈴鹿內亂失去了身體的母親大人——從此將她視為不死的化身,奉為崇拜的偶像。
那對夫婦是在大女兒病死的時候失心瘋的嗎?還是依紗子出生的時候呢?抑或在碰上母親大人的那一瞬間?
母親大人確實需要一副新的身軀,但過去留下的舊傷尚未完全治癒,縱使當時他們砍下我的頭,也沒辦法接上我的身體。依紗子的父母沒有搞清楚這件事,也或許是他們再也等不及了。不儘早讓首神大人復活的話,女兒可能會罹病而死——大概是這樣的焦慮逼使他們匆促動手吧。
我決定讓依紗子當母親的身體。當然這是我未來的計畫,而且她本身是對這些荒謬事一無所知的普通女孩,於是我逼瘋了她做為權宜之計。
不過我覺得這樣的結果有點可憐。
她的父母是為了女兒好,希望女兒能平安健康才發狂的。我希望幫他們實現願望,因為這樣比較有趣。
所以我決定成為秋津依紗子。
我捨棄了自己原先的身份,繼承了她的名字與存在。換句話說,只要依紗子(我)平安健康,等於老夫婦的愛女依紗子(她)也平安健康,這有點類似鈴鹿一族的『喪服』。不過光是不用調換頭顱這點,感覺就比鈴鹿的喪服要優美多了……即便是我,也是懂得欣賞美的。
母親大人的目的很像是要對同族展開復仇。我義不容辭地幫忙了。
做為復仇計畫的一環,我選擇一族的女孩們照例都會就讀的白州高中升學。要騙過真正的依紗子就讀的國中非常簡單。我以「身受重傷」為由,畢業典禮前的第三學期後半段全都請了病假,然後順便請學校把考試用的參考書籍全都送到家裡。剩下的步驟只需把資料的大頭照換成我的就好。
同一所國中的學生除了我以外沒人報考白州高中,該所高中位處學區外也是原因之一。多虧如此我才能光明正大地前去參加入學考試。
享受了約莫一年的校園生活,秋去冬來——鈴鹿的村落發生叛亂,被大火燒燬。
我向母親大人以外的所有人佯稱自己是鈴鹿一族,直到現在。
※
能認識鈴鹿一族,和她們產生交集是一個非常美妙的偶然。
不過我在白州高中就學的期間,還發生了另一件幸運的事。
那就是我遇見了他。
我——秋津依紗子戀愛了。
沒什麼特殊的理由,也有可能是我對他一見鍾情。自從和他同班以後便莫名受他吸引,我主動找他攀談,兩人交情愈來愈熟。直覺也不見得都是一文不值的,和這個人談得愈多,我心中愈是肯定。
不會有錯,就是這個人,非他莫屬。
當我知道叛亂發生兩天後他碰到了逃進學校的枯葉時,我十分吃驚。
我甚至開始懷疑我會喜歡上他其實是命中注定。
所以我想要得到他。
絕不把他讓給枯葉和灰原吉乃。
一定要讓他專屬於我。
心理有缺陷不正常的我居然也會戀愛,這或許是很可笑的一件事。事實上,繁榮派那幫人似乎把我會對他那麼執著的理由,歸咎於不過只是好奇心的趨使,或我對枯葉的忌妒。
這可真是天大的誤會。
我也是會跟常人一樣談戀愛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12-15 01:17 AM 編輯
第一幕 食夢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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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咖啡廳門庭若市。
僅管今天並非假日,上門的顧客依然川流不息。有購物途中的主婦和跑業務的上班族,也有貌似大學生的團體等等,形形色色的客人各憑己意,度過午後的時光。
即便在這樣亂哄哄的店中,有兩人依然格外醒目。
雙方都是少女。
其中一人身穿水手服。長度齊肩感覺整潔的髮型,以及戴了副眼鏡但難掩銳利目光的雙眸,給人一本正經且頑固的印象。
至於另一名少女的打扮則特別引人注目。
染成了粉紅色的頭髮,頭上戴了頂附有兔耳的縮小版高禮帽,右眼則掛了副眼罩。除此之外還有項圈型的項鏈,繡上十字架圖騰的連帽外套,添了荷葉邊的招搖裙子,原色條紋的褲襪——身上所穿的一切都和這座民風純樸的鄉下小鎮顯得格格不入。
兩人中間夾了張桌子面對面而坐,不發一語。雙方的視線都無比冷峻。這畫面用「被訓斥的不良少女和風紀股長」來形容可謂十分貼切。率先開口打破沉默的,是走龐克風打扮的少女‧巳代。
「……你是認真的嗎,通夜子?」她一邊用手指撥弄手邊的冰咖啡玻璃杯,一邊詢問制服裝扮的少女。
「對。」另一個少女——通夜子回答得簡潔有力。她直視著對方,語氣堅決。「不好意思,我不會再幫助你們了。」
聞言,巳代貌似心浮氣躁地咂了聲嘴。
「哼,好個見風轉舵啊。」巳代語帶嘲笑地奚落道,但仍無法完全掩飾滿腔的怒火。「算了,這樣一來我也用不著客氣,可以跟你好好廝殺一番了。」
「你不要誤會了。」通夜子與之相反,始終保持冷靜,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也沒有投靠枯葉她們的打算。」
「啊?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要成為人類。」
巳代啞口無言。
「你這傢伙在說什麼……?」
「如我所言,我要以人類的身份活下去,不再幹涉鈴鹿一族的鬥爭。」
沉默又一次籠罩了雙方。但也只維持了短短數秒——那僅是巳代理解通夜子想表達的意思所需的時間。
她的表情霎時砌滿了憤怒。
「少胡說八道了!」
這一聲大吼嚇到四周的客人,引來好奇的目光。
然而巳代無視週遭的反應,眼神冷峻地咄咄逼人。
「要成為人類?別想用蠢話轉移焦點!說穿了不就是你怕死吧!」
這話說來充滿挑釁的意味。巳代本身應該也很明白事實絕非如此,通夜子不是那種貪生怕死之輩。
「隨便你愛怎麼解釋都行。」
或許是否沒有察覺巳代感情的變化,也或許是明知她正在氣頭上仍刻意這麼回話。
通夜子的回答單純明了,沒有任何欺瞞。
「總之我要退出這場鬥爭。就只是這樣而已。」
「……說的倒簡單。」
巳代咂了聲嘴。
「你以為憑那種無聊的結論能說服我接受嗎?我們可是連村落都狠下心燒掉,已經沒有退路了!」
「我沒有參加縱火行動,挑起戰端的是你們。」
「還不都是一樣!」
巳代好歹仍保有顧慮旁人目光的理智,音量又壓低了一些。然而,她視線裡所夾帶的殺意則又更高了一層。
「你曾要求我們幫忙你一次。所以我們是一丘之貉。」
「……說的也是。」
通夜子低頭承認。
「我想我以前只是在逃避而已——阿棗說的沒錯。」
「啊?」
「可是……也正因為如此,我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接著重新抬起了臉來。
她的表情顯得堅毅磊落。一如要與巳代那凶惡的獨眼對抗似的。
「我已擺脫了迷惘,也不會再唯命是從。往後絕不會再插手幫助繁榮派或本家側。不過我也不會尋求你們的援助,我該保護的事物將由我自己……只憑我的力量來保護。」
巳代將眼睛眯成縫作勢威嚇。
「你的盤算不關我事。我問你的問題是……你以為我們會眼睜睜放你半途退出嗎?」
「我不這麼認為。」
「所以你怎麼做?和我們為敵……」
「要開戰也是可以。」
通夜子打斷巳代的話逕自宣言道:
「如果你們堅持不肯放過我,那儘管放馬過來吧,我隨時奉陪。不過你們現在有這個餘力嗎?」
「……嗚。」
遭反唇相譏的巳代一度語塞。
「現在不僅『聖』返國了,連『木陰』先代也跟著出手,局勢對哪方有利還很難下定論。雖然我不清楚上週日廢墟一戰的結果如何……可是至少棗他們還好端端地活著。我看到他們全都平安無事地回到學校上課。」
雖然通夜子試圖拐彎抹角地探聽詳細的經過,但巳代默不作聲。
可能是想保密,也有可能是依紗子什麼都沒跟她透露。
「況且……繁榮派是一盤散沙。」
通夜子接著說了下去:
「過去,我和你都是遵照秋津依紗子的命令行動,即便如此,那跟團結一致又是兩回事。供子……『此花』的動向甚至從沒告訴我們。」
或許是心中也存有同樣的疑惑吧,巳代稍稍地別開了視線。
「神樂和秋津依紗子在打什麼主意,我們一樣不知道。從頭到尾我只是默默聽從她們的命令在行動而已……我想你應該也一樣吧?」
「我有義務回答你嗎?」
「你為什麼會加入繁榮派?」
經這麼一問,巳代蹙起了眉頭。
「可以不必再避諱人類,自由地活下去——你真的相信這種莫名奇妙的謊話嗎?」
「……你給我住嘴。」
巳代悄聲制止,通夜子不肯就此打住,話衝口而出。
她說出了直指巳代心底的——決定性的一句話。
「應該不是吧?你只是想向人類復仇而已。」
眼見心思被三一道破,巳代終於按捺不住大叫:
「我叫你住嘴!」
巳代揮拳敲打桌子。手邊的玻璃杯應聲翻倒,裡頭的冰咖啡隨著冰塊一同灑了出來,但她連看都不看一眼。
「滿口蠢話也就算了,這回又一臉得意地想跟我說教是嗎?好啊,來分個高下如何?就算當場開殺戒我也無所謂!」
「你的復仇應該早就結束了吧。」
通夜子夾雜著嘆息垂下眼簾,巳代更加粗聲粗氣。
「少囉嗦。」
「你憎恨的對象早已不存在,可是你卻……」
「你說夠了沒!」
巳代終於激動地站了起來。
「你總是這樣!每次都一副旁觀者清的嘴臉故作清高,站在離一步遠的地方觀察我……不是只有你。還有枯葉、步摘、供子……你們全都半斤八兩。只會說什麼『死心吧,沒有辦法,那是意外』這種話……然後對人類忍氣吞聲!」
巳代此時不再是以通夜子做為說話的對象,而是試圖向某個不存在於這個地方的東西宣洩自己的深仇大恨。
「累積在我心中的怨氣到底該何去何從?:我下定了決心,只要有辦法向把那傢伙變成那副模樣的那群人報仇,就算背叛一族我也在所不惜!所以……」
通夜子並不容忍巳代那宛若一股腦兒宣洩的喊叫。
一如要打斷她的埋怨般,通夜子提出了疑問:
「你有想過,為什麼型羽沒有殺光那個設施裡的小孩嗎?」
「那是因為她懦弱沒用!」
巳代一臉不屑地駁斥。但——
「霧澤景介重視的人也遭到了殺害,可是他沒動過復仇的念頭。」
「別把人類和我混為……」
「就連枯葉也放過了你這個殺父仇人。」
巳代無法再對一一舉出的例子充耳不聞,她繼續用力緊握拳頭,凶狠地怒瞪著通夜子。
「……你到底想說些什麼?」
通夜子開口說道:
「復仇之後你得到救贖了嗎?你的戀人獲救了嗎?」
她的語氣不慍不火,十分平靜。
然而又帶有一絲的哀戚。
「……嗚!」
此話一出——
巳代頓時啞口無言。
她陡然睜大僅剩的獨眼,身體緊繃僵直,然後別開了視線。
見她如此反應—
「那就是你的答案。」
通夜子輕聲嘆了口氣。
「大家早知會如此,所以才勸你死了這條心。那句話觸怒了你或許也是事實,但……你終究還是選擇了放縱憎恨。任憑殺意與敵意擺佈自己,到頭來只是把無處宣洩的感情轉化成破壞的衝動。」
巳代一語不發。
「明明你已經成功復仇了,卻還是沒辦法就此罷手。直到把看到的一切全都破壞殆盡之前,你一定……不,恐怕就算毀了一切,你還是無法停止憎恨。」
不對——或許她是開不了口。
「你要怎麼折衷感情是你的自由,可是你的憎恨現在受到繁榮派的利用,至少要搞清楚這點。」
一如在表示言盡於此似地——
通夜子從椅子上直腰起身。
斜睨了站著不動的巳代一眼後,她抓起帳單背過身子。
「慢著。」
巳代用低沉的嗓音叫住往前走了幾步的通夜子。
但她始終面朝著前方。
「你的青梅竹馬叫什麼來著?假設……我去殺了他,你還有辦法跟我說同樣的話嗎?你敢打包票你不會重蹈我的覆轍嗎?」
「……我不知道。」
所以通夜子一樣頭也不回地回答。
「我只知道就算殺了你,死去的他也絕對不會回來。」
※
「……報仇?」
同一時間。
距離巳代和通夜子對談的咖啡廳有數公里遠的公園。
兩名保持微妙的距離坐在長椅上的少女,談著和午後時光格格不入的話題。
兩名少女皆身穿水手服。
其中一人面帶乍看之下氣質嫻淑又高雅的笑容。另一人則恰恰相反,不僅淒厲地扭曲著嘴唇,表情也略顯陰沉。
「沒錯,復仇。那就是巳代學姊的目的。」
依紗子舉止優雅地用手按住隨風飄揚的頭髮,一邊點頭。
「是那個嗎……真的是蠢透了。」
而供子則是憤恨地睨了迎面吹來的春風一眼,撂下這句話。
「你早就知道了?」
「巳代有男人的事,村子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哎,是這樣啊?」
依紗子一臉意外,笑笑地說了聲「遺憾」。
「虧我以為找到了一件很好笑的趣事可以分享呢。」
「咯咯……有辦法用『好笑的趣事』來形容那個,你這個人簡直壞到了骨子裡。」
「你不也一樣常常把人家的不幸當『有趣』嗎?」
「但我不會笑成像你那樣子。」
如供子所言,依紗子臉上掛著非常愉快的表情。
她的眼神一如凝視著岸邊野花的小孩般天真無邪。即使現在兩人談的是驚悚——甚至可算是慘痛——的故事。
「如果我是瘋子,這個世界肯定比我更瘋狂。」
依紗子的表情沒有變化,看起來就像是在眺望心愛的公園風景一樣。
她向一旁的供子詢問:
「欸,為什麼巳代的情人不會醒過來呢?」
「筱田醫院的人診斷他腦死了。」
「嗯,是啊。這我知道。」
供子向回應得理所當然的依紗子投以詫異的視線。
「你想說什麼?」
「供子學姊,我想知道的是……」
同時,依紗子也回望供子的眼睛。
「……為什麼腦死的人不會醒過來?」
「哼……我沒興趣跟你探討哲學問題。」
「我說的不是那麼艱澀的理論,而是更簡單的道理。」
這時,偶然有只蝴蝶輕飄飄地飛來依紗子的眼前。
那是白粉蝶。或許是被兩人腳邊的蒲公英吸引過來的吧。
見蝴蝶停在長椅的邊緣,依紗子向停止拍動翅膀暫時歇息的它伸長了手。
靈巧地拎起蝴蝶後,將其包在掌心——
然後毫不猶豫地使勁捏碎。
「你看。」
朝著供子攤開的手掌上,黏著一團捏碎的腹部和折斷的翅膀所留下的污漬。
「被捏死的蝴蝶無法恢復原狀、腦死狀態的人再也醒不過來。你不覺得那是一種瘋狂嗎?如果巳代的情人能醒來的話,她就能獲得救贖了。」
或許是供子一語不發的反應令她感到愉快,依紗子繼續往下說:
「比方說,假使這個世上存有『死者復活』的法則,那麼就不會有人變得不幸了。不僅憎惡與怨恨的情感不會飽和,也不再會有無止盡的復仇循環。想必連戰爭都會因此絕跡吧……所以莫名其妙的是這個世界,其實是世界瘋了。」
「哼。」
供子向面帶陶醉高談闊論的依紗子回以冷笑。
「不切實際得救我想吐,理論荒謬得讓我一肚子火,你講的那些廢話連個屁邏輯也沒有……憎惡與怨恨豈會那麼簡單就憑空消失。」
「哎,我倒覺得如果有那樣的世界,你們『此花』一定也能過和平的日子呢。」
說完,依紗子便站起身朝飲水台走去。
用清水洗掉黏在手掌上的蝴蝶屍體和體液後,又重回原位。
「鱗粉很難清洗乾淨呢。」
「那就是你要的答案吧,依紗子。」
瞧依紗子目不轉睛地端詳著指頭,供子忍不住低聲發出嗤笑。
「捏死蝴蝶會把手弄髒。就算蝴蝶死後復生,留下的污痕也不會因此消失。」
「噢,你這話說的好有學問喔。」
依紗子像是感到佩服似地笑逐顏開。
「那就是你的感想?」
供子忽然垂下視線看著地面。
沉默了半晌。
「……愚蠢透頂。」
她喃喃地咕噥道:
「既然用清水洗不乾淨,那整隻手臂都拿去燒掉不就得了?巳代現在做的就是那樣子的事情。所以我不會怪罪她,也不會瞧不起她……只是,巳代那憨直的樣子實在可怕到引人發噱,美到教人羨慕不起來。」
「巳代學姊,是打算拉整個世界跟她一起陪葬嗎?」
「她遲早會走到這一步的,前提是她沒有輸給這個世界。」
供子夾雜著輕聲的嘆息回答後,接著說道:
「……我沒興趣陪你廢話。找我出來到底有什麼事?」
不過依紗子似乎仍有些不滿足。
「有什麼關係,我很想跟人多多閒聊呢。」
「沒事的話我要回去了。」
「好啦……我說就是了。」
依紗子向打算起身離去的供子噘嘴,心不情不願地啟齒。
「母親大人指示,是時候準備行動了。」
從她口中說出的,不過只是一句抽象的話。
伹供子卻換了個表情。
「……咯、咯。」
原本陰鬱的笑容扭曲得更加淒厲了。
「是嗎?那真的是太美妙了,太美妙太愉快了。」
「因為母親大人成功得到了全新的身體,『通連』也在我們手中,已經不需要再鬼鬼祟祟地行動了。」
「時機隨你決定。」
供子的回答毫不拖泥帶水。
接下來的對話—
「我以『此花』的身份行動。沒問題吧?」
「那當然了……坦白說,我沒興趣探究你的如意算盤,不過我不認為你有阻擾我的意思。你會協助我吧?」
「哼,該說那句話的人是我才對。我不知道你有什麼企圖。只是,如果你敢妨礙我的話,我一定會毫不留情地解決你。」
這是在悠閒的午後顯得格外突兀,帶有牽制意味的示威。
「我突然開始期待起來了耶。」
依紗子面不改色。
甚至是笑得更開懷了。
「不曉得他能撐到什麼地步呢?」
就像明天準備要出發去遠足的小孩一樣,她難掩興奮地喃喃說道。
供子輕嘆了口氣。
「你還在執著那個女婿大人啊,真是夠了。」
依紗子從供子臉上別開視線,向天空投去。
「你會感到吃驚,讓我好意外呢。執著心上人不是很正常嗎?」
「……你是認真的嗎?」
這時——
聽到這問題的瞬間,笑容從依紗子的臉上消失了。
她唐突地重新面向供子,以無比嚴肅——那是秋津依紗子鮮少會露出、也因此最不符合她形象的表情——開口說道:
「是啊,我是認真的。請你不要再認為我是開玩笑或胡思亂想了……我喜歡他。我是真心喜歡他,我愛上他了。」
那個感情已經超越了「真摯」的層級,幾乎要散發出殺氣。
「……依紗子。」
或許是被她的氣魄震懾,也或許是對她所說的話和態度感到意外。
供子隱隱蹙起了眉頭。
只見她緩緩張開嘴巴打算說些什麼。
然而就在這時——
「供子姊姊!」「供子姊姊!」
從依紗子兩人的後方公園的草坪上,傳來了兩名少女的聲音。
聽到兩個酷似的音質重疊在一起呼喚自己,供子闔上了嘴轉頭回望。
「你看你看,是咪娃娃耶。」
「剛才我們抓到的,很可愛對不對?」
跑來找供子的,是一對雙胞胎。
外表約莫十二、三歲。兩人將各自的長發系成左右對稱的樣子。
「不要拿那種髒東西給我看。血香、血沙。」
見其中一人懷裡所抱的三色貓,供子不悅地板起了臭臉。
「嗚……供子姊姊是不是討厭咪娃娃呀,血沙。」
正面右手邊的女孩向左手邊的女孩說道。
「對啊,血香。明明它長得這麼可愛。」
正面左手邊的女孩輕撫了懷裡小貓的頭。
「哼,我不懂你們為什麼會那麼寵愛動物。我只覺得那種東西醜陋得要死。」
供子態度冷漠。她宛如把雙胞胎的到來當作脫身的好機會,起身離開了長椅。
「走了,血香、血沙。」
好——兩人齊聲應和,血沙把貓放回了草坪。一脫離血沙的懷抱,三毛貓旋即發出像是不滿的叫聲,不知逃哪兒去了。
「我們先走一步,行動時間決定後再跟我聯絡。」
供子俯視仍坐在長椅上的依紗子說道。
依紗子點頭答應。
「嗯,我明白了。到時就麻煩你配合羅。啊,對了……」
一如倏然想起什麼似地,依紗子向準備轉身離去的供子問道:
「欸,我從以前就想問你了……為什麼你現在還穿著白州高中的制服呢?我記得上個月你就畢業了吧?」
聞言,供子聽下了腳步。
水手服的裙襬隨著駐足的動作微微地搖晃。
然而,供子回應的卻不是問題的答案。
「就我看來,扭曲世界的因子才不是什麼憎惡與怨恨,那些不過是一時性的感情罷了。無論再怎麼強烈,無論再怎麼可怕,還不是一把火就燒得連影子也不見……終究不敵熊熊燃燒的烈焰,既迂腐又平凡得沒有特色。」
這話聽似與問題無關,可是卻充滿了暗示性。
「哦~」
不過秋津依然聽得津津有味,向前探出了身子。
「你對枯葉的憎惡也是一樣嗎?」
「我沒有怨恨也沒有憎惡枯葉,純粹只是看她不爽而已。」
「這是在玩文字遊戲嗎?不過……照你說的,扭曲了這個世界的又是什麼呢?」
供子她—
定睛注視依紗子的臉,接著斜睨了雙胞胎一眼,俯首不語。最後她從身上所穿的制服別開視線,停留在頭頂的某處虛空,喃喃地說了兩個字:
「是愛。」
一聽到答案,依紗子就像聽到了笑話似地突然開始捧腹大笑。
供子沒予以理會,領著雙胞胎離開了公園。
2
上回的事件發生後五天過去了,週末又即將到來。
枯葉一直故作開朗。
然而她的內心儼然懷有煩惱,常常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然就是獨自露出黯然神傷的表情。景介每次看到她那個樣子都會絞盡腦汁思考安慰她的方法,卻始終想不出好點子。
既然當著砂姬的面發出『我會當她的支柱』這種豪言壯語,那就得實際有所作為才行。儘管景介如此心想,可是一旦真的有狀況發生,卻又不知所措。
最有效的方法是解決她心中的惦念,但這問題是知易行難。
枯葉——更進一步地說,景介等人面臨了艱鉅的問題。
一族的寶刀『通連』被奪走。
奪走寶刀的人有可能是日崎步摘。
神樂的真實身份和村子焚燬的當晚枯葉所撞見的畫面。
「殺了姊姊的凶手是母親大人。」——那天晚上枯葉所說的那句話究竟代表了什麼意思?假使真相正如枯葉所言,那麼神樂又真的會是『神樂』嗎?
此外,秋津依紗子的動向也引人關注。供子和巳代隨時都有可能發動攻擊。
景介本身也有耿耿於懷的事情。在這樣紛亂的狀況下,真的還能查出姊姊雅的下落嗎?目前得到的情報宛若霧裡看花,反倒更促使他感到不安。
光只是列舉出來便讓人頭痛的難題層出不窮。
除了一一解決也別無他法了,景介心想。就這層意思而言,能成功說服小折谷通夜子回心轉意可謂相當關鍵。雖然那不算景介的功勞,而是木陰野棗豁出去拚得的。
「唉……」
景介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怎麼啦?」
眼前的女性錯愕地縮起了肩膀。
「一來就看你又是發呆又是嘆氣。男生啊,在女生面前就是要表現出從容不迫的氣魄喔?就算虛張聲勢也是打起精神的方法。雖然我只是在現學現賣從丈夫的漫畫看來的句子而已啦。」
「啊……不好意思。」
景介慌忙抬起頭。只見打直上半身坐在床上的和服女子淘氣地點了點頭。
「不過,沮喪的小男生感覺也很可愛耶。」
「……所以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呢?」
對方一如既往難以捉摸的言行令景介不禁苦笑。
「你就繼續消沉吧。耍帥的那一面最好為喜歡的女孩子保留下來。」
女子——夭微微弓起紅唇,眯著眼睛。
禮拜五放學後—
景介獨自一人來到了筱田醫院。
這一趟景介並未預設特別具體的目的。不過在枯葉意志消沉的這個時期,他希望可以儘量多參考不同人的意見。景介現在所知悉的情報寥寥可數,就拿繁榮派火攻村落的事情為例,他至今仍未掌握全貌。
景介盼望能有更深的瞭解。不對,是非得瞭解得更透徹不可。不單是火攻村落的真相——還有關於枯葉她們,以及整個鈴鹿一族的狀況。
後來景介向木陰野、型羽、還有檻江打聽相關資料,今天則是跑來找夭諮詢。
和夭在病房話家常一番之後,景介切入了正題。
夭早就聽說過禮拜日晚上所發生的事情。所以景介便開門見山地詢問她是否知道任何線索。
可是夭卻搖頭否定。
「很抱歉讓你白跑一趟了……村子遭大火燒燬的那晚,我也是待在這間病房。」
「這我明白。」
這件事當然在景介的預料之內。
「我想知道的不是事發當時的狀況,而是更早之前的事。」
「更早之前?」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枯葉她們在你眼中的感想……恕我這話有些失禮,嚴格說來你並非當事者。」
景介定睛注視著夭,隔了一會兒——
「原來是這樣子啊。你說的對,我比枯葉她們年長,也因為生病的關係,大部分的時間都臥病在床。與其說我跟她們是玩伴,不如說我總是退到一旁看她們嬉戲比較正確。」
「能拜託你告訴我從你的角度所看到的感想嗎?」
「不過,以你的訴求來說,檻江的意見應該更有參考價值吧?」
「她啊……我是問過她的意見沒錯,不過她完全沒有摻入私人的感情。」
在村子裡受人排擠的檻江為了忍受不平的對待,把自己的內心牢牢地封閉了起來。所以村子裡所發生的一切她就只是『看過』而已,至於對所見所聞的感想和感覺她則一點記憶也沒有。也因為她只把映入眼簾的情景當成純粹的情景,所以她甚至不知道枯葉和日崎曾是親友。
「……是嗎?」
夭一臉落寞,但隨即換了個表情端正坐姿。
「我明白了。那我就告訴你我所見的印象,可以嗎?」
「拜託你了。」
於是夭一如沉浸在昔日回憶似地緩緩敔齒。
首先是枯葉。現在景介所認識的她,個性與過去相較已經圓滑很多了。過去的她無論律己待人都很嚴格,頑固的程度不是現在所能比擬,她是那種聽聞男女情事便會嗤之以鼻地說「無聊」的類型。從以前就跟巳代水火不容,處處看對方不順眼。
得知那個巳代過去性格並不若現在這麼火爆,景介嚇了一跳。雖然基本上依然是個好戰份子,但個性沒有那麼冷漠殘酷。
所以說是某種契機導致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嗎?夭對此也不甚清楚。是因為行了不只一次的喪服的關係嗎?或者另有其他原因?
不過最教景介意外的,莫過於供子的事。
夭微微蹙眉回憶當年的供子,開口說道:
「供子她……至少對本家是很忠誠的。」
「你說的是真的嗎?」
「沒錯,我聽說在神樂內亂之際,身先士卒的也是先代的『此花』。雖然她的個性一直都是那樣沒變,很少跟同年的巳代玩在一起……不過我覺得最主要的原因在於她得忙著進行『此花』的修練。更重要的是,供子她跟木春大人的感情很好。在不用修練的時候,她總是陪伴在木春大人的身旁。」
「咦……」
枯葉的姊姊——木春。
原本是下一任的首領,但早已命喪黃泉,有可能是被枯葉的母親親手殺死。
「而且木春大人年紀也跟供子一樣大。那一年出生的那三個裡面,巳代或許算是比較獨來獨往的吧。嚴格說來……巳代比較喜歡捉弄年紀較小的步摘、棗還有通夜子。」
「照你這麼說的話,供子根本沒有加入繁榮派的理由啊……」
「當然,她內心是怎麼想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夭用既非表示否定,但也不代表肯定的點頭回答了景介的疑問。
「可能是她一直很痛恨『此花』的宿命吧。即便她跟木春大人感情很好,也不見得就會喜歡她的妹妹枯葉。畢竟供子的雙胞胎妹妹碰上那種慘事,所以她也有可能是看枯葉境遇跟妹妹類似卻過著安和樂利的日子,因此對她懷恨在心也說不定。又或者是不能接受木春大人死後改由枯葉繼任下任首領的事實。」
「原來如此……」
—所以說她投靠繁榮派的原因可能不只一個嗎?
照這麼說來,供子是在什麼時間點加入叛亂的,不免教人好奇。
如果她是在事發後才成為一份子,那麼夭現在透露的跟事實便沒有相互矛盾之處。不過,如果她是在籌劃階段就加入的話,等於是背叛了感情跟她很好的木春。假如情況是後者,那她的動機又會是什麼?
儘管還是有無法釋懷之處,至少許多事情都漸漸可以瞧出端倪來了。
繁榮派的內部果然比想像中的還要複雜。至少,事實並非如景介當初所聽說的,繁榮派不見得每個人都抱持『不用避諱人類,把一族推向繁榮』的理念在行動。神樂和巳代可能是認真的,可是供子和雙胞胎另懷鬼胎的可能性應該很高……另一方面,秋津依紗子的想法實在難以推量。
「欸,景介。」
正當景介陷入長考時,夭突然問了一個問題。
「你有什麼計畫嗎?」
「咦?」
景介一時之間腦筋轉不過來,忍不住反問。
「現在『通連』落入繁榮派的手中,步摘很有可能成了敵人的爪牙,神樂復活後,橘菜處在大受打擊的狀態……是吧?坦白說,我覺得目前的情況好比腹背受敵。今後你們該怎麼辦才好,我也想不到具體的配套方式。」
景介向面露不安表情的夭投以微笑。
「沒關係啦,船到橋頭自然直羅。」
景介有一半是在虛張聲勢。不過虛張聲勢也是打起精神的方法,這話也是夭自己說的。
「我們該做的事情屈指可數。那就是奪回『通連』和日崎,然後阻止神樂和秋津……嚴格說來就只有這兩個。」
儘管不多,依然是艱鉅的挑戰。正如夭所道破的,我方的情勢處於壓倒性的不利。
可是——
「只要擊潰任何一項,勢力平衡就會跟著變動,我覺得我們不是沒有機會。單就削弱對方勢力這件事來說,我們已經有過好幾次成功的經驗了。」
不但拉攏了檻江。還阻止了通夜子。也毀掉了『白鶴』。
況且現在砂姬也歸國了,情勢跟景介剛開始介入鈴鹿的二月相比有很大的變化。一旦事態緊急,木陰野的父母應該也不會袖手旁觀。景介本身也慢慢在學習利用『賀美良之枝』對抗一族的技術。儘管目前仍留有許多費解的謎,枯葉又愁眉不展,這些確實是讓人頭痛的癥結——不過也還不到束手無策的程度。
景介現在積極地四處詢問他人意見,就是為了找出當中的線索。
即便得來的都不是什麼關鍵情報也無所謂。對敵方的瞭解多寡,多少會影響判斷狀況的正確性。而且也有可能會因此聯想到出乎意料的解決對策。
當然,景介不認為有辦法說服供子和巳代跟通夜子一樣退出,可是,也有可能因為什麼意外的發現讓她們喪失戰鬥的理由。
—從小地方腳踏實地做起就對了。
「總之,夭姊你請放心養病吧。」
景介從椅子上起身。
一不留意,太陽就快下山了。
「我想繁榮派那幫人應該不至於會再來攻擊這所醫院了。無論狀況怎麼變,敵方也一樣必須保持戰戰兢兢的心情。跟這所醫院為敵也太不聰明了吧?」
用不著做到那個地步,『聖』早就把繁榮派視為眼中釘了。
「……說的也是。」
夭隔了半晌露出微笑。
「景介你也要小心安全喔。幫我跟枯葉問好。」
「我下次會帶枯葉她們一起來探病的。」
景介本打算順便去跟筱田玲二郎打個招呼,不過他個性難以相處,也不是重視社交辭令的那種人。「然後呢,有什麼事嗎?」到時要是被他這麼問,也只是自討沒趣。
而且他也不可能提供鈴鹿一族的情報。還是打消去診療室的念頭好了。
離開病房前,景介用視線向夭告別。
只見她的表情顯得有些悶悶不樂,果然還是放心不下吧。
景介心懷著感激,面帶微笑地關上了房門。
※
霧澤景介離開病房約莫一分鐘後。
夭病房裡的室內對講機響起了鈴聲。
她白皙細長的手指按下設置在枕邊的按鈕。
一個冷冷的男子嗓音向透過擴音機應聲的夭詢問:
『他走了嗎?』
「……是的。」
夭點點頭,臉上仍帶著和霧澤景介離別前所露出的憂鬱表情。
或許是察覺到了她的心情,線路另一端的聲音接著說道:
『不用害怕。』
彷彿在安撫夭的心情,又好似在謝罪。
『你只要繼續佯裝不知情就好了,該做的事由我來動手。』
「……欸,老公。」
聞言,夭微張嘴唇囁嚅。
但隨即脖子一垂……
「不……沒事。」
她一邊輕輕搖頭,一邊把話吞了回去。
另一端一時陷入沉默。
然後,他這回以破除了迷惘的語氣明確地道歉。
『是我不好。我不會說這麼做全都是為了你這種鬼話,這完全是我的一意孤行……你要恨我,我也沒有怨言。』
夭沒有回答。
短暫的對話一結束,病房重新回歸寂靜。
在靜到彷彿能聽見嗡嗡耳鳴的無音環境中,夭—
「我怎麼可能恨得了你呢……」
筱田夭一如在咳血似地擠出了微弱的聲音。
「……因為我愛你、我愛你啊。」
另一頭沒有人應話。
輕咳了幾聲後,夭闔上雙眼,把臉埋進了棉被。
※
當景介離開醫院,時間已逼近傍晚六點。
在這草木皆兵的狀況,入夜後還一個人獨自在外晃蕩是危險的行為。而且這一帶鮮少有人出沒。於是景介加快腳步前往公車站。
但危機似乎總是專挑這種時機來訪——景介開始為自己一個人前來這裡還有選錯回家時間感到後悔。
儘管這裡是國道旁的道路,而且從醫院到公車站不過短短的距離。
但誠如『偶然撞見』一詞的形容,景介無意間碰上了避之唯恐不及的對象。
「啊……」
「嗯?」
當景介認出對方身份時已來不及迴避,對方也注意到了他的氣息。
要不是因為天色昏暗,可能遠遠地就認出來了。畢竟那個輪廓有強烈的個人特色。
「喂喂喂。」
巳代錯愕地笑了出來。
「我說女婿老兄啊,你這麼大搖大擺地散步也沒太沒警戒心了吧。」
「……嗚!」
景介反射性地伸手拔出插在腰上的『賀美良之枝』。
景介已非吳下阿蒙,現在也習得了戰鬥能力。可是一旦碰上這種一對一的局面,難免還是會害怕。況且回歸現實問題,縱使現在已有能力和鈴鹿一族分庭抗禮,雙方的格鬥技術仍有天壤之別。有極大的可能還來不及反應就死於對方的手下。
面對擺出迎戰架勢的景介,巳代一瞬間釋放出了殺氣。
但她旋即解除警戒,聳聳肩膀。
「怎麼,你想跟我鬥嗎?真想打的話我是可以奉陪。」
景介茫然了。他以為依巳代的個性,她八成會主動攻過來。
「……你如果無心開戰,我希望你能高抬貴手。」
景介小心翼翼地斟酌用字,避免刺激到對方的神經。
「畢竟我還不想死。」
「哼,雖說那只是僥倖,打贏供子的人竟然說這麼沒志氣的話啊。」
巳代有些空虛地笑了。
「放心吧,我也是會挑地點和對手的。」
景介赫然發現。
巳代不再為了強調自己的從容而使用裝腔作勢的口吻,而是恢復了原本——豪邁的男性用語。所以才會感覺不到明確的殺意。
或許她真的無意開殺。她不是那種會設計暗算的性格。
景介不忘繼續提防著她,一邊緩緩垂下『賀美良之枝』。
「不好意思,可以容許我把武器拿在手上嗎?我這個人生性膽小。」
「哼。」
巳代只是悶哼一聲,不表示意見。手持『賀美良之枝』的景介,四肢僵硬地佇立在原地。
「你來這種地方做什麼?」
景介畏畏縮縮地探口風。
「啥?我有告訴你的義務嗎?我跟你又不是有什麼交情。倒是我才想問問你呢。你在這裡幹嘛?有認識的人住院嗎?」
巳代仰望景介身後那座染逼了暮色的醫院。
「我是來探望夭姊的。」
景介答道。
原來如此啊,巳代嘟囔。
「枯葉呢?」
就像突然想起這號人物般,她的臉上浮現了好戰的笑容。
儘管景介很想以眼還眼地回答「我沒義務告訴你」,但——
「她沒來,只有我一個。」
「是嗎,可惜了。她在的話那就好了,難得有機會可以做個了斷。」
巳代嘴角上揚,語帶揶揄地說道。
見景介單槍匹馬,她似乎放鬆了戒心的樣子。景介也不是沒動過乾脆趁其不備偷襲的念頭,但故意自找麻煩並沒有意義。
而且更重要的是——既然對方無意挑起紛爭……
「喂,我問你……為什麼你會討厭枯葉?」
……那不就表示多少有機會能套出一些情報來了嗎?
「啊?」
巳代一臉錯愕。但旋即露出嘲笑說:
「那還用問,當然是因為看她不順眼啊。」
「這和沒說差不多吧?」
景介不死心謹慎地追問,巳代搔了搔頭,貌似不耐煩地開口:
「哼,因為那傢伙滿嘴冠冕堂皇的言論。」
「……冠冕堂皇的言論?」
「聽到那些我就心浮氣躁。開口閉口就是身為本家一份子、下任首領。然後一下子又是節制、又是矜持的……她說的或許都沒錯。可是我就是受不了她把那一套標準強制加諸在我身上。她自己愛怎麼樣是她的自由,憑啥要我跟她奉行同樣的標準?」
巳代設罵的語氣從嘲諷逐漸轉變成聽似心煩意亂。
「我才不想忍氣吞聲地在那種傢伙的支配下生活。我要活得自由。」
「……活得自由的結果就是殺人?」
景介情不自禁地低聲反問。
「殺人有什麼不對?」
「我是人類。當讓會覺得……」
「我又不是人類,有什麼理由覺得殺人不對?」
一如理所當然的道理般,巳代大聲主張:
「剛才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要活得自由。要我合群乖乖聽話?別做夢了!為什麼我、身為鈴鹿一族的我……必須迎合人類的倫理價值觀才行?」
「就算這樣,也不構成可以草菅人命的理由吧!」
景介出聲反駁。說什麼就是嚥不下那口氣。
結果不出所料,或者應該說內心的不安成真——
巳代眼睛一眯,毫不猶豫地一直線走了過來,在景介的眼前站定。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人類。」
她瞪著景介,用低沉的厲聲威嚇。
「我啊,除了枯葉以外……看你一樣很不順眼喔。」
語畢,嘴一咧露出猙獰的笑容。
不過就一句話一個動作,即令只是如此簡單的舉手投足。
「……嗚……!」
景介卻完全被她的眼神給釘住了。
全身動彈不得。景介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對自己使用了『伽羅婆的魔眼』。
巳代往後退開了一步,但景介身體的僵直仍未能解除。
瞧景介那副德性,巳代意興闌珊地悶哼了一聲,大刺刺地從他的身旁經過。
「幫我帶個口信給枯葉,女婿老兄。」
她頭也不回地揮揮手,開口說道:
「告訴她下次再讓我碰上,我一定會讓你們夫妻倆攜手共赴黃泉。可別天真地以為我跟通夜子一樣吃懷柔那套喔?我是不會罷手的,誰都休想阻止我……尤其是你們本家的幾個。」
景介答不出話。
只是拚了命要讓被嚇得六神無主的自己恢復平靜。
直到巳代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後——景介才終於籲出哽住的那一口氣。
「別鬧了……吧。」
枯葉和木陰野慎一竟然有能耐冷靜地和那種傢伙正面過招。
她沒有供子那種陰森的氣質,也沒有秋津那種無法捉摸的神秘感。
不過,她擁有的卻是最純粹、具有壓倒性的迫力,彷彿沾染了猛獸氣息般的凶暴本色。正因為是直接對本能造成壓力,所以更顯棘手。
或許她剛才說的一點也沒錯。
這世上應該找不到方法馴化那種猛獸吧。縱使用蠻力制伏,恐怕在她臨死之前——在奪走她的性命之前,她可能都不會停止張牙舞爪。
到底是什麼因素促使她變成這樣的呢?那不是鈴鹿一族與生俱來的本能,總覺得是因為受到某種更為堅強的外力的刺激。
景介整個腦袋都塞滿了那個疑問。
也無怪乎他根本沒有餘裕思考巳代經過這個地方的理由。
※
和霧澤景介分手後,巳代從筱田醫院的停車場橫穿而過。在準備通過自動門時,警覺到附近另有人影的她,冷不防停下腳步。
「你在幹什麼?」
背倚著柱子的供子簡短地回答了那個冷冷的聲音。
「帶我妹她們來看診。」
「那對雙胞胎嗎?」
一個月前,供子的兩個妹妹——血沙和血香各被枯葉砍斷了一條腿。現在被『通連』砍傷的地方雖不再侵蝕,卻也失去了鈴鹿特有的驚異恢復能力。雖然透過縫合手速成功把腿接回去並且出院了,可是短時間內仍得回醫院複診才行。
話說如此,看在巳代眼裡,那形同荒謬的舉動。
「何必這麼麻煩,換個身體不就得了?」
身體如果有損傷,只需行喪服即可一勞永逸,她一向是主張這種意見的人。
「她們那個年紀的身體不是那麼好找。更何況一次就需要兩具。」
供子冷冷地笑了。
那個表情不同於以往夾雜了淒厲、露給其他人看的笑容。儘管陰森的氣息仍無法抹滅,感覺卻十分自然。自小一起長大的巳代,是少數知道這是供子最自然不做作的表情的人。
「吶,供子。」
巳代也是,即令她本人並沒有意識到,但她面對供子時確實態度較為放得輕鬆不拘束,說話的語氣也稍微柔和了些。
「……你為什麼背叛了木春?」
巳代開門見山地直問,毫不婉轉。
「哼……事到如今還問這做什麼。」
供子同樣表露出冷漠的態度。
「這問題我已經好奇很久了。」
聞言,供子從柱子挪開背部,眼睛半闔。
「……我是『此花』。」
「啊?那是啥意……」
「鈴鹿暗役的存在只為首領。」
「所以你認同了那個秋津依紗子?」
「別說笑了。」
供子的聲音略顯乾硬。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我認不認同並不重要。我生為『此花』。所以我有義務完成『此花』的責任。就這麼簡單。」
巳代向供子長嘆了一口氣。
「你那種老古板的思想,和枯葉根本是一個樣。」
「這點我不否認。雖然聽了很不爽……如果說這句話的人不是你,我早就翻臉了。」
「哇,那我不就得感謝你的寬宏大量了?」
兩個人一同面露戲謔的苦笑。
苦笑了一會兒之後,巳代以有些關心的口吻詢問供子:
「不過……你到現在還穿著制服,是在盡對木春的情分嗎?」
供子沒有回答。
「結果那傢伙真的一直沒辦法長大,就這麼葛屁了呢。」
木春。
原本是鈴鹿的下任首領,身染停止成長的疾病,同時也是巳代和供子的童年玩伴。
供子之所以不肯褪下這身制服——之所以不再往下一個階段邁進——大概是為了追思已死的木春吧?也或許是同時利用這個方式管控背叛了木春的罪惡感——至少巳代是這麼認為的。
「你會後悔加入叛亂嗎?」
供子瞅了巳代一眼。
「真是無聊的問題。」
巳代聳聳肩,一笑置之。
「那天晚上血流成河、死了無數的人。無論是掀起叛亂的那一方、還是被攻擊的那一方,都難逃一劫。不過,我老早做好心理準備。所以現在我活了下來……這就是答案。」
實際上,參加了火攻的人有半數以上在當晚戰死。結果而言跟本家側是兩敗俱傷。如今,計算倖存的分家數目比計算絕後的分家還容易,鈴鹿一族這種物種——今後或許只有滅亡一途了吧。
「繁榮派這名字根本是笑掉人家大牙。神樂取這什麼可笑的名字,兩派人馬互相殘殺得不見天日,怎麼可能繁榮得起來?她當真以為這樣有辦法復興鈴鹿一族嗎?」
巳代這番半自言自語的話並未引起供子的共鳴。
於是巳代輕輕嘆了口氣,結束對話掉頭就走。
醫院的自動門打了開來。
巳代朝玄關走去。
同時悄悄地瞥了重新把背靠回柱子上的供子一眼。
確認電動門關上並且巳代消失在醫院裡頭之後,供子冷冷地笑了。
「你說的很對,巳代。我確實是老古板,想法被禁錮住了。可是呢……」
對方自然不可能聽見如此細微的喃喃自語。
所以聽起來宛如是在自嘲。
「你不也一樣被禁錮住了嗎——被另一種不同的東西。」
太陽逐漸西垂。
醫院的四周顯得格外寂靜,還起了一陣涼意。
即便如此,供子也沒有打過一次寒顫,只是耐心等待妹妹從醫院出來。
※
『所以說,明天麻煩你了。』
「……你在胡說什麼。我才不去。」
透過手機和霧澤景介進行對話的木陰野棗,輕輕地發出了嘆息。
時間是週末的晚上八點,木陰野棗一邊用手為發燙的身體揚風一邊講著手機。
景介當然不知道棗現在很邁遢地只穿了內衣褲。棗的看法是:雖說對方壓根兒沒把自己當女生,自己也從不把對方當男生看,可是也沒必要刻意告訴他自己現在的糗樣,讓身為女生的最後一座要塞陷落。
呵可是,誰知道會不會發生萬一啊。』
「你是在開玩笑嗎,霧澤?」
而電話另一頭的男生正找上門來,打一個很沒男子氣概的商量。
「你現在是要我厚著臉皮陪你們約會嗎?」
『所以說這不是什麼約會……』
「你真的很沒用耶……」
棗瞠目結舌的嘴巴完全闔不起來。
景介打的商量是,想要安慰枯葉幫她走出低潮,所以打算明天帶她上街購物之類的。只不過現在時機敏感,沒有防備地在外遊蕩感覺很危險。所以你可不可以也一起來——這樣。
一聽完,棗劈頭就痛罵了一句「沒用的男人」。
像這種時候一定是兩人猾處,沒有其他選擇。怎麼會邁麼笨哪?
但景介死抓著「危險」這個理由不放,極力主張棗至少必須在附近待命。
「反正你給我聽清楚了。」
棗無奈地壓低聲音,開啟說教模式。
「我也知道枯葉現在情緒很低落,也希望能幫助她走出低潮。」
『既然如此……』
「沒有什麼好既然如此的。幫枯葉打氣不就是你的責任嗎?」
棗道出了事實。
「霧澤,你跟之前的我有什麼不一樣?你不在意我們代替你完成你該做的事嗎?你真的能接受嗎?」
這是上個禮拜的復仇,也是報恩。
過去因為和通夜子之間的糾葛而裹足不前的棗,當時就像這樣被景介痛斥了一頓。
「我當然是很擔心枯葉啊,型羽和檻江應該也是一樣。問題是,就算我們的鼓勵有用,她真的打起了精神也沒意義。讓她打起精神的人若不是你,就失去意義了。」
景介認真地聽得出神,棗的語氣也慢慢嚴肅了起來。
正當她坐在床緣,一邊換腿翹腳—
「你不是喜歡枯葉嗎?那拜託你……」
一邊準備說出「振作一點」四個字的時候。
「……咦?」
她發現不知不覺間,有個人影站在眼前。
「等、等一下,媽!」
棗反射性地用手搗住手機的通話口大叫。剛才太過專注於講電話,導致沒注意到母親進了房間。
為母的薊進房後,一直面露傻眼的表情俯視著棗。
「我說你啊……」
為母的開口說道:
「只穿內衣褲就在當男生朋友的戀愛顧問是什麼意思?」
「咦、啊、不……」
棗狼狽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真是的,我生的女兒怎麼會跟女人味完全沾不上邊啊?」
「我、我哪有……對了,你怎麼擅自進人家的房間裡來啦!」
「吃晚餐了。你知道我喊多少次了嗎?」
這是在一般的母親身上很常見到的理由。
『……木陰野?』
手機另一頭的景介訝異地喊了名字。棗突然覺得只穿了內衣褲的自己很丟臉。是說,剛才和母親的對話該不會都被他聽見了吧?
「……反、反正結論就是那樣!明天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咦?喂,等一下,我話還沒……』
一掛斷電話,就連棗自己也感覺得出來臉羞得又紅又燙。
「哎,講完了?」
「吵死了!你出去啦!人家要穿衣服啦!」
棗氣得大呼小叫。薊聳聳肩膀,只留了一句「趕快來吃晚餐」便轉身離去。
棗扶著額頭,長嘆了一口大氣。
於是棗換好睡衣後,來到樓下的起居室,板著一張臭臉當作無言的反抗開始用餐。只不過,棗原本就不是那種愛記恨的個性,更遑論對方是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用完餐後,先前所發生的不快她早已付諸流水,朝著母親洗碗的背影說話:
「剛才我的談話你都聽到了嗎?」
「我不是刻意想聽,是聲音自己傳進耳朵的。」
「意思還不都一樣……欸,媽,那你的看法呢?」
棗大方地向母親詢問意見。
「我的看法嗎?」
薊關緊水龍頭,一邊用圍裙擦拭雙手一邊回頭面向棗。
「關於枯葉的部分你說的很有道理,可是不能否認有危險。」
「果然是這樣嗎?」
「畢竟現在是非常時期嘛。」
薊拉了張椅子坐下,和棗面對面,臉上的表情帶有幾分嚴肅。
「現在『通連』落入了敵方的手中,小心防範才是首要之務。」
『通連』——專克一族的寶刀。
薊繼續說道?
「你爸跟我說過……只要把『通連』拿去加熱熔化重鑄成針,要在人潮中進行暗殺簡直易如反掌。」
「怎麼可能……」
棗錯愕不已。壓根兒從來沒想過『通連』還能這麼運用。
「普通的鈴鹿是不會動這種心機的吧。不過,你爸說,換作人類很有可能就會這麼做。而且,秋津依紗子那個女孩跟我們不一樣,她就是會去動這種很有人類風格的心機的人吧?」
「……嗯。」
「雖然她的身份已經曝光,而且要在眾目睽睽下行兇也不是那麼簡單……不過我認為小心防範還是最重要的。」
「是嗎?也對啦……」
棗仔細玩味了母親的意見一會兒,沒多久——
「……啊。」
彷彿靈機一動般,她的腦子裡浮現了一個妙案。
「嗯,就用這個方法吧。」
棗點點頭,從椅子站了起來。
這點子太妙了,說是無懈可擊也沒錯。
「……『就用這個方法』?你打算怎麼做?」
棗向一臉訝異的母親露出了鬼靈精的微笑。
「讓兩人獨處很危險,可是我又不想打擾人家約會,所以只剩一個方法了。」
這個方案可以同時解決互相矛盾的兩個問題。重點是——感覺一定很好玩。
既然決定了,接下來就得著手進行準備。
「我吃飽了!」
棗興沖沖地跑回二樓的房間。
一路也為自己那莫名漸漸感到興奮的輕率模樣感到慚愧。
3
隔天凌晨,黎明到來前。
在一個石造的地下室裡——
在這約莫五坪大小的空間,有一半被隔成了以白木製成的牢籠。換句話說,這裡是建造在地下的地牢。牆壁上燭台的蠟燭雖然是點燃的,但是綻放出的燭光非但沒能發揮照亮室內的效果,還增添陰森淒涼的感覺。
雖說是地牢,爬上通往地面的樓梯也不見建築物。堆砌在樓梯外的,儘是燒焦發黑的殘骸和大量的木炭。
直到十七年前為止,這棟老舊的和風宅邸還被稱呼為『迷途之家』,之後便遭到棄置荒廢,然後於五天前被火燒得面目全非——如今,秋津依紗子就出現在這座燒剩的地牢裡。
「……終於要跟這裡告別了。」
依紗子的身旁另有一名少女跟著。
長度齊肩的頭髮和纖瘦的身材給人幾分稚氣未脫的感覺。可是,和由骷髏頭和一大群蝙蝠構成的醜惡和服圖案,以及掛在側頭部的狐狸面具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少女的眼眸黯淡無光。臉上也沒有表情。唯獨嘴角稍稍僵硬地揚起。
『欸,步摘。』
依紗子喚了少女的名字。
「你知道嗎?有人說扭曲了這世界的肇因,是愛呢。」
少女——步摘沒有回應。
只是把微微把視線轉向依紗子,輕眨了兩次眼睛。
「那個人說的或許很有道理。因為我不憎惡誰,也不怨恨誰。」
但依紗子並不介意,一如在跟自己對話似的。
「你也一樣。那種感情你早就捨棄了。」
依紗子面向步摘,伸出手指。
從步摘的臉頰輕撫而過。
比陶器還要光滑細緻的肌膚之所以會是蠟黃色,是因為受到燭光照射的關係嗎?
「供子學姊這話還真是過分呢。」
依紗子用雙手捧起步摘的臉頰,像是覺得很可笑似地咯咯笑著。
「照她說的,如果是愛扭曲了這個世界,那麼所有行動全都出自對霧澤同學的愛的我……豈不是扭曲變形了嗎?也未免太諷刺了吧。」
依紗子從漠無反應的步摘別開視線,轉身向右。
「不過,管他是愛、憎惡、怨恨……明明是怪物卻大言不慚地談論這些感情,好愚蠢。」
揚起嘴角,露出一個介於嘲笑與冷笑之間的笑容。
「愛、戀、憎惡與怨恨,全都是屬於人類的東西,只有人類才有,怪物怎麼可能理解?供子學姊她……不對,不單只是供子學姊。包括枯葉、棗、你、型羽、檻江、巳代學姊、通夜子、和那對雙胞胎,神樂也一樣,非人的怪物滿嘴愛或憎恨的,我只覺得滑稽……因為,無論你們笑得再怎麼愉快或是感覺再怎麼痛苦,到頭來不過是在模仿人類而已,不是嗎?」
一如懷夢的少女般。
一如純真的赤子般。
一如高傲的貴族般。
一如卑微的奴隸般。
一如疲憊的妓女般。
一如狡猾的女子般。
依紗子表情複雜地笑了。
「我不懂。我不懂為什麼怪物要去模仿人類的行為。假如真的有怪物會嚮往人類,那我算什麼?被人類當作怪物,除了成為怪物別無選擇的我又算什麼東西呢?實在是太愚蠢了。」
依紗子笑著——
「我是人類,跟你們不一樣,所以我對你們的企圖沒有興趣。我不知道神樂在打什麼主意,也不知道供子學姊有什麼計畫,不過……我通通都要拿來利用。如果說我是扭曲的,那我要把大家都拖進這片扭曲裡。」
依紗子轉頭瞥了步摘一眼。
只見步摘面無表情,宛若怪物似地幽幽地佇立在原地。
「我們該出發了,步摘。」
所以依紗子催促那個怪物動身。
拉著她的手,朝樓梯邁出步伐。
「為了成就我的戀情,豪邁地消滅怪物去吧。」
同時臉上蕩漾著愉快的笑容,告訴自己「我樂在其中」。
——但有一件事是依紗子不知道的。
自小向來把別人的喜怒哀樂當作樂趣的她,並沒有發現。
那就是人類即便感到憤恨的時候,照樣笑得出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12-15 01:18 AM 編輯
第二幕 屍禊
1
禮拜六是個大晴天。天氣舒爽得令人生氣。
景介懷著半分憂鬱、半分緊張的心情前往約定碰面的車站前。
結果,昨晚在雙方各執一詞的情況下,被木陰野不由分說地強行拍板定案。『反正你一定要去約枯葉,和她兩個人一起出門。不然我要你的命。』電話掛斷之後木陰野寄來了一封這般極其蠻橫又充滿恐嚇意味的簡訊,此後再沒有下文。景介無計可施,只得透過檻江和迷途之家聯絡,向枯葉提出邀約。枯葉並未因此表現得特別興奮,感覺反而比較像是魂不守舍……會出現那樣的反應,到底是因為她尚未能從禮拜日的打擊中提起精神,抑或另有原因?
話說回來,一想到「約會」兩個字,忍不住就會緊張起來。
雖然過去景介早有和枯葉兩人單獨上街的經驗,但當時目的是為了買型羽的生日禮物,景介並沒有意識到那麼多。
可是現在的狀況不能相提並論,景介已經有很清楚地察覺了自己的心情。
那就是自己好像喜歡上了枯葉這個少女。
只能怪童年時代的記憶被勾起,而且她是自己的初戀對象,天底下搞不好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乾脆就當作這是命中注定而陷入自我陶醉,或許也是個好方法。
如果不說服自己這麼想的話——要跟她正常相處實在太困難了
下了公車往約定碰面的地點前進,遠遠認出枯葉的身影后,景介嘆了口氣。一如事先的預料,她完全是鶴立雞群的狀態。
景介心想——如果有那種身穿鮮紅色和服的美少女一點都不醒目的鄉下地方,請務必告訴我,我立刻搬去。
「那傢伙實在是……算了。」
也不想想上次也是穿和服上街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難道沒有學到教訓嗎?不對,嚴格說來她沒學到教訓也是很正常的。因為當時的枯葉完全沒有注意到四周路人的反應,而且被她嚇傻的景介連吐槽都懶了。
「景介。」
發現景介的身影,枯葉趕上前來。路上來往的行人紛紛面露錯愕的表情行以注目禮,甚至有人準備翻出數位相機——有什麼好拍的啦!
景介舉起手打招呼,同時重新打量她的全身。
這紅色鮮豔歸鮮豔,卻散發出一種沉穩的氣息。
「此為唐紅色。」
察覺到景介的視線,枯葉貌似有些羞赧地說道。
—唐紅色?
景介緊接著聯想到『染遞江水』這個字眼。記得原句是出現在百人一首裡面。
附帶一提,古代人類社會對認為唐紅是『高貴的顏色』,這樣的認識在現今的鈴鹿文化裡依然通用。所以除非是特別的日子,否則不會身穿這種顏色的和服。
簡言之,枯葉是特地下了一番苦心梳妝打扮,然後害羞地招出事實的——景介要到日後才會曉得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話雖如此,雖然不知道有這個來頭,景介仍覺得這顏色非常適合她。
「很漂亮的顏色喔。」
想不到該說什麼才好的景介坦白表露了自己的感想。枯葉開心地笑了。
「那我們走吧。」
「嗯。」
準備邁步前行時,忽然一個想法浮上景介的心頭。
經過數秒時間的遲疑,隨即下定決心。
景介默默不語地握住了身旁枯葉的手。
「……啊。」
枯葉頓時驚訝地叫出聲來,並抬頭仰望景介的臉,但景介不發一語,她只得又困惑地轉過頭望向前方。
被景介牽著的手也稍稍地用力回握。
儘管表面上佯裝平靜,實際上這時的景介,也只能把全副心思都用在克制大聲地怦怦作響的心跳,滿腦子塞滿了「沒什麼好害羞的」這種理所當然的念頭。
※
「……你、你有看到嗎!手、手!」
距離枯葉和景介行走的人行道約莫二十公尺之處。
偷偷躲在路燈後面的型羽,用手肘捅了捅站在背後的檻江的側腹。
「我看到了,景介真有一套。」
「這有什麼好誇獎的!竟然敢偷牽手,太不要臉了!」
撇下幾乎面無表情可言的檻江,型羽氣急敗壞地大聲嚷嚷。偶然經過旁邊的中年上班族面露介於詫異和驚愕之間的表情,瞅了兩人一眼。
這兩人在旁人眼中想必一定非常可疑吧。
型羽換掉了平時慣穿的白衣,改穿滿天星花紋的連身洋裝。只不過兩邊的袖子鬆垮垮的,再加上留了一頭雜亂的長發,使她看起來宛如難以形容的詭異西洋娃娃。
至於檻江,儘管她換上了便服,卻因為長相稚氣,還穿連身工作褲和獵帽,這男孩子氣的打扮,儼然像是以偷竊維生的小乞丐——感覺就像會在以前的英國出沒的那種人。
「景介哥哥,不可原諒……」
景介和枯葉卿卿我我的樣子似乎激怒了型羽,只見她咬牙切齒,作勢衝去打擾兩人。若不是檻江及時揪住她的領子,她可能一眨眼就衝到二十公尺外的那一頭……當然身形也會隨之曝光。
檻江兩人是在昨晚接獲棗的聯絡。
棗的說法是,明天景介將邀枯葉去約會藉此幫她打氣。儘管地點是光天化日的大街,依現狀仍不可大意,不排除敵人偷襲的可能性。因此希望兩人可以從遠方監視——儘管型羽大力反對,想阻止兩人約會,但棗還是成功地說服了她。
這也就是檻江和型羽兩人,現在會保持距離監視枯葉和景介的原因。
「小心距離不要靠得太近。」
檻江制止氣呼呼的型羽。
「要是被他們發現就失去意義了。」
「可是檻江姊姊……我覺得景介哥哥要比敵人危險多了。再這樣下去,枯葉姐姐的貞操會……!」
「……景介不是那種人。」
聽到景介被惡意抹黑,檻江有些生氣。
「況且,枯葉看得出來很開心。」
「嗚……」
型羽被辯駁得啞口無言。確實,枯葉不時露出的側臉總是笑盈盈的。型羽也知道,昨晚枯葉為了挑選和服而傷透腦筋,因為她被迫陪枯葉東挑西揀長達四個小時之久。
型羽並非不認同景介。
只是——不知為何,就是沒辦法接受他們表現得那麼親熱。
「走吧,型羽。」
檻江輕拍露出了複雜表情的型羽的肩膀。
「跟丟的話就自來這一趟了。」
「說的也是。」
難保繁榮派不會突然展開攻擊。
型羽用力抿住嘴唇後,再次隨著檻江移動。
※
另一方面,在離檻江和型羽約三十公尺,離枯葉倆則約十公尺處的便利商店中——
木陰野棗守在這個枯葉和景介稍後會通過的地點,一邊假裝看雜誌,一邊鬼鬼祟祟地觀察著人行道。
「……她們兩個也太高調了。」
木陰野遠望著開始進行跟蹤的檻江和型羽低聲嘟囔,忍不住嘆息。
「檻江大人、有說、她們會、變裝。」
杵立在棗的旁邊待命的棺奈說明了原因。
「那個樣子叫變裝?雖然是打扮得很怪裡怪氣沒錯啦……」
木陰野瞅了棺奈一眼。
「……早知如此,她們也跟你一樣,由我來幫忙打理服裝就好了。」
棺奈現在身穿的並非一如往常的圍裙,而是跟棗的母親借來了一套氣質典雅的別緻洋裝。棗也換上了平時不常穿的迷你裙,一改過去的形象。
若撇除棺奈的舉止仍跟當女僕時如出一轍這點,在第三者的眼裡看來,她們兩人應該就像姊妹,或者歲數有點差距的朋友吧。
「昨天枯葉的心情如何?」
棗從雜誌抬起臉,向棺奈問話。
「是的,大小姐她、心情似乎、很複雜。」
「果然嗎……」
說實話,如果約個會就能忘卻所有煩惱的話,也犯不著這麼辛苦了。枯葉面臨了許多的問題,而且每個問題都根深蒂固、難以拔除。
『通連』落入敵人手中的自責、不懂步摘為何會跟依紗子共同行動的不安,以及神樂的臉長得跟母親一模一樣的疑慮——她強打起精神的這些日子,令旁人看了都會為她感到心疼與不捨。哪怕只有一時也好,但願能幫她忘卻這一切——可是就算枯葉再怎麼單純,應該也不至於把煩惱拋到九霄雲外吧。
就在這時,枯葉和景介即將通過便利商店前。
棗屏聲息氣。
枯葉的側臉出現,只見她一邊和景介聊天,一邊向前走去。
只求或多或少能達到讓她放鬆精神的效果就好,棗懷著如此心願窺伺兩人的情況。
她往外偷看——
一步、兩步、三步。
直到兩人的身影終於從窗外消失之後——
「……棺奈。」
棗開口說道。
「是。」
「你覺得枯葉看起來如何?」
「是。」
棺奈頷首,開始不帶感情地進行分析:
「大小姐她、看起來、非常地、快樂。」
「……我說啊,棺奈。」
「是。」
「其實我的感想也跟你一樣。」
枯葉儼然一副樂不思蜀的樣子,甚至讓人看了就有氣。
「棗大人。」
棺奈轉頭面向棗,站得直挺挺地補充:
「只要、跟景介大人、在一起,大小姐、似乎、連煩惱、都能拋開。」
「好像是這樣沒錯。」
棗嘆了一口氣。沒想到約會的效果立竿見影,搞得在一旁窮擔心的自己像是笨蛋一樣。
「……算了,她高興就好。」
棗轉換了個心情,反正本來的目的就不在監視枯葉。在枯葉受到敵人攻擊的時候出面援助,才是自己的責任。
「好,到下一個地點去吧,棺奈。後面交給型羽她們,我們搶先到前面等著。」
「瞭解、棗大人。」
枯葉倆今天的行程已在事前拐彎抹角地打聽出來了。雖然不排除臨時變更預定的可能,但如果真的碰上了,也只能隨機應變了。
催促棺奈後,棗離開了便利商店。
順道一提,因為對店家感到愧疚,棗還自掏腰包買下了翻過的雜誌。
2
為什麼會變成這種情況呢?
景介搖著手上的沙鈴,在內心底側首不解。
約會進行了約莫四個小時,現在是下午的兩點鐘。
眼前的枯葉正手持麥克風,熱唱著皇后合唱團的歌曲。
唱腔還不難聽,但歌詞根本是亂唱。明明看不懂英文,卻專點皇后合唱團、門戶合唱團、尼爾‧楊的曲子——還用怎麼聽都是在喵喵叫的聲音唱。
枯葉會對卡拉OK產生興趣,或許是出於偶然,也或許是必然。
追根究柢,徵兆在約會一開始時就顯現了。宛若鄉巴佬進城的這傢伙對視線所及的一切都感到新鮮。每見一塊招牌就問一次「那是什麼?」就連遇到發麵紙的人也會讓她好奇地詢問「那個人在做什麼?」
被問煩的景介,決定上午去車站前的大型百貨公司逛逛。以前選購型羽的生日禮物時也曾來過這間百貨公司一次,景介打的如意算盤是「來這邊應該不需要再一一說明了」……之後,景介跟著枯葉來到平時絕不會去逛的和服專櫃——似乎在第一次光顧這間百貨公司時枯葉就愛上了這個賣場——結果還破財買了個枯葉很中意的和風髮夾送給她,不過這倒是沒什麼關係。
午餐也是在百貨公司就地解決,或許問題就出在不該決定下午又回到街上閒逛。坦白說,景介本身也有些鬆懈了。
路上,枯葉看到『卡拉OK'的招牌好奇地詢問了景介。
當景介向她說明了卡拉OK這個消遺的瞬間,她的眼神頓時變了。
「我想進去~」像小孩一樣閃閃發光的眼睛明顯是在這麼央求著……想要狠下心無視那雙眼睛,起碼要有能對丟在瓦楞紙箱裡的棄貓視而不見的冷酷吧。
當然,景介不是那種狠心的人。
附帶一提,店員明顯困惑不已。這也難怪,換作景介是店員,看到身穿華麗和服的美少女和心情悶悶不樂的少年上門光顧,照樣會吃驚。
一進到包廂裡,無論是照明開關啦、電視啦、伴唱機啦、喇叭啦、還是遙控器啦,枯葉通通不放過地問完了一遍,花了二十分鐘才開始點歌。
就這樣,開唱到現在約四十分鐘過去了,景介還沒點到歌。
算了沒差——景介心想。
反正唱歌應該有助於排解壓力,而且景介也不覺得無聊。
演唱完畢,音樂戛然而止。對了,那首歌叫『KillerQueen'。
「……呼。」
枯葉暢快地吁了口氣,把麥克風放在桌上。
「怎麼?唱累了嗎?」
景介一問,枯葉露出了微笑。
「嗯,有一點……而且嗓子也唱得沙啞了。」
「我點個飲料好了。你想喝什麼?」
景介從歌本下面抽出菜單。見狀,枯葉睜大了眼睛。
「……那是做什麼的來著?」
「咦?喔,這可以用來點飲料和食物啦。」
對了,之前忘記跟她說明。就在景介告訴她「只要從菜單裡選好想吃的東西,再用室內對講機點餐,服務生就會幫忙送來餐點」的瞬間——
「……景介!那張照片是百、百匯嗎?」
「咦?」
枯葉從景介手中搶過菜單,驚聲尖叫。
「這是什麼……居然連蛋糕都有!你為什麼隱瞞奴家有這種東西!」
「我、我沒有隱瞞啊……」
「太教人吃驚了!有這麼多種類怎麼選得完呢!」
枯葉已經迫不及待想點餐了。飲料的問題似乎早已從她的腦海中消失得一乾二淨。
「你等一下。我們不是才剛吃過午餐嗎?你吃了巨無霸漢堡排套餐耶。」
她那狼吞虎嚥的模樣,令人好奇這嬌小的身軀怎麼塞得下那麼多的食物。
「無須擔心,裝甜點的是另一個胃。」
「甜點也早吃過啦?不是吃了三球義式冰淇淋嗎?」
冰淇淋是離開百貨公司後在路邊攤買的。
「嗯,可是奴家並沒有吃百匯和蛋糕。」
「那是哪門子的歪理啊!」
這傢伙沒救了。她控管胃袋的中樞神經根本失去了作用。
沒辦法,只好朝理性方面進攻。
「你考慮一下吧,吃太多甜點會蛀牙喔?」
景介有些不安好心地出言恐嚇後,枯葉皺眉起眉頭,滿是埋怨。
「唔,連你都跟棺奈說一樣的話。」
「我是跟棺奈一樣關心你好嗎?」
「本來以為只有你不會說這種話的……」
枯葉接著難過地鼓起腮幫子。
瞧她擺出那麼可憐的表情,怎麼狠得下心反對……啊啊可惡,這傢伙是故意裝出這種表情的嗎?
景介二話不說舉起白旗。
「真拿你沒轍……你那麼堅持一定要吃的話,只能選一種喔。」
不過景介可沒有全面投降的打算。不設限的話,她肯定會點了堆積如山、根本吃不完的甜點,即便是四歲小孩看了都會面色鐵青。
「東西這麼多,可是只能挑一種嗎?」
「……」
枯葉眼睛滴溜一轉向上看,這個宛如在乞求似的小動作固然讓人忍不住心跳加速,但是絕對不能心軟答應。況且景介的荷包也快見底了。
在考慮了一會兒之後——
「我也會選一個點心。然後再分一半給你,可以吧?這樣你就能一次吃到兩種口味了。」
「噢,是嗎。原來如此!景介真聰明!」
「為了這種事被誇獎也沒什麼好高興的……」
不過枯葉似乎接受了這樣的安排。只見她面露再認真也不過的表情凝視著菜單。
「之前你看到糖果也是高興得要命,是不是只要是甜的你通通來者不拒啊?」
「嗯?你說什麼?」
枯葉的心思儼然已經不在這裡。
「當我沒說吧。」景介苦笑著背倚沙發。
他心想:至少飲料別再點果汁,點杯烏龍茶之類的吧。
※
怎麼會變成這樣?
型羽口中叼著吸管,一臉不快的表情。
跟蹤約會作戰已經進行了四個多鐘頭。
可是現在卻莫名其妙地——棗拿著麥克風在型羽的面前熱唱『越過天城』一曲。(原文為『天城越え』,是歌手石川さゆり演唱的歌曲。在此暫譯為『越過天城』。)
平心而論,棗的歌喉實在不怎樣。而且從頭到尾只挑演歌的曲子。
事情會變成這樣,都怪景介跟枯葉跑來卡拉OK。一路跟蹤他們的型羽和檻江不甘在外面枯等,只得跟著一起入店。
既然都來了,便順便找了棗和棺奈會合——不料此舉與自取滅亡無異。
「閒著也是閒著,要不要唱歌?」最初是棗這麼提議的。「不然棗姊姊你唱吧?」見沒人舉手贊成,型羽不假思索地說道。結果促成了這個狀況。
……說穿了,型羽漫不經心的一句話才是真正的肇端。
型羽環顧包廂。
檻江一副怎樣都無所謂的模樣在打鈴鼓,棺奈則對賣力唱歌的棗絲毫不捧場,緊貼在房門前面,隔著玻璃觀察室外的狀況。規規矩矩地等著人在前面第三間包廂裡的目標——枯葉和景介唱完卡拉OK離開。
『越過天城』結束了。
棗心滿意足地放下麥克風後,喝乾了手邊的柳橙汁。
「欸,有誰要唱?」
她張望包廂詢問。
「那個,棗姊姊……」
「啊,型羽你要唱嗎?這你拿去看。」
棗遞出厚重的歌本。
「可是這本只有演歌……」
「啊,抱歉喔。我一時糊塗了。來,這本的話所有歌曲都查得到。」
「……不、不是啦!不是歌的問題。我想問的是,現在適合窩在這裡唱歌嗎?」
我們這趟又不是出來玩的。
「咦,啊啊……嗯,沒關係啦。不用擔心。」
型羽眼尖地注意到棗飄匆不定的視線和瞬間的空白。她肯定把當初的目的忘得一乾二淨廠。
「你看,這裡不就是密室嗎?待在包廂比混在人潮裡要安全多了。而且大家上午就折騰得很累了吧?現在可是休息的大好機會呢。」
「話是這樣沒錯,可是……」
明知她是在強詞奪理,型羽卻無法辯駁。
肉體層面姑且不提,型羽的精神層面確實如棗所言,累積了不少的疲勞。
光看景介不知檢點地和枯葉牽手散步就已經夠教人生氣的了,沒想到最後竟然還送禮物。枯葉才不是那種會被禮物收買的女生!型羽氣到腦充血,差點把跟蹤的目的拋到腦後、撲上前去。若非檻江及時阻止,型羽早就將那個人類血祭了。
吃午餐的時候也是一樣。景介貼心地幫連刀叉怎麼拿都不知道的枯葉切好漢堡排——難不成他以為憑這種不起眼的小動作就可以抓住枯葉的心嗎?
——實際上,枯葉不但成功被禮物收買,似乎連心都被牢牢抓住了,不過型羽選擇當作沒看見。正確面吾,是不想看到枯葉那心花怒放的模樣。
選擇待在卡拉OK包廂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不用繼續累積那方面的焦躁。只不過,另一方面又很好奇枯葉跟景介在密室獨處不知在做什麼。再者,被一連串的演歌合輯轟炸實在很難放鬆精神。
「下一首唱什麼好呢……果然『昭和夢燕』絕對不能錯過。」(原文為『昭和夢つばめ』,是歌手石川さゆり演唱的歌曲。在此暫譯為『昭和夢燕』。)
棗又拿起歌單翻閱。
型羽快暈了,對於演歌她已經忍無可忍。
話雖如此,也不能換型羽搶過麥克風霸佔不放。她本身聽過的音樂不多,所以沒認識幾首歌。唯一耳熟能詳的只有每個禮拜日播放的『凡庸魔女古露露』的主題曲,問題是——考慮了一會兒,型羽馬上死了一條心。
「啊,那個……檻江姊姊你要不要唱首歌?」
型羽選擇拐個彎向檻江求救。
檻江常常在無聊的時候暗唱詩歌。雖然那個詩歌既沒有旋律也沒有音樂伴奏,不過跟唱歌應該大同小異吧。型羽滿心期待她會不討厭唱歌,但……
「我是第一次來卡拉OK。」
果然還是得到冷淡的回答。
「你有比較熟的歌曲嗎?」
「對呀,檻江學姊你也來唱唱看嘛。」
棗也跟著慫恿,或許是怕這樣下去會變成個人演唱會吧。
「……我唱嗎?」
檻江眨了眨眼。
「嗯,你跟我說編號,我幫你輸入。」
檻江先是愣愣地盯著半空,半晌才面無表情地接過棗遞來的歌單,開始仔細地翻閱。
型羽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同時又懷起了一絲的期待。檻江的聲音很優美。當她暗唱詩歌的時候,即便是景介以外的人也會為之入迷,想必她的歌喉一定也是一流的吧。型羽不想批評棗的演歌糟糕,只求接下來能不要再被一連串的演歌洗腦了。
「啊,我會唱這首歌。」
檻江停止翻頁。
「編號呢?」
棗用遙控器輸入檻江念出的號碼
三十秒後,型羽等人所在的包廂被山崎葉子的『詛咒』一曲推入了恐怖的深淵。(『咒い』。)
※
景介和枯葉大約是在下午四點離開卡拉OK的。
後來,景介拗不過枯葉的死纏爛打,總計點了四樣百匯和蛋糕。雖然很想安慰自己「能看到枯葉幸福洋溢的神情就值得了」,但荷包大失血也是事實。
待了三個小時的卡拉OK,景介也才唱了三首歌……總覺得這傢伙對卡拉OK這項文化徹底誤解了。下次如果有機會跟其他人一起去,一定得提醒她卡拉OK是大家輪流唱的才行。
無論如何,這段時光過得還算愉快。
礙於目前情勢緊張,不便在外逗留太晚,景介決定就此結束今天的行程,帶著枯葉重回車站前。由於兩人回程的公車分別往不同方向,到時就在車站前分手。
「玩得還開心嗎?」
在折回車站前的路途上景介問道,枯葉笑著頷首。
「嗯,還讓你破費買了髮夾。謝謝,奴家會好好珍惜的。」
「可惜是便宜貨。」
「問題不在於價格,重點是你買來送奴家的心意。」
枯葉不改老樣子,這麼令人難為情的話也能大大方方地講出來。不過景介最近似乎慢慢感到麻痺的樣子,內心能坦然地覺得『高興』,而不再是害臊。
兩人抵達車站前的公車總站,查閱時刻炭。
景介搭乘的車次要等二十分鐘後才會發車,枯葉的則是十五分鐘後。雖說是發車總站,這裡畢竟只是鄉下小鎮,而且時逢週末假期,班次不多。
「看來得再等個一會兒。」
兩人在長椅上並肩坐下後——
「……景介。」
坐在一旁的枯葉突然換了個語氣——以略顯嚴肅的聲音喃喃地說道:
「謝謝你。」
「嗯?」
景介試著裝糊塗。
「今天約奴家出來,是為了替奴家打氣對吧?」
……似乎還是被她看穿了。
枯葉握住了景介的手,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肩上,向他依偎了過來。
「奴家被不安逼得不能自己。成天想的就是母親大人、步摘、還有『通連』……這幾天奴家一直努力試著放下,無奈就是辦不到。」
「那當然了……這不是可以輕鬆放下的問題啊。」
血親、親友,以及身為首領的立場,所有的一切矛頭都對準了枯葉。光是能保持表面上的平靜,看在景介眼中已經很值得稱讚了。
或許是緊繃的神經獲得了舒緩,枯葉開始以微弱的聲音緩緩道來:
「那個人是神樂,不是母親大人——奴家希望如此。但假使事實真是這樣,那奴家的記憶又該如何解釋?為什麼母親大人要把姊姊……若是奴家看錯,那該有多好。」
「你那天晚上看到的,一定是殺入宅邸的神樂啊。你在火海中,把神樂殺……攻擊了你姊的畫面看錯成是你母親,我不是跟你說過你要這樣想嗎?」
這是現階段的情報中最符合邏輯、也最為有力的假設,禮拜一時景介便向枯葉提過。當然,這樣的假設也有個破綻,假如村子燒燬的當晚神樂就持有身體的話,那上個禮拜的那個情況又該如何解釋?——不過,比起認為「景介等人上個禮拜日所見到的女人是枯葉的母親而非神樂」,這樣的假設要合理多了。
「步摘為什麼會跟依紗子在一起?是不是奴家的心意沒能傳達給她呢?或許她在憎恨著奴家也說不定……最後落得『通連』也被對方奪走。奴家再自謝首領下去,也只是自取其辱啊。」
「這兩件事又沒關聯。日崎和『通連』都搶回來問題就解決了啊。你忘記你說過的嗎?所謂的親友就是遭到對方的背叛也能平心靜氣地接受。如果日崎她至今仍然無法放下對人類的仇恨,你只要嗆她『別鬧了』,硬逼她面對你就好了啊。」
景介即便嘗試擠出笑容鼓舞枯葉,仍對自己的無力感到痛心。
這種話就算講再多遍,也治癒不了枯葉的傷。
人的心裡——存在著一塊再高明的花言巧語也發揮不了作用的領域。
「……奴家明白身為下任首領,不該像這樣滿腹牢騷。正因為是你,奴家才能口吐弱言。只有對你,奴家才能敞開心胸撒嬌。請原諒奴家好嗎?」
「你在胡說什麼啊,笨蛋!」
景介控制不了情緒,摟住了枯葉的肩膀。
「這跟下任首領有什麼關係!你有什麼責任跟我無關……我告訴你,我可不是因為看你是鈴鹿的下任首領才這麼對你的。所以你有牢騷想發洩的話,儘管找我不用客氣,不必顧慮什麼立場,要示弱我也歡迎。你在我的心目中,不是什麼下任首領那種了不起的身份……就只是枯葉而已啊。」
小時候,在下雪天認識的那個少女。
一個態度格外傲慢、可是笑起來又很可愛,沒注意到少了南天竺便誇口說要堆雪兔的糊塗蟲。,
景介心目中的枯葉不過就是那個少女。
什麼鈴鹿一族、首領、還是內亂,那都是其次。
「不會有事的,問題總有解決的辦法。就算首領的寶座被秋津搶走也不用擔心啦。」
儘管帶有打趣的味道,卻也是出於真心地——
「反正木陰野她們追隨的人是你,況且……假如真的讓她當上首領,到時我就不要入贅當女婿,換你嫁過來就好啦。忘記一族的事吧。」
——如此說道。
「景……介。」
枯葉轉頭注視景介,吐息輕觸臉頰。
景介也定睛凝視她的眼眸。
短短兩公分的距離。可以想見背後有路人來往通行,但這個節骨眼哪裡會去在意。
向著緩緩垂下眼簾——不,是閉上眼睛的枯葉,景介他……
「……我不允許你再更進一步……嗚咕!」
背後遠遠傳來一個耳熟的聲音,令景介向前湊上的唇半途僵住。
「……景介?」
枯葉張開了眼睛。
「怎麼了?那個……呃,奴家——」
只見她漲紅了一張臉模樣忸忸暱暱。甚至可以從她那慚愧的表情清楚讀到『期待的那個沒有發生,莫非是奴家自作多情嗎?』這句內心話。
「你誤會了。啊不,你沒有誤會……稍等一下。」
景介從長椅起身,轉頭張望四周。外頭來往的人潮比想像中還多。不過公車站本身空蕩蕩的,除了景介倆以外,長椅上不見有其他客人。
公車站後面是網咖和旅行社辦公室。兩者之間夾著一條狹小的巷子。
在巷子的夾縫,有可疑的影子在電線杆後面蠢動。
一雙搖晃擺動得很劇烈的袖子……長度比手臂還長的袖子。
看來是有人陷入失控狀態,可是被其他人給制伏住了。出手制伏住那個失控人物的是一個頭戴獵帽、身穿連身工作服的少年——不對,那不是少年,仔細一瞧……
「……檻江學姊?!」
景介大叫,枯葉隨之起身回頭觀望。
「啊……」
聽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架著型羽的身體,還用手搗住她嘴巴的檻江反射性地轉頭面向景介兩人。
只見她神態鎮定地開口說道:
「……你們就當我不在這裡吧。」
不可能啦!
「唔!唔噗唔、唔——!」
被架住的型羽在檻江懷裡掙扎。她滿臉通紅,怒目注視著景介。
「景介。」
枯葉的語氣變得冷若冰霜。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另一個方向——對面馬路的某一點。
「你撥通電話給棗。」
「咦?……好。」
景介拿出手機照指示撥號,三聲鈴響後——
『……喂?』
電話接通了。不知怎地,木陰野的語調有些不自然。
枯葉驟然從景介手上搶過手機。
「別躲了,棗!奴家知道你藏在哪兒。」
一如枯葉的預告,數秒後,在她視線所投射的方向——
「真的假的……」
木陰野從咖啡廳的暗處現身了。
除了她以外,另有一名人物跟著出現。身材修長、身著一襲洋裝的那名女性是……
「連棺奈也在?難道說……」
景介回過頭又瞥了檻江和型羽一眼,這才恍然大悟。
「……你們從什麼時候開始跟蹤的?」
他詢問檻江。擺脫了檻江束縛的型羽代為回答:
「我們從頭一路跟蹤到尾!你這傢伙……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跟女生那麼親熱!」
「你幹嘛惱羞成怒不打自招!」
檻江依然面無表情地說道:
「景介。我們不在這裡,你們可以繼續。」
「可以個頭啦!明明就在這裡!我看得很清楚!」
「棺奈,你怎麼會做那身打扮……是棗要你換上的嗎?」
枯葉向老老實實地穿越馬路、朝這裡走來的兩人追問。
枯葉的臉脹得比剛才更紅豔了,彷彿跟唐紅色的和服不相上下。
景介懊惱地抱著頭,
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臉頰也羞赧得差不多跟枯葉一樣紅。
3
同一時刻。
鎮外筱田醫院附近——
巳代獨自走在國道旁的路上。
儘管她的打扮風格還是和鄉下小鎮的風氣不搭軋、十分引人注目,可是整條路空無一人,自然沒人會狐疑地打量她。就算在國道上開車的司機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也是轉眼間就疾駛而過,巳代也不會刻意去回瞪司機。
她的視線和每走一步就會晃動的逗趣兔耳相反,十分冷漠嚴峻。那一身宛如在抗拒他人的氣息遺是一樣沒變——藏身在路旁公園裡的秋津依紗子如此心想。
她走出樹蔭,跨過矮樹叢,站到巳代的眼前。
巳代認出依紗子,皺眉停下腳步。
「……做什麼?」
「問我做什麼,好無情喔。」
依紗子將雙手背在背後,向巳代逐步逼近。
「人家特地在等你耶。」
「有事的話不會打電話嗎……埋伏在這種地方是想幹什麼?」
巳代語中帶刺,顯然是動了肝火。
「……受不了你。昨天的那個是出於偶然,也就算了。」
「昨天?昨天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沒必要跟你交代吧。」
巳代「噥」地咂嘴別過頭去,依紗子向她露出了微笑。
「告訴我又有什麼關係嘛?」
「找我有什麼事?有屁快放。有電話不打,表示應該不是什麼急事吧。」
「不對,是急事喔。」
依紗子搖頭否定後,巳代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所以——依紗子又接著往前站一步,窺探她的眼眸。
「欸,巳代學姊,我有問題想請教你。」
「嘖,你想問什麼……」
「得知心愛的人再也不會醒來,會有什麼感覺啊?」
瞬間——
巳代殺氣乍現。
「……你從哪得知這件事的?」
「你的情人……和你互訂終身的男性——未婚夫,好像是一個和你很不匹配、性情穩健的人呢。不過撇開是否是因為個性的緣故不談,他遭到同學的霸凌;就跟灰原吉乃同學,又或者是像型羽的妹妹……他們的遭遇相似得令人吃驚呢。難不成鈴鹿具有會受這類人吸引的基因?還是說,單純只是這個世界充滿了惡意而已?」
「回答我!為什麼你會知道這件事!」
巳代揪著依紗子的衣襟用力往前拉,勃然變色地瞪視著她。
依紗子不為所動。
她無視巳代的威脅,兀自往下說道:
「所以你才會憎恨人類,也憎恨不允許你尋仇的鈴鹿村落。於是你選擇加入叛亂,燒了村子……然後親手砍殺了你視為仇敵的六個人類。」
「那跟你有什麼關係!」
「你會看霧澤同學和型羽格外不順眼,是不是因為他們跟你不一樣,放棄了復仇這個手段呢?而你當初之所以不假他人之手親自殺死本家的女婿……枯葉的父親,則是出於沒能獲准尋仇的心頭之恨,以及對人類的仇視,是嗎?」
「……你想死嗎?」
說中了嗎?
巳代加強了揪住衣襟的力道,別說是把衣襟扯松,甚至有扯破的可能。釋放出的怒氣也較先前更為強烈。若繼續肆無忌憚地挑釁,巳代很有可能會當真下手殺害依紗子。
無視兩人立場的差異,也不顧對方會不計一切後果地殺之而後快——
「不……你不會去考慮什麼立場,因為你加入繁榮派的理由本來就只為復仇而已,沒理由為了要不要下手而遲疑。」
即便喉嚨被擠壓得快要破掉,依紗子仍笑得闔不攏嘴。
「仇恨、憎惡……你知道嗎?巳代學姊,我想讓那種東西從這個世上消失。」
她伸手進裙子的口袋。
顫抖的手指所拿出的,是一支手機。
依紗舉起手機,打開蓋子,叫出電話簿,撥打了號碼。
並且把聽筒切換到擴音模式,好讓巳代也能清楚聽見。
鈴響數回後,電話接通了。
『……喂?』
聽筒傳來一個陰鬱,但又聽似愉快的聲音。
「啊啊,供子學姊。你那邊的情況如何?」
『已經結束了。』
「哎,好厲害喔。」
不愧是鈴鹿暗役,做事不拖泥帶水。
巳代因莫名其妙掏出的手機和眼前展開的對話削弱了殺氣。
「喂,怎麼了?你不是供子嗎?這……」
『巳代?』
供子的喃喃低語透過揚聲器傳來。
接著她隨即出聲責問:
『依紗子,這是怎麼回事?我不懂你為什麼會跟巳代在一起。』
「你不用操心,只是過程稍有變化而已,不會影響結果的。」
「……你們兩個到底在講什麼?」
「欸,供子學姊。」
依紗子不理會一臉詫異的巳代,兀自詢問電話另一頭的供子。
「你有沒有話想跟巳代學姐說呢?」
霎時,一道沉默籠罩。
但旋即被打破。
『……不,沒有。沒什麼好說的。』
供子冷冷地答道。然後——
嗶。
掛斷了電話。
「哎呀呀,也太無情了吧。」
依紗子放下了無聲的電話。
「不對喔……搞不好剛好相反?如果是那就滑稽了。那個人居然也知道什麼叫做感傷……」
「喂,依紗子!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巳代大聲咆哮打斷了依紗子的話。
她那憤怒與困惑的模樣讓依紗子十分愉快。只不過——她心想:也該讓她放手了,沒辦法呼吸果然很痛苦。
所以依紗子開口了:
「巳代學姊,我來告訴你答案吧。」
「少跟我裝神弄鬼的!兜這麼多圈子說話……」
依紗子正眼直視巳代的眼睛,說道:
「你要變成祭品了啊。」
這句話是個暗號。
只見一團黑影從公園閃至路上。
掀起的微風從依紗子的臉頰——不,是從依紗子和巳代之間掠過。
在感受不到衝擊的情況下,呼吸突然輕鬆了許多,於是依紗子向後倒退一步。只見巳代的右手仍揪著她的胸口垂掛在上頭,鮮血從切斷面滴落。
「咦……」
措手不及的巳代一臉茫然。
黑影——砍斷了巳代右手的黑影手持小太刀,將依紗子護在背後。
「啊……嗚……!」
巳代這才發現有一隻胳臂不翼而飛。
接著她面帶痛苦地揚起了臉龐。
「什……你、是……」
「對,沒錯。」
依紗子代替那個少女發言。
「『海良』的女兒,步摘。」
步摘把臉上的狐狸面具移到側頭部,向步摘露出了真面目。
「你……為什麼……」
「你問『為什麼』?巳代學姊你這問題也太奇怪了吧?我和步摘是朋友呀,她當然會挺我羅。」
瞧步摘的視線不帶感情,巳代驚愕地大喊:
「依紗子……你對步摘做了什麼!」
「我沒必要告訴你。」
依紗子笑著扯下了垂掛在胸口上的巳代手臂。
她拿在手上左看右看,就是不肯丟掉。因為丟掉後又被撿去接上那就麻煩了。
依紗子把視線投向公園。
「在這裡開打太招搖了。」
她向步摘下了指示。旋即,步摘展開了行動。
緩緩地——
——揮刀向巳代砍去。
「……嗚!」
能在瞬間做出反應已實屬不易。巳代用僅剩的左手臂舉起『物主之杖』。
使其伸長、硬化。硬是擋住了高速的橫劈。
但她低估了步摘——鈴鹿第一高手的技量。
「什……嗄!」
揮刀橫劈的同時,步摘抬腿一掃。頓時使防禦失去意義,巳代被一腳踢飛到數公尺遠的公園路旁。
步摘縱身一躍對巳代進行追擊,依紗子只是側目看了一眼,氣定神閒地把玩巳代的右手臂。如此一來,就無須擔心廝殺的過程會被國道上往來的行車撞見,迫使中斷。
「……只是,即便被開車的人撞見,他們也看不懂怎麼一回事。」
正如依紗子的喃喃自語所言,公園裡早已展開了一場超越人類極限的血戰。
步摘壓低身子貼地疾馳,朝著巳代的腳揮刀砍去。
巳代跳到空中閃避。步摘的身體同時向上彈起,打算抓住對方在空中行動不能的破綻攻擊。但巳代讓『物主之杖』伸長纏住了背後的方格攀爬架,接著再收縮『物主之杖』,借力把自己拉到方格攀爬架上。
步摘停止行動,仰頭向上看。
「……步摘,你這傢伙!」
『物主之杖』隨著咆哮被使勁揮下。
只見『物主之杖』有如蛇般自上空急遠往下竄。身為人類的依紗子看不清那個超越了音速的軌跡,步摘卻只是稍微側身便輕鬆躲開,甚至沒有傷及衣物的纖維。
「建議你不要浪費力氣了,巳代學姊。」
依紗子代替步摘笑答:
「這才是步摘的真正實力。你也知道她在練武時不曾嘗過敗績吧?在她捨棄了倫理和感情這類無用的累贅之後,結果現在變得更強了。」
「呿……!」
步摘一跳就跳到了方格攀爬架的頂端,巳代無力與其交鋒。儘管勉強擋下了小太刀的一擊,卻也翻了個觔斗一頭栽落。
了不起的是,巳代在滾落的當下便重整了姿勢,避開了來自上空的刺擊。
能用單手招架連續的高速斬擊令人歎為觀止。
縱使大腿、側腹、肩膀紛紛受了刀傷,可是都能避開致命一擊,反應了得。她應該是在關鍵時刻才能激發出實力的那種類型吧。
不過,再怎麼掙扎都是困獸之鬥。
巳代一步步地被逼入絕境。
這場仗完全沒有勝算可言。
即令巳代的武器是藏物,步摘使用的只是平凡的小太刀。
即令巳代先前沒有失去右手臂。
即令巳代不堪痛苦……
「混……帳東西!」
扯破眼罩露出了『伽羅婆的魔眼』——
現在的步摘已經沒有恐懼的感情。
因此,她的行動自然不會受到桎梏。
鏗。
兩眼倒映著『伽羅婆的魔眼』的蒼藍光輝,步摘輕鬆地揮下了小太刀。
血花從巳代的腹噴濺灑而出。
「咕……啊啊啊!」
不過,是時候鳴金收兵了。
不能在這個地方殺了巳代。雖然依紗子不介意讓巳代在此斷氣——可是因為某個原因,她在這裡死了會對神樂和供子不利。現在的依紗子必須扮演忠實地聽從她們指令的道具。
「……步摘!」
依紗子一聲吆喝,步摘的動作稍稍放慢了下來。
巳代沒有錯失良機。
讓左手沾滿從腹部的傷口溢出的鮮血後,向步摘的眼前潑去。
見步摘立刻用和服的袖子遮住臉龐,巳代皎緊牙關,趁隙一躍而起。
巳代決定逃離現場。
也怪不得她會逃。不對,不逃才是跟自己過意不去。
巳代不但失去了右胳臂,雙方的實力又有著雲泥之差。不僅如此,本人還身受必須耗費大量體力才能治癒的重傷。再加上遭到原是同伴的依紗子出其不意地偷襲,陣腳大亂。
條件對自己如此不利,只有瘋子才會繼續打下去,先重整態勢才是明智之舉。
步摘並未展開追擊。依紗子也沒有下令追殺。
步摘垂下衣袖,把小太刀插回腰帶上的刀鞘。
依紗子用視線向她示意後,重新掏出了手機。
她耳邊聽著響鈴,一邊在心底詢問落荒而逃的巳代。
——欸,巳代學姊。
心愛的人再也不會醒來,你的心情如何?
哀傷嗎?憤恨嗎?還是內心痛不欲生呢?
「……我跟你不一樣。」
我一定是覺得很開心。
因為這麼一來,喜歡的人哪裡都沒辦法去,可以永遠陪伴在自己的身旁了。
電話始終無法撥通。
反正也不是非聯絡不可——如此心想的依紗子按下了掛斷鍵。
※
「他、媽的……」
巳代帶著夾雜憤怒、困惑與痛苦的神情飛奔。
儘管腹部的傷勢勉強使之治癒,仍鎮不住急促的喘息。失去了右手臂的傷口也導致了大量失血。即便對鈴鹿面吾,這點程度的傷勢不至於致命,仍有失去意識的可能。
「開什麼、玩笑……!」
謾罵在天色垂暮的道路上空虛地響起。
一路竄逃的巳代脫下連帽外套,粗略地包紮了右手的傷口。預估已沒有足夠的體力治癒切斷面的傷口。需要借助第三者的幫忙才能恢復。
因此,這場逃亡的落腳處自然只有一個。
近在眼前的灰色大型建築物——筱田醫院。
巳代在路上碰到依紗子兩人前,原先就是計畫去醫院一趟。只不過突如其來的偷襲使她的立場有了轉變,從探病的一方變成了求診的一方。
從正門的玄關進入太過明目張膽,尚存的理性如此告訴自己。於是巳代繞往後門,前往地下停車場。從那裡搭乘職員用的電梯。
「……哼,還真是淒慘啊……」
電梯的門關上後,巳代靠著牆自嘲道。
失去的右手臂來日再想辦法,補充流失的體力才是當務之急。對擁有遠比人類還要強健的身體的鈴鹿而言,恢復體力最有效的方法,便是施打大量的葡萄糖和維他命劑等營養劑。補充完營養後先睡上一覺,等醒來後再看要補回手臂,或者乾脆換掉整副身體。
「她們……到底有什麼目的?」
巳代喃喃自問。
踏入醫院後,巳代逐漸恢復了冷靜。
但要她在短時間內做出結論,似乎太過強人所難。原以為是戰友的依紗子突然反皎一口、供子疑似贊成依紗子的行動、步摘的出現,今後自己該何去何從?巳代的腦袋並未精明到能當場歸納出合理結論的地步。
電梯抵達了四樓。
在瀰漫著藥味的空氣中,巳代一路直奔筱田玲二郎的診療室。
略過敲門的步驟直接開門闖入後,查覺到有來客的筱田玲二郎停止手上的事務,起身離開了椅子。
「巳代?那身傷是怎麼搞的?」
筱田眯著眼一臉訝異。
「又跟枯葉大打出手了嗎?你這人還真是學不乖哪。」
「很遺憾,事實跟你猜的有些出入。」
巳代坐到了診療用的床上。
「總之快幫我處理傷口。」
「……真是,跳過說明劈頭就要人治療,還是一樣蠻橫。」
筱田一聲喟嘆,卻也沒有拒絕巳代的要求。
「伸出你的右手,衣服用不著脫了。」
巳代聽命伸出右手。
筱田解開了纏在傷口上的連帽外套。
手肘以下被切除得一乾二淨。傷口還沾黏了泥土。
「其他的傷口呢?」
「沒了。我自己治好了。」
「唔。那我幫你止血就行了吧?接下來就按照標準程序,施打營養劑。」
筱田起身拿來器具後,井然有序地開始處置。
第一個動作是洗淨傷口。
「把傷口燙熟和綁起來,你選哪個?」
「纏起來就好。現在的我受不了燙熟的苦。」
「是嗎……嗯?慢著。」
筱田倏然停止了動作。
接著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把手術刀。
「喂,你那是干嘛。有必要動刀嗎?」
巳代蹙起了眉頭。
「你沒發現?也怪不得你就是了。你的背上……這是玻璃嗎?有碎片卡在裡面。」
「……嘖。」
巳代咂嘴,恐怕是在公園打鬥時留下的吧。
「我順便幫你拿出來,趴好。」
麻煩歸麻煩,巳代還是乖乖聽話。以前就讓筱田幫忙治療過好幾次,感覺他有完美主義者的傾向,不肯放過任何一個小瑕疵。巳代只覺得他太婆婆媽媽,不過是玻璃碎片罷了,放著不管也死不了人。
背部左肩一帶感到皮膚被切開的輕微痛楚。
「這樣就行了。要我幫你貼上OK繃嗎?」
「不用管那種不起眼的小傷了。快點想辦法搞定我的手。」
「瞭解。」
接下來的過程非常迅速。
筱田技術純熟地用橡膠管纏住巳代的腋下,為傷口包紮繃帶。然後接連打了三根針。短短幾分鐘便完成了治療的手續。即便從清洗傷口開始計算,也總計不到十分鐘的時間。
「你的右手打算怎麼處理?要我幫你找屍體嗎?」
「姑且先這麼辦吧。」
換作是過去的巳代,早就跑去路上隨便擄來女性以行喪服之用。不過考慮到自己當下的處境,不宜如此冒然行事。繁榮派和本家側都一樣不能信任。
「言歸正傳,究竟是什麼緣故讓你又受了那麼嚴重的傷?」
筱田收拾著手邊的醫療器具,一臉吃驚地詢問。
「你說不是跟枯葉交手。既然如此……」
這時——
一陣電子音響徹了室內,彷彿抓準了這個時機。
是室內對講機。
「抱歉。」
筱田接起辦公桌上的聽筒。
回應了兩三句後,他的音調出現了轉折。
「什麼?」
巳代向筱田投以詫異的視線後,只見他不知為何側目瞥了自己一眼。
「不,沒關係,我去。還有,這件事由我負起全部的責任。」
筱田散發著莫名可怕的氣息結束通話,轉頭面向了巳代。
「……帶來這場風波的人是你嗎?」
「你在說什麼?怎麼回……」
筱田神情緊張地開口說道:
「他的病房出事了。」
霎時——
「……!」
巳代臉色大變,倏地站了起來。也沒跟筱田確認清楚,逕自掉頭跑走。
「喂,等……」
筱田的制止哪裡聽得進去。
——『他』。
巳代的認知裡,在這所醫院這個代名詞代表的地方只有一個。
「難不成她們……」
巳代用力咬牙,冷靜早已蕩然無存。『他』有理由讓巳代完全失去冷靜。
不,對巳代而言,沒有比他的安泰與否更能讓自己心慌意亂的問題了。
巳代衝過走廊前往安全梯。
沒有時間一階一階慢慢地往下爬了。翻身直接跳過扶手,在三樓樓梯轉角著地。
假如巳代是一般人類而非鈴鹿的話,或許早就能想像會有這樣的事態發生了。
依紗子知道『他』——巳代情人的存在,而且刻意詢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況且,她也有過在公園埋伏的前科。由此觀之,依紗子很有可能謀害纏綿病楊的他。
不過對鈴鹿一族而言,那卻是超乎常理的思考。
只因為她們本事高超,不須假借拿人質作為抵押這種苟且的手段照樣能奪得勝利——
只因為她們的觀念認為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決鬥才是鬥爭的本質——
巳代也不相信會有這種事發生。更進一步而言,她甚至不懂把他牽連進來的理由。
她打開安全門,來到三樓的一般病房。
雖然路上有幾名護士和病人,但巳代仍兀自往前衝。由於速度超乎人類的想像,直到巳代通過之後,那些人才注意到有人影一閃而過。
那間病房的房門一開,巳代立刻衝進了病房。
「……克哉!」
巳代以近乎尖叫的聲音大喊了戀人的名字。
但並沒有得到回應。
映入眼簾的是再熟悉也不過的光景。
一張病床,以及閉眼躺在上頭的少年。
少年裝上了人工呼吸器,從中延伸出去的導管和一旁的大型儀器相連在一起。手腕上插入的管子則是注射著點滴。他的表情十分詳和,對巳代的喊聲毫無反應。
他——巳代的戀人,從半年前便一直處於這個狀態。
然而——病房裡不見依紗子和步摘的身影。
「克哉……」
巳代神情恍惚地呆愣在原地,喘吁吁地環視病房。
生命維持裝置仍正常運作中,四周也沒有發現遭人強行闖入的痕跡,枕頭邊的桌上還放著巳代昨晚摺到一半的紙鶴和一疊色紙。
「……這是、怎麼回事?」
方才筱田所說的那句話。
他確實是這麼說的:「他的病房出事了。」
可是就巳代所見,病房的狀況跟昨晚別無二異,不見有任何異——
就在這時……
啪沙。
有東西掉落在巳代的腳旁。
「咦……」
巳代低頭看了地板,被聲音嚇一跳——不對。
巳代不是被聲音嚇到,而是被身體突然失去平衡的現象嚇著。
掉在地上的,是巳代的左手臂。
「啊……咦?」
巳代一臉迷茫。即便如此,卻仍感覺得到身體在隱隱作痛。
巳代把視線投向自己的左盾。肩膀以下的部分全不見了。
反射性地回目張望背後,後頭空無一人。顯然並非受到敵人的攻擊。
「……啊?這……」
巳代的表情有了變化。她終於把握事態,然而卻不懂個中的意義。
因為——
手臂會掉下來的這個狀況是——
相較於嚴重的傷勢,痛楚卻不明顯,這個神經宛若遭到麻痺般的痛楚是——
傷勢非但沒有治癒,反而還緩緩蔓延的這個詭異現象是——
『巳代,你在那裡嗎?』
裝設在他枕邊的室內對講機的揚聲器傳出了聲音。
是男人的嗓音。儘管悶悶的不是很清晰,聽在巳代耳裡仍相當耳熟。
「筱……田。」
『抱歉,病房的房門我已經上鎖了。』
雖然語氣冷漠依舊,從中卻聽不出感情。
「這是……怎……」
過度驚愕的巳代甚至動不了肝火,但她還是情不自禁地詢問線路另一頭的筱田。
「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啊。這……這個傷是……」
傷口正緩慢成長中。範圍已超過肩膀,開始侵蝕鎖骨。
筱田心直口快地招認了:
『對不起,你的肩膀當初根本沒有什麼玻璃碎片。』
所以說,那把手術刀莫非是……
「……通……連?」
——抽離一部分的刀身,假裝成手術刀嗎?
無視巳代的驚愕,筱田繼續往下宣告:
『你還是待在那個病房裡吧,這是我的忠告。剛才注射給你的,不是什麼營養劑,而是麻醉藥。我刻意讓藥效晚點發作,所以你目前還撐得住,但很快就會失去意識。』
設想得相當周到。
『有鑑於先前供子的例子,藥劑的強度我也調整過了,效果會持續一個小時左右。所以……你已經無計可施了,我建議你留在那個病房迎接死期吧。』
診療只是幌子,目的在於用『通連』製造傷口。
為防止巳代失控大鬧,不忘注射麻醉藥。
以戀人有異常狀況為誘餌,將她隔離——
『別怪我,這就是人類的戰鬥方式。』
「為何、這麼做……你這傢伙。」
兩腿開始不聽使喚。或許是成長的傷口導致,也或許是麻醉藥的效果。
「為什麼要、殺我……」
這是枯葉……不,是霧澤景介的鬼主意嗎?
否則,難不成——
「……是依紗子嗎?」
身體也顫顫地晃了一下,雙腿已無力再支撐身軀。
眼裡所見的,是戀人克哉的臉。
步履蹣跚地晃動數回後,巳代的身體倒在他所躺臥的病床上。
頭貼靠著戀人的胸口,耳畔邊是從面罩洩出的人工呼吸器聲響。
「克、哉。這不是真的……我……」
她呢喃著不成句的句子,意識逐漸朦朧。
我快死了?
我會從這個世上消失嗎?
等我死了,這傢伙——他該怎麼辦?
我的愛人舉目無親,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會照料他,他最後會碰上什麼下場?
『巳代。』
揚聲器傳來了筱田的聲音。
『雖然為時已晚……但我還是要說,你跟克哉一定會是一對羨煞旁人的好夫婦。』
巳代開口說道:
「……那不是廢話嗎,笨蛋。」
聽著克哉的心跳聲,巳代半途失去了意識。
※
一小時十五分鐘後。
筱田玲二郎解除了三樓三〇八號病房的門鎖。
開門,步入室內。
病房裡充滿了血和氧氣的味道。
躺在病床上的腦死患者映入了眼簾。
蓋在他身上的床單染上了一大片黑色的血漬,並且滴下紅色的血滴在地板上。
四處不見巳代的屍首。
無論是理當掉在地上的左手臂,或者整副軀體。
「被啃噬精光了嗎?真殘酷。」
房裡沒有人聽見那彷彿事不關己的嘀咕聲。
筱田跨步向前來到床旁,在枕邊立定。
接著筱田他——
一如在禱告般闔上了眼睛,靜靜地站了約莫一分鐘後,他重新睜開雙眼——
伸手關掉了人工呼吸器的電源。
4
今天鬧得雞飛狗跳,簡直累死人了。
木陰野棗走在返家的歸途,苦笑著如此心想。
到唱卡拉OK為止,過程都還算愉快,在發現枯葉和景介差點擦槍走火接吻時,氣氛一度被推向了高潮。可是,萬萬沒想到在他們吻下去前,自己和棺奈的行蹤會隨著型羽倆一起曝光。更慘的是,此舉徹底激怒了枯葉。若不是有景介幫忙安撫枯葉的情緒,恐怕得聽她叨叨絮絮地說教一個小時以上。
只不過,景介雖出面緩頰,也不代表他是同一陣線上的戰友。就某一層面而言,他可能比枯葉更難應付。「這筆帳你給我記住了」,他冷笑著撂下了這句狠話。不曉得禮拜一上學他會怎麼報復——八成會發揮他黑心的本領,耍一些小心眼的手段騷擾她。
撇開那些不提——枯葉能打起精神才是最教人開心的。
就這點來說,景介確實功不可沒。
枯葉好歹也是女孩子,只要能獲得心上人的鼓舞就能拿出勇氣。那是從很久以前便存在於這個世上的真理,無關乎人類或鈴鹿的身份。
「……或許還輪不到我去關心人家吧。」
木陰野邊走邊露出自嘲的笑容。
我也得快點交一、兩個男朋友了。
長這麼大了,自己卻從來沒有過想談戀愛的打算。當然,因為自己並非人類的事實和對喪服的忌諱感,導致木陰野遲遲不肯面對戀愛這回事是主因;可是看到通夜子和枯葉陷入愛情的模樣之後,便開始覺得這樣的自己很沒出息。木陰野不過只是在逃避身為鈴鹿一族的事實而已。重點是,既然當初那麼義正詞嚴地教訓了通夜子一頓,自己豈能裝得事不關己。
話雖如此,也不可能馬上就找到理想的對象,那才是最大的問題。
就算試著一一回想認識的男生,也完全沒有那種心動的感覺……話說回來,自己好像也欠缺身為女人的自覺。
——這樣真的有點糟糕呢。
媽媽跟爸爸是怎麼認識,又是怎麼墜入愛河的呢?
媽媽喜歡上爸爸的理由,認真想想,還真的從來沒有問過他們這個問題,充其量只聽說過一些插曲而已。
木陰野心想,不如下次我問問看好了。不過問這種問題實在很難為情,依媽媽的個性,她一定會說「你終於邁入思春期啦,也未免太慢了。」之類的話來調侃一番,至於爸爸則肯定會擔心起莫名其妙的問題,只打算用「你煩惱那些還太早了。」一句話來敷衍了事。
況且,我現在連戰鬥技術都遠比不上他們了,哪拉得下臉連戀愛也要找他們當顧問。
反正我現在也還沒有喜歡的對象,等找到能奪得我芳心的人再來煩惱這個問題也不遲。等到那時或許我也比較成熟了些,敢大方地找爸媽商量了吧。
拐彎後,自宅出現在視野範圍。
雖然才剛過傍晚五點沒多久,整條住宅街已瀰漫著一股晚飯的香味。木陰野家總是準時在晚上七點半開動。今天爸爸休假,照理說應該會一家三口一同用餐吧。
真麻煩,等一下八成會被打聽一堆關於枯葉和景介約會的經過。棗一邊如此心想一邊穿過玄關的門,掏出鑰匙準備插入。
「咦?」
看到鑰匙孔的形狀,棗不禁目瞪口呆——門並沒有上鎖。
棗愣住了,就算兩個人都在家裡,也太欠缺警戒心了。現在的局勢本來就必須嚴加戒備,就算不提防繁榮派,也是會有被小偷闖空門或強盜入侵的可能。
「我回來了。」棗打開門打了聲招呼。
「媽,好歹鎖一下門吧!」
脫鞋的同時,一邊朝著起居室大聲嚷嚷。
話一脫口——
「嗯?」
棗發現吸進鼻子裡的空氣有點不對勁。
這是什麼?有股奇怪的味道。
棗想不通那會是什麼,從玄關踏入屋內的走廊,然後停下了腳步。
剛才明明打了招呼——卻沒聽到有人回應。
不但沒人應話,家裡還安靜得出奇。甚至沒聽見電視的聲響。
心臟噗通地跳了一下。
一個不祥的預感掠過腦海。
——難道真的發生了什麼事……?
棗吞嚥了口水,把手搭在通往起居室的門上。隔著毛玻璃看不見裡面的模樣。
棗打開了房門。
房裡果然空無一人。
「……呼。」
累積在胃部的緊張感逐漸消散,棗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
「拜託,不要開這種玩笑了,對心臟很不好耶。」
仔細想想,父母聯手起來的話實在強得不像話。闖空門的小偷和強盜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縱使繁榮派的人前來攻擊,他們應該也能將對方擊退才是。依繁榮派的立場,刻意挑戰先代也沒有意義。要動手當然是找現任的當家,也就是棗。論實力,棗真的不堪一擊。
看來夫婦兩人都窩在二樓或客房。要不然就是一同出門去了。
縱使他們沒有理由不準備晚餐,跑去窩在只有臥室的二樓,也沒有理由會待在客房,更不可能大門沒鎖就離家外出,但一定是這樣沒錯。
不然的話——不然的話,無法說明家裡為何會這麼安靜。
而且——
也無法說明
這股
一打開門就變得異常濃厚
有如
鐵生鏽般的
氣味。
「媽!」棗大喊。
「爸!」
她一面走進了起居室。
電視機是關著的。打開廚房的門,裡頭不見半個人,東西收拾得一塵不染。晚餐還沒開始準備。冰箱的馬達嗡嗡作響,抽風扇不停地轉動。棗掉頭回到起居室。現在的視角和剛進房時不同,桌子、沙發。沙發後面有某個東西,那是什麼?不是擺飾用的家具,體積很大,剛才被東西擋住才沒發現。形狀、樣貌,都跟人類一樣。
——爸。
雖然那個人面朝下趴著看不見臉,但棗確信無誤。
因為她自幼看著那張背影長大。
棗趕上前去。
但沒能來到父親的身旁。棗兩腿一軟,翻了個觔斗摔倒在地。腳使不上力,身體無法動彈。因為——為什麼——父親會——倒地不起——背上還——刺著一把——短刀?
「媽、媽……」
喉嚨擠出了不成聲音的聲音。
「媽、你在哪?媽——」
血的味道,有愈來愈濃的趨勢。源頭是哪呢?會是來自父親的胸口嗎?
不對,程度不只如此。味道刺鼻得令人反胃,血的腥味濃厚到能把人薰得頭暈目眩。
父親所倒臥的地毯。
顏色好黑。
原本應該是典雅的綠色,如今卻變成了深黑色。
那是宛若吸收了大量血液般,紅色飽和後轉變而成的黑色。
那不會是父親的血液。這樣的出血量有違常理。
棗的牙齒無法控制,喀喀作響地在打顫。
四肢動彈不得。明明不聽使喚,卻又顫抖得異常劇烈。
「在哪?你到底在哪?媽……媽媽。」
棗又開口呼喚。
沒有回應。
血的腥味突然令棗感覺噁心,當場吐了出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三幕 浴血奇談
1
日落了。
夜幕籠罩萬物。當然,只要經過約莫十個小時,黎明將會再次到來。不過再經過十二個小時,黑暗又將重新支配一切。如果就這樣日夜輪替下去,世界的最後一天究竟會在白天還是黑夜時結束呢?供子沒來由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世界的最後一天,說穿了就是自己臨死那天的死亡時刻。
「咯咯……好歹讓我選擇自己什麼時候死吧。」
供子無端地自言自語。
四下籠罩在一片夜色中。在這柏油鋪設草率的鄉間小徑,連柱路燈也沒有。即便如此,供子所踩踏的步伐仍然沒有一絲猶豫。鈴鹿一族的眼睛擁有比人類更優越的感光能力。
話雖如此,今天是滿月。現在天上雖然累積了一點雲量,不過天氣預報顯示,再過約莫一個鐘頭天空就會放晴。如此一來就會射下能照出影子的光芒,否則供子就要頭痛了。當初可是專程挑了滿月之夜來行動——因為人類和鈴鹿不一樣,夜裡看不清楚東西。
「欸,供子姊姊,今天可以開殺戒嗎?」
「對呀,供子姊姊,上次我們輸慘了……」
「希望今天可以扳回顏面呢,血沙。」
「對呀,血香,希望可以板回顏面。」
走在前面的兩名妹妹回過頭,向供子露出了愉快的微笑。
「……哼。」
供子愣了一下,接著一聲悶哼。
「血香、血沙,要我說幾次你們才懂?我們『此花』不是為了殺戮而存在,而是為了存在而殺戮……除非有人下令我們殺人,否則沒有殺害的必要。」
「可是我們不是會跟對方打起來嗎?」
供子頷首回應異口同聲的兩人。
「當然會打,可是不能奪走對方的性命。取命不是我們的責任。」
沒錯。
至少,我們不被允許殺害鈴鹿一族。
「鈴鹿的性命由『通連』負責吸收……你們都明白了吧?」
背後響起一個聲音。
供子向那個嚴肅的語氣回答:
「那當然了。」
背後的人影貌似滿足地點了點頭。
血香和血沙有些不滿地答了聲:「是~」
距離目的地約莫還有十分鐘的路程。
接下來只消等雲散去,即可展開行動。
2
迷途之家的起居室一片死寂。
在場的人無不面露陰鬱的表情。型羽、棺奈、檻江、枯葉——沒有人肯開口說話。背靠在柱子上的景介只是看著她們,連口氣也嘆不出來,一手緊緊揪住心臟附近的胸口。
景介在晚上八點的時候接到了一通電話。
電話是砂姬打來的,她語氣急迫地傳達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薊和慎一死了。』
一開始景介聽不懂砂姬在說什麼。花了幾分鐘的時間才搞懂原來木陰野的父母被人殺死,但那也僅限於言語上的理解,至今景介仍不敢相信這個事實,而且一點真實感也沒有。那對夫婦從這個世上消失了……突然聽到這樣的消息,怎麼可能接受得了?
根據砂姬的說法,木陰野返家後發現父母被殺,目前正受到通夜子的保護。
現在情況非同小可,砂姬又接著往下說:
「以『聖』的立場,我必須四處奔走避免讓事態曝光,無法抽身行動。枯葉那邊已經通知完畢,你待在家哪都別去。雖然無法達到天衣無縫的程度,我還是會在你的住家周邊佈署人力。在有人看守的情況下,照理說對方應該無法輕率出手。」——砂姬嘴快地交代完了一連串的事項,但景介腦筋一片空白幾乎反應不過來.
繁榮派為何會下此毒手?
景介思考了木陰野的父母遭到殺害的理由。難道是判斷他們倆會成為勁敵,所以下才決定先下手為強嗎?感覺很像是秋津依紗子會做的事。
不過,也不排除有其他可能。
換言之,或許對方展開了格殺勿論的行動。
砂姬就是顧慮到有這個可能,才叮嚀景介不許外出。著眼之處並非景介本身的安危,而是下一個成為目標的,有可能是景介的父母。
基本上,對方採取這種行動根本毫無利益可言。
但,秋津是會在意利益得失的人嗎?就算她以『我只是想讓霧澤同學身陷痛苦』為由,不假思索地便開始實行計畫也絕非怪事。
因此景介決定聽從砂姬的吩咐留在家裡。
木陰野的狀況令人擔心,據說飽受打擊的她目前處於無法言語的狀態。景介固然很想趕去探望她,但也不能貿然離家,導致重蹈木陰野的覆轍。
下定如此決心的景介之所以會變卦現身在迷途之家,原因在於隨後收到的一封簡訊。
寄件人正是秋津依紗子。
內容極為簡明扼要:『只要你到迷途之家去,我就不會危害你的家人。』
她說的話不值得信任,但景介除了言聽計從外也無計可施。因為一旦把這句話反過來說,就形同在威脅『你若不去迷途之家,我就要危害你的家人。』
向砂姬說明了情況後,她增派了數名人手保護霧澤家。
不過,秋津會要求景介前往迷途之家,也就表示她同樣打算前去那裡。
因為通往迷途之家的路徑不可能洩漏出去,諒她也走不到這裡來,但終究得出去迎擊。因此開戰的地點有可能會是在森林裡。
來到迷途之家後,,景介得知了通夜子和木陰野的詳細狀況。
這個情報是檻江經由通夜子得來的。
通夜子表示,約在傍晚六點左右,她接到了木陰野的電話。到木陰野家一探究竟後,發現木陰野蜷縮在父親的遺體前,但四處卻找不到薊的屍首。不過地毯上沾染了大量疑似薊所留下的血跡。於是通夜子立即聯絡砂姬,並把木陰野收留在自己的家中——
透過通夜子的口述,得到的結論顯然不會是木陰野的母親還有可能活在世上,她恐怕真的已經死於非命。
留下血跡,身體卻憑空消失。
這是『通連』造成的結果。
甭提景介,枯葉她們也不曾用那把寶刀實際殺死過一族的人。即便如此,仍不難想像放著會成長的傷口不管將導致什麼樣的後果。
「……是誰下的毒手啊?」
景介開口說道。這一聲在沉寂了許久的起居室迴響。
「到底會是誰殺了木陰野的父母?」
枯葉低著頭沉默不語。檻江只是無言地看了景介一眼。
不解地提出反問的,是型羽。
「什麼意思呢?」
「他們兩個的實力那麼強,怎麼可能輕鬆就被幹掉?」
慎一似乎是被人從後面用短刀刺入心臟而死。
「……會不會是趁人不備?」
「有可能嗎?」
沒錯——疑點重重。
通夜子說過,房裡甚至找不出打鬥的痕跡。
「木陰野的父母在缺乏戒心的情形下招對方入室,然後遭到暗算。從狀況來判斷只有這個可能……問題是,繁榮派裡誰有辦法騙他們放下戒心?」
木陰野的父母認得供子、巳代、秋津,還有神樂的臉。即便是那對雙胞胎,只要木陰野的父母握有情報,知道她們是供子的妹妹而且年齡在十二、三歲上下,要應付她們也是綽綽有餘。
「還是說,有那種可以偷襲的藏物?」
「不,我想……應該是沒有。至少在我的認知裡是如此。」
基本上藏物幾乎全歸本家所有,換言之全放在棺奈的『黑暗墓穴』裡。分家所持有的藏物理當也都在本家的掌握之中。
「棺奈或許知道?」
景介一問,『腐女』搖了搖頭。
「不。本家、所有的、藏物裡、沒有、那種東西。」
「那有可以讓人隱身,或者能做類似應用的藏物嗎?」
「沒有。」
「是嗎……」
—如果是這樣,那為何他們會如此大意?
「是奴家的錯。」
突然——
枯葉垂著頭,低聲說道:
「都怪奴家失手讓敵人搶走『通連』,所以才會發生這種慘事……」
「別說這種蠢話了,枯葉!」
景介反射性地駁斥她的說法。
「怎麼可能是你的責任,當然是殺人凶手的錯啊!」
「但……」
「沒有什麼好但是的。」
責任感逼使枯葉產生負面思考,得設法讓她轉換一下情緒才行。
景介起身走到枯葉的正面蹲下後,雙手搭住了她的肩膀。
「況且這樣不叫承擔責任吧?就算鬱鬱寡歡地一味怪罪自己,事實也不會有所改變。首領的工作是負責後悔嗎?不是這樣的吧。」
「景介……」
「如果你還是會有罪惡感,我就會在你的背後挺你到底。所以……目前就先忘了那些吧。看著前方,現在可不是意志消沉的時候了。」
秋津就快來了——恐怕還偕同神樂一起。
「雖然還不知道她們的目的……可是我們得面臨一場硬仗。一直沮喪下去會變得遲鈍,一旦遲鈍就等著吞敗,這場仗我們輸不得。所以……你絕對不能讓自己意志消沉下去了。」
景介自覺這番說詞蠻橫,連有沒有說服力也不敢保證。
但枯葉沉思一會兒後,抬起了頭來。
「……說的也有道理。」
決意的光芒寓於她的雙眸。
「奴家不願再看到有更多人受到傷害了。」
「很好。」
景介從地上爬起。轉身面向型羽、檻江,還有棺奈。
「開作戰會議了。假如要在森林裡迎戰,我們得趁早研擬對策。」
木陰野父母喪命之謎留待稍後討論。不先設法度過秋津來犯的難關也是枉然,因此有必要事先確認團隊的默契。
目標是擊退敵人,或將其生擒。最重要的是,如果有機會——不對,只要能辦到這點就算大有斬獲了——務必奪回『通連』,不能再讓更多的犧牲者出現。
會議在景介的主導下開始進行。
他想出幾個作戰方式提供大家評論,該如何行動才有效率、該如何作戰、最終又該如何獲勝。戰力總計五名,檻江也必須加入戰局。
討論進行了十分鐘後便宣告結束。畢竟本來就不期待戰鬥的外行人能想出什麼奇策,況且每個人擅長和不擅長的能力也不盡相同。既然存在著不殺的前提,勝利的方程式自然只剩一種選擇,作戰採取的是正統風格。
所幸今天是滿月,月光灑進了森林,景介也免受摸黑行動之苦。只不過,拿出真本事的一族仍不是他能單獨應付得來的對手,於是決定由棺奈幫忙保護。雖然棺奈不被允許插手一族之間的對決,但要抱著景介逃走還不成問題。
然後,一如早預測到會議將在何時結束般,檻江的手機響起。
是供子打來的,她在電話中指定了會面的場所。她放話如果不依約前往,將放火燒山。
——不用理會她的威脅,反正在外迎戰早已是定局。
於是景介等人攜帶武器離開了迷途之家。
同時在心中發誓,一定會活著回來這裡。
※
就在景介等人離開迷途之家的同一時刻。
秋津依紗子人已出現在森林裡。
一旁帶著步摘隨行。
原本她的責任只有設法使霧澤景介前往迷途之家,並未被列入襲擊的一員。會來這裡純粹是她擅自作主。
抗命的理由有二。
一是她想釐清供子的企圖。
鈴鹿的村落遭火攻後所進行的一連串計畫,依紗子、供子,以及神樂都有份。雖然彼此的目標一致,可是若追究理由,三者的盤算則各有差異。
神樂應該是為了報十七年前的一箭之仇。依紗子表面上服從神樂,實則以奪得霧澤景介為目的……對依紗子而言,唯獨不大清楚供子的目的,而且有重重的謎團。在「以『此花』的身份行動」這具抽象的台詞背後,她到底隱瞞了什麼秘密,依紗子非常好奇。
至於另一個理由,無非是依紗子自身的目的——霧澤景介。
供子對於要怎麼處置景介,始終沒有表現出明確的立場。是殺是放,至今態度依然曖昧不清,行動也處處顯得矛盾。
依紗子知道供子攻入筱田醫院的時候,確實想要景介的命。然而,當她被景介擊敗後,她對復仇雪恥卻感到意興闌珊,依她的個性不可能會就此善罷甘休。
她當初在醫院只是虛張聲勢嗎?抑或只是盼望今天的到來?
無論如何,假使供子有謀害景介的意圖,那麼自己一定得出面阻止。
插手鈴鹿一族的內鬨對依紗子來說只是消遣。現在在她的心中有遠比那個更重要的人物,她絕無法容許景介被怪物搶走。
依紗子沒聽說待會兒那幫人要在森林的何處開戰,不過一旦開打後步摘就會察知,並且幫忙帶路才對。真有個萬一,打電話詢問景介亦可。
原先蓋住天空的雲層早已消散,偌大的滿月將黑夜照亮得有如白晝。在月光下眺望著他那惹人憐愛的臉龐也別有一番意趣呢——依紗子一邊如此心想,一邊在森林中靜候那一刻的到來。
※
指定的地點是距離迷途之家約兩百公尺遠的溪畔。
對方會吹哨當作指引方向的信號。對景介而言,就算對方吹哨指引,能否抵達特定的地點仍是很大的疑問。不過在鈴鹿的認知裡,那似乎十分理所當然。她們自幼便接受過那一類訓練的樣子。
最該戒備的還是奇襲。
儘管供子不忘好心預告她們共有三人前往,但很有可能是陷阱。
而且,如果漫不經心地循著信號移動,難保對方不會從旁發動一輪猛攻。對手若是巳代或通夜子的話或許大可不必如此杞人憂天,不過一旦換作是供子和秋津,鈴鹿凡事講求堂堂正正的個性,可不見得能在她們身上得到印證。
但結果卻令人洩氣,一路上絲毫沒有發現對方設下陷阱或埋伏的跡象,否定了景介的疑慮。
一行人由聽力最優秀的型羽帶頭前進,一路走了約莫十分鐘。
景介等人在一塊林木稀疏、地勢略顯寬闊的平地上,碰見了以逸待勞的供子。
旁邊則跟著那對雙胞胎。
就眼前所見,神樂和秋津並不在場。她們會是先躲起來了嗎?
他們在供子眼前五公尺處停下腳步。
「嘿,晚安啊。」
供子率先開口說道。
枯葉向她跨出一步。
「……久違了,供子。」
無論內心多麼激動,枯葉此刻仍毅然地拿出大無畏的態度。
見她那副模樣,供子露出了貌似嘲弄的微笑:
「哼……吃了這麼多的悶虧,你居然還有辦法裝出這麼清高的臉。你的臉皮之厚真教人咋舌,見你那妄自尊大的模樣我就有氣。」
枯葉的視線變得嚴峻,瞪了供子一眼。
「奴家問你,薊和慎一夫婦之死,是你下的毒手嗎?」
「咯咯咯……你猜呢?」
供子出言挑釁。
「是的話又如何?你要殺了我們嗎?」
「殺?奴家絕不屑那種卑劣的行為!但,奴家也不會因此就放過你一馬。奴家……必讓你對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枯葉擺出架勢,從懷中拿出了『白銀魎牙』。
供子所持的則是一把外型充滿西式風格,上頭又刻印有和風圖紋的斧槍。
景介判斷那應該是『牛鬼之牙』。據型羽剛才所透露的資訊,這個藏物可以控制刀身的重量,使一擊的破壞力提升。
兩人展開對峙,看來已決心一戰。
景介在腦子裡盤算。
——現在該怎麼做?
當下最教人耿耿於懷的,就是以神樂為首的——其他尚未現身的人。
她們是打算半途殺出嗎?只是考慮再多也於事無補。總之,現階段除了小心防範身後之外別無他法。
對於供子,景介有不少問題想跟她問個清楚,所以繼續對話下去也未嘗不可。但她不見得會願意正面回答,而且枯葉也有可能被她的回答激起不必要的憤怒,現在的枯葉有失去冷靜、被憤怒沖昏頭的危險。
不然要默默讓她們交手嗎?這個決定也有猶豫之處。
因為特性的關係,讓檻江的『攫食玉藻』對決『牛鬼之牙』打起來會比較得心應手。聽說供子曾被使用這把藏物的砂姬修理得一籌莫展。
景介瞥了供子身後的雙胞胎一眼。
乍看彷彿是手無寸鐵,該讓檻江和型羽去對付她們倆嗎?
「檻江學姊、型羽。」
景介壓低了嗓門。
「你們有辦法收拾那對雙胞胎嗎?」
「請不要小看我們,景介哥哥。」
型羽散發出野獸般的氣息嗤笑。
「檻江姊姊有接受我嚴格的訓練喔。」
「……是嗎?」
看來她們兩人有瞞著景介進行秘密特訓。
雖然型羽一如她的年紀,動不動就失控並且行事粗心大意,不過檻江應該會適時阻止她吧。
不知『白銀魎牙』和『牛鬼之牙』孰優孰劣固然讓人擔心,也只能相信枯葉的本事,剩下就看景介的表現了。只不過,在拿出表現前,必須先集中精神,小心讓自己別成了其他人的拖油瓶。
景介擺出架勢,握緊了『賀美良之枝』。
「別忘了對方可能有伏兵,小心不要落單。」
「嗯。」
聽到檻江的回答後,景介點了點頭,向枯葉的背影開口說道:
「好,枯葉……那就動手吧。」
——以此為信號。
枯葉以及檻江和型羽即刻開始行動。
首先由檻江拔出『攫食玉藻』高速橫劈。
利用穿越空間出現在眼前的白刃,迫使供子防禦。
先予以牽制之後,枯葉手持『白銀魎牙』向停在原地的供子撲去。
「供子!奴家當你的對手!」
「哼。」
令人不快的是,即便失去先機,供子依然一聲冷笑露出遊刃有餘的笑容。
同時,型羽踩著樹木蹬起,從上空鎖定雙胞胎的其中一方趁虛攻擊。
「……嗚!」
血香一臉驚嚇,向後退開了一步。
「血香!」
當雙胞胎的另一人望向擁有同樣面孔的姊妹時,型羽已著地並且矛頭一轉把目標切換到她的身上。
「……喝喔!」
型羽大吼,以伏地般的低空跳躍,向前刺出鐵爪。
「呀!」
雙胞胎的其中一方——血沙發出了難以想像正在和人廝殺的嬌氣叫聲。
但嬌聲只是幌子,她的手上已拿出了武器。
從外型看來,那不過只是多了條鎖鏈的菱形秤錘——抑或鐘擺。
血沙甩了一圈,向型羽拋去。
「……『川姬之線』!」
型羽臉色大變,霎時——
秤錘噴出大量的水,打在型羽的身上。
「嗄……!」
水壓遠超乎外觀所見,強勁異常。型羽隨著悲鳴被一舉擊飛。
「檻江學姊!」
景介見狀立刻大喊。
「我知道。」
早在那之前,檻江便已拔腿衝了出去。
衝刺著向血沙展開突擊……但那不過只是虛晃一招,檻江以身體為武器,使勁衝撞重整了態勢、準備面向這裡的血香。
景介也不能悠哉地袖手旁觀,他也必須參戰。
話雖如此,景介也不可能和鈴鹿一族直接當面廝殺。
他的主要任務是支援。
——總之先斷絕雙胞胎和供子的聯繫。
一旁的樹木早已先行用『賀美良之枝』劃傷過。景介向那根樹木傳輸念力,使三條樹根伸入地底。地面隱約傳來晃動的感覺後——
「……去吧!」
景介簡短地下了命令。
三條樹根分別從供子、血沙和血香的腳邊剌穿地面出現。
「嘖!」
供子察覺到地有異象,咂嘴的同時跳到了上空。景介原先想碰碰運氣,希望能一舉箝制她的行動,但她的反應果然敏銳。另一方面,雙胞胎則是反應不及,杵在原地發愣。
樹根纏住雙胞胎的腳踝,將她們提到了半空中。
「啊?……呀啊!」
兩人同時被拋向後方。
雙胞胎發出慘叫,一頭栽進了黑暗中。
「型羽,你沒事吧!」
景介大喊後,型羽高呼了一聲「當然」,從地上爬起。
「那兩個傢伙交給我們來對付!」
「好,看你們的了!」
於是,型羽隨同檻江,衝進了血沙和血香所消失的森林內部。
如此一來,第一步算是符合景介的計畫。
另一邊是二對二。這邊則是二打一。雖然不曉得雙胞胎還藏了什麼樣的武器,也只能靠型羽和檻江的合作來克服。
接下來就看自己能否和枯葉聯手讓供子無力化了。
景介轉身面向供子。
她和枯葉保持距離,眼神陰險地瞪著景介。
「……哼,你還是一樣專用這種苟且的手段。確實很像人類會幹的勾當,看了就一肚子火。」
「我才覺得你們的恐怖蠻力很卑鄙呢。」
即令被那彷彿會纏身的視線嚇得打起寒顫,景介還是虛張聲勢地訕笑。
上次交手的時候,景介盡力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嚴陣以待。但是照樣差點遭到供子的反撲。當然,景介學會了和以前不一樣的戰鬥方式,也並非全然沒有進步——但眼前的對手可是能在眨眼間衝進這五公尺距離,然後搶在景介反應前砍飛他頭顱的怪物。這點絕對得牢牢記住。
「咯咯咯。那我就用你口中的那股恐怖蠻力把你的身體扭斷好了?」
更正。看來不保的不只是頭顱,整個身軀都會被扭斷的樣子。
「我可不想死得那麼淒慘呢。」
「別擔心,景介。」
枯葉直視著供子,信心十足地說道:
「奴家和棺奈絕不會坐視那種事情發生的。」
「哎唷唷,您還是一樣那麼高潔呢,我都快吐了。」
「看看你自己吧,眼神還是一樣渾濁哪。」
「多謝抬舉,這話對『此花』形同誇讚。」
供子面露一抹淡淡的冷笑——
「所以呢,現在是想怎樣?冒充首領的滑稽次女和被她拐騙得團團轉的可悲女婿大人要聯手挑戰眼神渾濁的『此花』嗎?有意思!有意思到我快笑出來了。」
——然後以嘲弄的話語攻訐枯葉。
枯葉眉頭一皺,抿住了嘴唇,看似在壓抑怒火。
「咦,不對喔。少了『通連』,你連想冒充首領都沒資格。只能算本家的倖存者……說穿了不過只是分支,咯咯……我想到了,要不然你乾脆降貴紆尊來服侍我們如何?我會很大方地讓你冠我們分家的別號的。」
「……混帳東西。」
供子確實掌握了枯葉的個性——而且非常善於激怒她。
任憑她繼續漏風點火下去,主導權遲早會被奪走,於是景介也反唇相譏。
「啥?你該不會是看一個打不過我們兩個,就想把焦點轉移到吵架上吧?」
景介挺身站到枯葉面前,和供子對峙。
「你的對手是可悲的次女和弱不禁風的人類耶,手段還真是苟且。原來『此花』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嘛。等我們實現統領一族理想之後,就派你們當跑腿好了。」
別把我看扁了——景介向供子笑了出來。
以挑釁回敬挑釁,如果要比耍嘴皮子——景介可是個中翹楚。
經過兩次的對峙,景介直覺地注意到一件事。這傢伙對自己身為『此花』的一份子似乎相當引以為榮。
「喔,我想到了……你這個人的優點就只有逞口舌,負責殺價的工作就交給你好了,如何?」
所以景介試著把矛頭指向那一點。
避談自己的問題,一如沒把她放在眼中似地嘲諷了一頓。
供子的眉間堆起了皺紋。景介清楚看到她的嘴唇隱隱約約地在抽搐。
刺傷她的自尊了嗎?
「……看來你真的活膩了是吧,女婿大人。」
她的殺氣更重了,陰鬱的眼眸變得更為黯淡。
既然如此,這時就要補上致命一擊。
「啥?什麼『扭斷』啦、『活膩了』啦我聽你講了好久,結果根本不敢動手嘛。你厲害的果然只有那張嘴巴而已嗎?暗役小姐啊,該不會你是在害怕我吧?畢竟……雖然就那麼一次啦,可是你輸得好窩囊呢。」
成果立竿見影。
供子無言地舉起『牛鬼之牙』,壓低身體重心。
——要來了!
景介想起一個禮拜前慎一所提點的要領。
人類與鈴鹿一族為敵時,要用獨特的戰鬥方式應戰。
也就是預測對手的行動,配合呼吸的節奏攻其不備。
景介不認為自己能達到慎一的水準,可是只能放手一搏。
為了不讓他的親切指導白白枉費,也為了回報他對我的期待。所以——我要用慎一的戰鬥方式打敗疑似奪走他性命的供子。
對方失去了冷靜,而我則是脆弱不堪一擊的人類。她沒道理會使用聲東擊西的假動作,攻過來的軌跡應該會是直線才對。
既然如此,就算肉眼跟不上她的速度,還是可以用預測的方式。
景介再次操控在他支配下的樹木根部。
五條樹根在他的眼前從地面刺出,形成了一排柵欄。
「哼……那有什麼屁用?」
供子嗤之以鼻,她將『牛鬼之牙』高舉過頭,試圖強行破壞。
但這樣的行動早在景介的計算之內。
「……!」
景介早不動聲色地讓第六條樹根悄悄從供子的背後接近。
樹根纏住了斧槍的槍柄,迫使供子停下腳步。
供子進退兩難。雖然不可能長時間束縛,可是只要能讓她露出瞬間的破綻便足夠了。
「枯葉!趁現在啊!」
「明白!」
枯葉揮舞手中的『白銀魎牙』。
一道真空旋風自柵欄的縫隙穿過,鎖定的目標是供子的雙腿。
「你有沒有學習能力啊,我不是早就警告過你不要小看人類嗎?」
景介笑說。
見旋風颳起,供子睜圓了眼睛。
※
另一方面,型羽跟檻江則和雙胞胎展開了對峙。
要在第一時間對被樹根拋飛的雙胞胎趁勝追擊,果然不是那麼容易。等到型羽兩人趕到時,雙胞胎早已在林內爬起做好迎戰的準備。
「檻江姊姊。」
型羽呼喚身旁的搭檔。
「你行嗎?」
「嗯。」
檻江頷首。
不是特別有把握,但也沒有顯現出怯弱的模樣。簡言之,就是一貫的表情。
但狀況不允許大意。
血沙和血香——雖然今天是第一次和她們碰頭,不過關於這對雙胞胎的事,型羽早就有所耳聞。
鈴鹿的黑暗『此花』所生下的禁忌之子。從體格來看,兩人的年紀應該比型羽稍長,左右對稱的髮型和貼上了同樣五官的相貌,愈看愈讓型羽有一種腦筋錯亂的感覺。型羽第一次見識到所謂的雙胞胎。
她放棄思考誰是血沙誰又是血香的問題,決定用武器來辨識。
正面左手邊。拿的武器是裝有鎖鏈的秤錘『川姬之線』。就外形而言,或許以鐘擺來形容比較恰當,菱形的前端可以噴出水柱。乍見之下平凡無奇,但是型羽剛剛才嘗過它的威力,只能說奇痛無比。只要調整水壓的話,或許也能充當刃器使用。
至於正面右手邊的人則是手無寸鐵。
「……你打算赤手空拳作戰嗎?」
型羽問。
「『你』指的是我嗎?」
右手邊的少女目瞪口呆。
「對呀,我猜她應該是在叫血香喔。」
左手邊的少女說道。所以說她是血沙嗎?
「記好了喔,我是血香。」
「我是血沙。」
兩人輪流自我介紹,同時小題大作地拎起袖子屈膝行禮。
型羽不想記住。正確地說,是腦袋一片混亂、根本記不住。
「……請回答我的問題。」
「問題?你問我什麼?」
「……我剛問你,你沒攜帶武器嗎?」
而且還有愈來愈心浮氣躁的趨勢,兩邊對話的節奏顯得七零八落。
「啊啊,武器、武器嗎?我當然有帶呀。對不對,血沙。」
「對呀,血香。血香你把武器拿出來給她瞧瞧吧?」
為什麼她們姊妹要像這樣頻繁地跟彼此對話呢?莫名其妙。
原本思忖她們同是鈴鹿,應該會遵守基本的禮儀,照這樣看來,乾脆直接開打算了。當如此盤算的型羽,看見血香拿出的武器之後——
「……那東西……」
——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難道是……」
外觀不過是平凡無奇的木棒。
那個外形,以及——
咻。血香輕輕揮動了一下。
前端隨之伸長,像條鞭子似地抽打了地面。
從這些特徵來看——
「聽說這叫『物主之杖』喔。」
血香有如把玩著玩具的小孩般開口說道。
「那是巳代姊姊的……」
「對呀,這本來好像是巳代姊的藏物,不過現在已經屬於我了。」
「對呀,現在變成血香的羅。」
雙胞胎意味深長地尖聲嘻笑。型羽心生不祥的預感。
「……巳代姊姊她怎麼了?」
「「她死了。」」
姊妹倆的回答成了雙重奏。
型羽啞然。
「怎……麼會……」
好不容易才從喉嚨擠出了三個字。
——巳代姊姊她死了?
這是怎麼回事?型羽最後見到巳代約莫是在二月底、三月初之際。總之,就是景介被擄走的時候。後來,枯葉在這個月應該有碰過巳代一次,可是沒聽說那時她就已經——不,枯葉她們不可能殺了巳代。
照這麼說來,莫非是繁榮派自相殘殺?
雙胞胎宛若司空見慣似地回答道:
「巳代姊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她被吃掉了。」
「對呀,她被那把差點也把我們吃掉的劍給吃了呢。」
「被……通連?」
型羽從以前就不喜歡巳代。
平時總愛奚落型羽也就罷了,自從她的戀人因事故昏迷不醒後,她性情大變不聽管教,連型羽也遭到了池魚之殃。最後還加入叛亂,縱火燒了村落,更是殺害枯葉父親的凶手。型羽甚至動過對她下毒手的念頭。
但,即便如此。
在型羽的心目中,她依然是其中一個姊姊。
和年幼的型羽練武時,只有她絕對不會手下留情。往往把型羽狠狠地修理得滿地找牙,然後笑她的不成熟。「憑這樣你怎麼保護得了本家?好歹讓自己進步到可以打贏我吧。」——她的話讓型羽又怨恨又懊惱,也成了促使型羽加強實力的動力。
「是……嗎?巳代姊姊死了啊。」
聞巳代已死,型羽並不覺得哀傷,也沒有一絲的同情。
只有滿腔的怒火。
「血沙、血香……誰是誰都無所謂。有件事你們牢牢記清楚了。」
型羽伸出鐵爪。
「這世上找不到第二個像巳代姊姊一樣那麼會靈活運用『物主之杖』的人。而我……則是在巳代姊姊鞭子的鞭笞之下變強的。」
聞言,一旁的檻江鏘啷有聲地握住『攫食玉藻』。
兩人怒目注視微笑的雙胞胎。
型羽和檻江擺出攻擊的架勢,殺氣騰騰地邁出了步伐。
※
枯葉揮下扇子的當時,景介的心中喜憂參半。
喜的是期待能順利地解決這個麻煩人物;憂的是若這麼簡單就能解決,也用不著煞費苦心了。結果——現實十分乾脆俐落地往後者發展。
「……哼。」
迫近的真空之刃當前,供子悶哼了一聲。
下一秒,樹根嘎吱作響,她的身體大幅度地向後仰起。
隨著踩在地面一蹬的沉悶聲響,供子一躍而起。
原來,高舉到身後一半便被迫停止動作的『牛鬼之牙』被她改變了重量。她利用重量扯斷纏住槍柄的樹根,接著借斧槍向後倒的力道,以後空翻逃過真空旋風的攻擊——一連串的特技在電光石火間完成,當景介理解怎麼回事時,供子已在空中翻轉一圈著地。
而且在他準備反應的時候,供子早已做出了反擊。
「……嗚!」
著地的同時供子繞進了欄內,來到景介的身旁。
「又來了,每次都是這種看不起我的小把戲。」
一個死氣沉沉的聲音附在景介的耳旁低語。
「咯咯……看來不讓你稍微學點教訓不行。」
在供子說出『教訓』這個顯然過於溫和的字眼的同時,斧槍從側面揮向了景介。
斧狀的刀刃朝著外側,換句話說她打算用柄的部分重擊。看來她的目的不在於取景介的性命,而是想讓他的手臂嚴重骨折。
景介自然沒有可能閃避得開來。
不過,雖然他嚇出了一身冷汗,卻也沒想過「完蛋了」的念頭。
遺憾的是,這場仗並非是兩個打供子一個。
而是三打一。
景介被人揪住領子,用力往身後微微偏下的位置拉去。『牛鬼之牙』的柄以驚人的速度從景介的鼻頭掠過。
「嗚、哦哇!」
不過景介仍害怕得不禁哀嚎出聲。心臟差點嚇得從口中蹦出來。應該說,再偏個三公分的話頭蓋骨就會被打凹,甚至粉碎。下場甚至比手臂被打斷成兩截更慘。
景介被抱著跳向了後方。
在感應到著地的衝擊後,他開口向揪著他衣領、擁有一副冰冷手掌的主人道謝。
「呼……多謝搭救,棺奈。」
「不客氣。」
棺奈輕輕點頭示意,放下了景介。
「您有、受傷嗎,景介大人。」
「我沒事。」
景介重新站直了身子。
看來在棺奈出手搭救自己的期間,枯葉也有幫忙牽制攻擊。沒能把握機會追擊的供子重新拉開距離,瞪著景介和棺奈。
「你在幹什麼……腐女?」
一如用表情代替斥責似地,供子貌似憤恨地蹙起了眉頭。
「我是鈴鹿的人,你竟敢出手妨礙鈴鹿……你是故障了不成?」
「不,棺奈、沒有、故障。」
棺奈彬彬有禮地回答供子傲慢的質問。
「棺奈、有責任、解救一族、以及、地位等同一族、之人。」
沒錯——這件事景介在事前已做過了確認。
『不能做出會傷害一族的行為』。以前枯葉和日崎交手時她曾說過這句話。當時景介一度以為是不能涉入戰鬥的意思,事實並非如此。
只要不是會傷害一族的行為,那就沒有關係。
假如枯葉在那場戰鬥中真的碰上了有可能喪命的危機,恐怕棺奈會毫不猶豫地插手救人。追根究柢,村子被縱火的那晚,救了枯葉的人也是棺奈。
「對不起,供子大人。」
棺奈低頭鞠躬。
「因為、景介大人、的身份、比供子大人您、還要接近、大小姐。」
基本上,她本來是侍奉枯葉的姊姊木春的『腐女』。對於一族並非一視同仁地侍奉,而是有優先順位。
在她的心目中目前的主人是枯葉,景介則是主人的夫婿。
本家的女婿重要性,當然是排在一介分家之女的上頭。
「嘖……原來是這個原因,一點都不有趣。」
供子面露「縱然理解也無法接受」的表情咂嘴道。
不過她旋即收斂怒氣肩膀一聳,將唇眉扭曲成尖酸刻薄的模樣。
「算了……換個觀點也是找得到有趣的地方。有趣到好不滑稽,可悲得讓人想笑,只知道服從命令墨守成規,你這可悲的屍體傀儡。」
「供子……你在愚弄棺奈?」
枯葉怒形於色,厲聲喝斥供子。
「棺奈是奴家的家人,不許你嘲弄譏笑她。」
景介的心情也是一樣。在枯葉和景介心中,棺奈不是物體或道具。而是具有完善人格的家人,也是夥伴。
即令她是透過藏物復活的屍體。
即令本質上她並不具有意志,純粹只是依照規定行動而已。
她不辭辛苦照料枯葉生活起居的樣子,對景介而言已是司空見慣。景介有一次在迷途之家受了風寒臥床休息時,也是棺奈在旁看護了一整晚。不眠不休又不曾有過半句牢騷,而且還非常善解人意——把這樣的她當物體或道具看待也未免太過分了。
怒瞪供子的景介和枯葉。
和怒氣衝衝的兩人相反,不對,寧可說彷彿是在享受那兩人的怒氣。
「咯咯、咯。哈,嘻嘻……哈哈!」
供子一如忍不住笑意似地,陰沉的笑臉變得更為糾結了。
「這根本是傑作啊,你們竟然玩起辦家家酒來了!」
供子高聲取笑,轉頭面向棺奈。
「棺奈,你理解自己剛才那個行動的意義嗎?我看應該是沒有吧?那真是滑稽、那真是有趣、那真是好笑、那真是可悲。」
「供子,你這混帳在說什麼……」
「廢話到此結束。」
供子打斷枯葉的質問,臉上的笑容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露出了看似憎恨、令人反感的表情。
「來,動手吧,一無所知的次女、被拐騙的女婿、可悲的腐女。遊戲才剛開始呢。我還想再多玩玩,想欣賞你們備受折磨的樣子盡情大笑呢。」
供子舉起了『牛鬼之牙』。
景介和枯葉重新將嘴抿成一直線,側身面對供子。
供子說的確實沒錯,剛才的數度交鋒充其量只是開場。
重頭戲現在才正要揭幕。
而且剛才的計策雖然是失敗收場,但景介遺留了幾手妙計。
「啥……那你還不快放馬過來,怪物。」
景介出言挑釁。
「我等著好好修理你呢。」
「……咯咯。」
供子搖搖晃晃地動了。枯葉隨著一聲吆喝,揮下手中的鐵扇。景介往後退開數步,佯裝逃出供子攻擊範圍、旁觀兩人戰局的模樣。
第二回合正式開始。
3
『白銀魎牙』和『牛鬼之牙』你來我往地展開了激烈的攻防。
一旁旁觀的景介耐心地等候機會。
乍看之下,身體各處爬滿了細微割傷的供子貌似屈於劣勢。相較下枯葉只是沾染了一身的塵埃而已。實際上戰況則是陷入膠著,難以樂觀看待。
風與重力——這兩個屬性就旁觀所見,風算是居於下風。重量倍增後的斧槍,破壞力足以擊潰鐵扇所颳起的龍卷和風壓。雖然憑細長的槍柄無法防禦真空旋風,可是具有優越治癒能力的鈴鹿只需專心閃躲,便能克服這個難題。除非動脈和肌肉被切斷,否則不怕動作會遲鈍下來。
武器方面也是枯葉不利。儘管枯葉頻頻在對手身上製造小傷口,可是欠缺致命一擊的殺招;供子至今雖未能摸到枯葉一根寒毛,可是她的武器具備了一擊必殺的破壞力。
枯葉應該也早料到了這個狀況。不過她依然捨棄其他藏物,執意使用『白銀魎牙』,只因為這本來是崎步摘的武器。
希望投靠敵方的步摘能明白奴家的心意。既然她有可能現身,那奴家就要用這把武器作戰——面對出發前做出如此決定的枯葉,景介沒有表示反對。
不過也快撐不住了。
現在和枯葉對戰的是供子不是日崎,而且對上她的武器,『白銀魎牙』討不到便宜也是事實。事到如今懊惱要是有準備其他武器或『通連』還在手邊這種問題也於事無補。重點是,景介來到這裡的目的就是為了支援枯葉。
景介趁著供子專心和枯葉交戰的時候劃傷了幾根樹木。戰鬥的舞台選在森林堪稱幸運。樹木不管是葉子、樹枝、還是樹根,都大有可用之處。
「枯葉!」
景介握緊『賀美良之枝』大喊。
「是時候動手了!」
「哼。」
淺顯易懂的暗號觸動了供子的神經。
「咯咯。這次又想耍什麼花招了?」
邊說邊揮下高舉的『牛鬼之牙』。枯葉干鈞一發閃避開來,地面則宛如爆炸般被刨開了個大洞。遮蔽視野的塵煙旋即被『白銀魎牙』的風給吹散。
這樣的攻防戰已重覆了好幾次。
然而下一手卻有了變化。
枯葉往後退開一大步,從斜下方用力揮起鐵扇。
「……颳風!」
以供子為中心,一道大小與人相仿的龍捲風包圍住了四周。
「什麼……」
供子眉頭緊蹙。
這也難怪。畢竟中心是無風狀態。她或許是感覺自己宛如受到了風的保護。
見她一臉困惑,景介露出了賊笑。
他向支配的群樹下達命令,使數以百計的葉片分離、投向龍捲風之中。
龍捲風染上了一層綠意。四月的新綠在月色下依然顯得格外青翠。
「吃我這招!取名為『破壞自然作戰』!」
為了提振自己的士氣,景介自嘲地大叫。當然這招的作用不單只是為了遮擋供子的視線,正如那個蠢到不行作戰名稱所示,接下來才要正式開始破壞自然。
「你以為這樣關得住我嗎……」
供子貌似在雜亂飛舞的樹葉後方擺出了架勢。看樣子她打算強行突破龍捲風。
「我早料到你的下一步了!」
景介早已打出了第二招。
在景介控制之下的樹枝一共有三十二根。景介使其伸長,所有的尖端都瞄準著龍捲風的四周。
供子突破夾帶了葉片的狂風,露出身影。
樹枝旋即向供子殺去,打算貫穿她的身軀。
見四周驟然冒出一堆朝身體射來的樹枝,供子頓時為之一愣。
但一轉眼。
「哼……這是干嘛?」
隨著輕蔑般的笑容——
嗡。
供子以蠻力揮出了『牛鬼之牙』。
她無視有幾根樹枝刺穿手臂和大腿的樹枝,這豪邁的一閃,將襲來的樹枝霎時劈成支離破碎的木屑。
「……無聊透頂。」
揮擊後,藉著餘勁順勢讓斧槍的尖端刺進地面,供子嗤之以鼻地發出了悶哼。
「虧我稍微期待了一下,我受夠和這種不入流的兒戲奉陪下去了。你不會這樣就沒戲唱了吧?那也太……」
「啊啊。」
於是景介他——
「真是的,被你猜對了。的確是沒戲唱了……那你就下台一鞠躬吧。」
掛著燦爛的笑容放完話後——
他攤開雙手,一如束手投降似地——
舉起了空蕩蕩的雙手。
同時,樹根發出鑽地的聲響伸到景介腳邊的地面——
前端纏著『賀美良之枝』——
纖細的樹根,將『賀美良之枝』遞給景介攤開成投降狀的右手掌。
「恰好三秒,趕上了。」
景介宣言道:
「就在你剛才目中無人地嘲笑我的作戰的時候……我從地底對你深深刺進地面的『牛鬼之牙』動了手腳。」
如今景介已有明確的感應。
供子的『牛鬼之牙』已受到了景介的支配。
「精彩。確實了得,景介。」
枯葉挺身擋在景介面前,一如要保護他免受供子毒手般。
「這裡交給奴家,你儘管放手做吧。」
「瞭解。」
「……臭小子!」
供子終於察覺景介做了什麼好事。
「難道……」
「已經太遲了。你好好嘗嘗這『藏物剋星』的滋味吧。」
「……嗚!」
供子勃然變色,朝景介發動突擊。
「別想得逞!」
枯葉掀風吹向供子。
本欲揮起『牛鬼之牙』迎擊的供子卻睜大了眼睛。這也是當然的。
因為她再也無法自由操控重量。
當然,並不是這樣就結束了。
景介把她交給枯葉對付,逕自閉上眼睛。
沒有投入全副精神是行不通的。在景介的意識中『牛鬼之牙』已開始試圖掙脫控制。回想起支配『白鵺』時的感覺吧。快行使壓倒性的支配力。
景介忽然對藏物感到好奇。
——這些藏物到底是什麼?
然而,景介的精神緊繃到無法自問自答。若不絞盡所有腦汁全速運轉,這個不可思議的物質——真的是物質嗎?——是破壞不了的。
從四肢的末端、頭頂到體內,觸感一點一滴地消失。
景介無視口乾舌燥的喉舌,枯葉和供子交戰的聲音也從腦中消失,充滿整片樹林的泥土與植物的味道也消失於無形。視覺面向意識的內側,瞪視著真實面目不明的那個東西。
有一股稠密的煙霧逐漸擴散開來的感覺,又有一股彷彿把水倒進箱子裡的感覺。兩者開始角力,然後,就在景介感應到自己完全掌握住這東西的那一剎那。
啊啊,又來了。
我又看見了。
連是黑白或是彩色都分不清的影像。
當支配達到極限,在破壞即將實行前所出現的反饅現象。
這次的場景是海岸。
視線貼著地面,在大廣角的視野範圍下,無關乎景介本身的意志,焦點自由來去地東張西望,看得景介頭暈腦脹。
視線陡然停止移動,中心出現了一名少女。
她留著一頭長發,身穿一襲和服。跟上次一樣,怎麼打量都不像是現代人。
不過跟上次的少女不同。眼前的這一名少女長得和供子有些紳似。不過她沒有陰氣逼人的視線,反而有一雙坦蕩的眼眸。或許就類似供子和那對雙胞胎加起來除以二的感覺。
少女手上所拿的那個東西是——佈滿尖刺的車輪。
景介的視線壓得更低了。
少女提著疑似『捕子車』的武器縱身躍起。
在她的四周,另有五、六名同樣身著和服的女子。
當中有一人長相神似枯葉,但是視線的焦點並未定在該女子身上,而是始終緊跟著貌似供子的少女——
畫面突然消失。
景介睜開了眼睛。
腳一軟失去平衡。
棺奈從身後幫忙扶住。
「您沒事吧,景介大人。」
「呃。」
喉嚨沙啞了,四肢也虛脫無力。
不過,成功了。
和枯葉對打的供子察覺到異狀,旋即停手。
「……什麼!」
噗嚕。
『牛鬼之牙』發出了一個響亮的聲音。
枯葉往後退開一大步,放下『白銀魎牙』。
「你輸了,供子。」
「開什麼玩笑,少胡言……」
「我也給你一個忠告。」
景介說道:
「勸你離開那玩意兒遠一點。體積……可能非常龐大。」
噗嚕。
斧槍的前端腫了一顆巨大的膿包。
膿包開始不斷產生。刀身、槍柄、基部的布飾。無論是什麼材質,全都像發疹、燙傷起水泡一樣,接連發出聲音膨脹。
「……嘖!」
供子忿恨地咂嘴,把『牛鬼之牙』往地上一丟,跳了開來。
噗嚕。噗嚕。噗嚕。
噗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噗嚕嚕噗嚕噗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噗嚕嚕噗嚕嚕嚕嚕~~~
那東西簡直變成了一團肉塊。
囊泡不停增生、數量難以估計,組成的肉塊遠遠超越了武器本身的體積。接著慢慢膨脹得比人類還大,慢慢地需要轉頭環視,慢慢地看不到頂部,然後翻轉。
反折過來的肉塊啪的一聲——
「……嗚喔!」
——破裂。
景介忍不住用手臂護臉,同時縮起了身子。但破裂的肉塊並未濺射出任何東西。只見那玩意兒彷彿是一具空的皮囊般,表皮漸漸萎縮。
表皮。
說穿了,那是六根上面佈滿了細毛,前端是尖爪的腳。
還有一團在萎縮前,長得跟女郎蜘蛛一樣圓滾滾的腹部。
以及一張長了兩根角,貌似無毛人類的可怕臉孔。
光看就讓人嘔心想吐。所幸的是,由於這玩意兒實在長得太過畸形,以至於少了一分真實感。
「這是……」
枯葉驚愕得不禁發出聲來。
連供子也一語不發地直盯著那東西看。
完全乾枯萎縮的『牛鬼之牙』最後就在景介等人的圍觀下,整副軀體變成了細密的塵埃,原貌盡失。
※
鞭子以更勝音速的速度向型羽襲來。
空中出現的白刃——檻江所揮下的『攫食玉藻』成功攔下了鞭子。
見檻江為保護型羽露出破綻,血沙擲出了鐘擺。滯留在尖端的水看似鋒利,直朝檻江射去欲斬斷她伸長的手臂。
但型羽半途闖進軌道截擊,她一腳踩住鎖鏈,用全身的力量硬拉。
「……呀!」
血沙失去平衡往前摔倒。檻江趁機重整姿勢,逃脫到鐘擺的射程範圍外。同時把刀提穩,不忘牽制血香。
四人保持距離。第八回的攻防就此告一段落。
整頓呼吸的同時,型羽在心中側頭不解。
交手的過程中所萌發的不協調感,說什麼就是揮之不去。
這對雙胞胎的作戰方式令人起疑。
姑且不論看似在遊戲的表情和態度。隱約可以察覺她們生來就是那種個性。問題是——就算她們天性再爛漫,戰鬥方式未免過於溫吞。
雖然型羽和檻江有累積過一段時日的修練,但兩人的搭配默契仍是急就章練出來的。再者檻江現階段的技術也不到令人刮目相看的程度。或許是生來靈巧,她對『攫食玉藻』的掌握度在短時間內就有了令人欽佩的進步,不過格鬥技術甚至比外行人還不如。
可疑的是,為何這對雙胞胎會和這樣的對手戰得不分勝負?
問題也不是出在武器身上。面對軌跡不規則的鞭子和鐘擺,吃虧的反而是『攫食玉藻』。難道是她們還不習慣手上的武器嗎?
型羽原以為會碰上一場苦戰。
先前就聽枯葉說過這對雙胞胎默契一流,況且型羽本來就不擅長這種決鬥形式的戰鬥。她早有了最慘可能會丟掉一、兩隻手腳的心理準備。
然而,打到現在,型羽和檻江卻只受了點皮肉傷。
宛如對方在刻意手下留情一樣——不對。
對方確實留了一手。
「……為什麼?」
篤信對方未盡全力後,型羽馬上提出心中的疑問。
「為什麼你們不拿出真本事?瞧不起我們嗎?」
雙胞胎一臉呆滯。
過了半晌——
「嘻嘻、啊哈!好好玩喔,血沙。」
「啊哈哈!就是說啊,好好玩喔,血香。」
兩人一同捧腹大笑。
「……有什麼好笑的!」
「因為你們遠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強耶。對不對,血沙?」
「對呀,血香,嚇我一跳耶。沒想到她竟然還有心情思考這種問題。」
「……這是什麼意思?」
「血沙香被下令禁止殺死你們啊。」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型羽沒有發怒,腦袋反倒一片茫然。
為什麼?為什麼繁榮派有必要下這樣的命令?
血沙和血香彷彿覺得很可笑般,一臉笑嘻嘻地向型羽倆透露。
一件對型羽而言——相當匪夷所思的事情。
「因為你們兩個啊……是鈴鹿一族的祭品。」
「對啊。血沙香現在殺了你們也沒有意義。」
「對啊。你們一定要被那把劍吃掉。」
「你們非得成為『通連』的食物才行……就跟巳代姊一樣。」
「嗯,就跟巳代姊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
莫名其妙。
『通連』是首領的證明,也是一族的天敵。能使傷口成長的魔劍。
型羽所知的情報只有這些。
『喂食』——喂給那把魔劍吃?這是要讓人被成長的傷口吞噬而死的意思嗎?若是如此,繁榮派有什麼非這麼做不可的理由?巳代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被殺害的嗎?
「不過『軋』果然有一套呢。」
「對呀,『江祚南』也滿強的喔。」
「其實,血沙香本來想砍掉你們的四肢過過乾癮的唷?」
「可是我們失敗了,你們很拚命耶。」
「你們太厲害了,可以的話,真想拿出真本事和你們交手。對不對,血沙?」
「對呀,血香。不能全力戰鬥有點不甘心耶。」
雖然雙胞胎話鋒一轉,開始吹捧起型羽兩人,但型羽早已聽不進去。
她望向檻江。
和檻江對上視線後,她微微搖了搖頭。前繁榮派成員的她似乎也不瞭解那是什麼意思。
「告……告訴我。」
型羽感到一股寒意,張開顫抖的嘴唇追問。
即便不覺得對方會願意解答,她就是情不自禁地想問個清楚。
「『通連』到底有什麼秘密!」
※
一旦武器被奪走,意思就等同於輸了。
不僅景介如此認為,恐怕枯葉也是一樣。
然而供子在看了『牛鬼之牙』毀壞的模樣後,卻無端開始低聲竊笑。有別於一貫的乖僻感情,彷彿只是真心感到愉快而笑。
「咯咯咯……算你行,女婿大人。」
供子面向景介,表示讚揚。
「沒想到有機會見識到這一幕。我一直很後悔自己出生在現代……不過看到這個後,我可以不必再憧憬遙遠的過去了。」
「什麼意思?」
景介追問。話一脫口,景介就從她的口吻感到不對勁。
「不……等等,難道你……」
——不必再憧憬遙遠的過去了。
說到鈴鹿一族在遠古所發生的事——
那就是跟異種的戰鬥。
鵺和牛鬼,人類自古認為只存在於童話或鬼故事中的那些怪物,對鈴鹿而言卻是曾經生死交戰過的——實際存在的敵人。
景介也曾親眼目睹『白鵺』和『牛鬼之牙』最後的下場。
還有那個影像。
沒錯。
這裡有一個不解之謎。
據稱,藏物是模仿過去曾和鈴鹿為敵的妖怪們的能力製作出來的道具。
問題是,鈴鹿一族是如何創造出這種具備了超凡能力的道具的?
為什麼破壞藏物時,景介會看到奇妙的光景?
和貌似鈴鹿一族的女子對峙的那個視角和視野,不可能屬於人類。
假如那影像,跟操作組合式電器用品時所看到的「那個」是一樣的,那光景一定是代表藏物的構造。簡言之,那個奇妙的光景——鈴鹿一族和妖怪戰鬥的光景——代表的就是藏物的構造。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內幕?」
景介忍不住戰戰兢兢地詢問。
他瞥了手中的『賀美良之枝』一眼。
「這東西……藏物到底是什麼?它們是怎麼製作出來的?如果說是模仿妖怪的力量,具體方式又是什麼?」
「咯咯、咯。」
抿嘴而笑的供子不知何故望向枯葉。
「連女婿大人也不知道,這倒也難怪。藏物的精製本來是本家首領的責任,而精製的技術只會傳給首領,次女怎麼可能會知道?所以我才說你自不量力啊,枯葉,一無所知的次女,憑啥自謝為首領?」
枯葉無言以對。
只是默默咬住嘴唇。
「你說夠了沒有!」
景介不禁大聲咆哮。
「既然只有首領知道的話,那你不也一樣一無所知?你又有什麼資格那麼目中無人。況且……既然那些妖怪都已經滅亡了,管他什麼傳承,那種知識又能派上什麼用場?失去意義的傳統有什麼必要維護!」
那正是枯葉過去所提及的『沒有意義的陋習』。
未來鈴鹿一族再也不會跟妖魅戰鬥。既然模仿能力的對象已不存在,自然也沒有製造藏物的必要。無用的技術就該捨棄,把那種技術拿來當作首領的象徵,只不過是為了否定枯葉所編出來的歪理。
景介目不轉睛地瞪著供子。
但供子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你說到重點了,女婿大人。」
只見她洋洋得意,貌似愉悅,一如感謝景介代為說出心裡話似地……
「『能派上什麼用場』嗎?當然派得上用場了。而且還非常有用。」
她搗著嘴巴,縮起身子。
「我大方告訴你們吧。枯葉,女婿大人。」
裝模作樣的陰鬱氛圍裡混雜了幾分輕蔑的意味……
「藏物才不是什麼模仿妖魅力量製作出來的東西。」
供子嗤笑道:
「是異種的生命。
鵺是鵺,牛鬼是牛鬼,賀美良是吸血鬼,物主是大蛇……
是將物種的生命凝縮封印起來,賦予具體外形而成的。說穿了,藏物其實就是妖魅本身。」(賀美良為音譯,此一名詞的典故是女吸血鬼卡蜜拉,兩者日文音近,在此有暗喻吸血鬼的意思。另外,傳說日本的大物主神是蛇神。)
語畢,供子指了景介手上的『賀美良之枝』。
「那玩意兒還活著。那是我們鈴鹿在趕盡殺絕之後,豢養採集而來的生命。」
——妖魅本身?
『賀美良之枝』。
這把短刀貌似象牙,刀身呈歪曲的圓錐型。
是一種形似吸血鬼牙齒的道具。
擁有操縱被它割傷的對象的能力。被吸血的對象將受到它的支配——
「供子你……」
枯葉愕然地說道。
她會這麼驚愕的理由,和景介不盡相同。
換言之,那是因為……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知道這些事情?」
供子剛才所坦白的內容——藏物的精製方法理當只傳授給本家的長女、一族的首領。然而她卻瞭若指掌。不過只是分家一員的供子為何會知道?
景介的腦海裡忽然又浮現另一個疑問。
藏物。是一種將妖魅封起來豢養的道具。
既然如此——
「喂,慢著!」
既然如此,傳說一族歷史最悠久的寶刀又是……
「『通連』是什麼東西?它是封住什麼怪物做成的藏物?」
聽聞景介的疑問,供子闔上了雙眼。
闔眼的供子以格外鎮定、平靜的模樣籲出一口氣。
之後,她緩緩地開口回答:
「……『通連』就是我們鈴鹿一族。亦即遭始祖鈴鹿大人所殺害的同胞們的生命集合體。咯咯……追根究柢,其他的藏物全都是透過『通連』製造出來的。怎麼做?只要吸取異種的生命,凝縮後再予以吐出就行了。」
接著供子輪流掃視了愣怔原地的景介和枯葉後,又輕嘆了一口氣。
「咒——異種生物們因自己遭受封印所下的詛咒。」
這回,她自言自語般訴說著。
「病——受到詛咒的影響,腐蝕我們鈴鹿一族之種的病魔。」
她並非在跟特定的對象說話。
「污——被病魔纏身的人所身陷的污濁。」
一方面像在告訴枯葉和景介。
「穢——在熬過詛咒、病魔和污濁後,等著我們去面對的穢惡。」
另一方面又像在跟自己對話。
「沒錯,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你。為了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你。」
然而更像是在跟在場之外的某個人說話似地——
「吸取生命,把同胞趕盡殺絕。那就是『此花』我的任務。為了首領而存在的『此花』的責任。凡是為了你,凡是你盼望的結果,只要我能伴隨著你一起墮落……任何卑劣的手段我都在所不惜,是再怎麼殘忍的手段我也做得出來。」
供子背向了枯葉和景介。
視線投往空無一人的後方。
向著有月光照射的黑暗。
供子伸長了手。
不聲不響。
只是靜悄悄,非常地安靜。
宛如翩然起舞,又宛如幽靈出沒。
林子的後方有一個人影現身了。
人影個頭嬌小。
不若供子、景介、枯葉那般高。
大概比型羽還要高了那麼一些。但看起來依然像是個小孩子。
不,不是「像」。而是不折不扣的——小孩子。
年紀恐怕不超過十二歲。
在月光的照射下更顯烏黑亮麗的黑髮。
襯托出烏黑髮色的深藍色和服。
在黝暗的夜色中出現的那道身影,恍若垂落在泥濘中的一滴墨汁般。
其走路的姿態,充滿了超齡的威嚴。
不——那不是威嚴那麼膚淺的氣質。
當中帶有一種彷彿天生王者般的堂皇之美。
尊貴與纖細兼具的氛圍。
那名少女泰然自若地輕殷唇齒。
「久違了哪。」
環顧眾人後,少女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供子向後讓開一步。
棺奈端正了站姿。
枯葉茫然若失地喃喃說道:
「姊姊……?」
少女視線投向枯葉後,淺淺一笑。
那張臉貌似年紀更為幼小的枯葉,兩人長得十分神似。
這是為什麼呢?
當看到少女面孔的瞬間,景介的心臟抽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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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濺血戀慕
1
「姊……姊。」
枯葉語帶哽咽,一如隨時可能會哭出聲來似地。
「你還……活……姊姊。」
連話都說得語無倫次。
兩條腿不聽使喚地打顫著,彷彿就快當場崩潰痛哭般。
「枯葉。」
面對激動得無法自持的枯葉,少女——木春開口說道: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已經沒事了。」
少女面露彷彿願意包容一切的笑容。
看似只有十一、二歲的外表,乃是鈴鹿的疾病所致;實際年齡應該和供子相仿。這大概就是稚氣的五官會如此充滿威嚴的緣故。
景介四肢僵硬無法動彈。
心底有著千頭萬緒蠢蠢欲動。
每看木春的臉,內心深處就會出現雜音,同時有種不對勁的感覺。
然而又搞不懂那個不對勁的感覺是什麼。
「姊姊。」
枯葉向前踏出了一步。
朝著姊姊的身邊,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尋求擁抱。
木春緩緩地張開了雙臂,等著給妹妹一個緊緊的擁抱。
看起來宛若感人的重逢。
那也是當然的,因為本以為早在叛亂之夜喪命的木春,如今竟好端端地出現在這裡。因為她原來還活著。活——「咦……」景介的喉嚨深處擠出了聲音。
不對勁的感覺突然有了清晰的輪廓。
景介回憶一週前枯葉所說的話。
——殺害了姊姊的,是母親大人。
假設枯葉所言為真,唯一的結論就是神樂取代了枯葉的母親。她先是殺害了枯葉的母親佯裝成首領,然後再對木春下手。
但神樂在關鍵時刻功敗垂成,於是神樂回到只剩一顆頭的狀態。木春勉強倖存了下來,然後出現在這裡……完全合乎邏輯,甚至過於合理。
為什麼木春會應供子的呼喚現身?
莫非供子一開始就知道木春還活著,原本就聽命於她嗎?
夭曾經說過,供子和木春感情很好,所以應該就是這樣沒錯吧。這也表示供子從頭到尾都不是敵人嗎?
若從這角度思考,事情便能獲得解釋。雖然能獲得解釋,但是——
假如神樂根本沒有取代枯葉的母親。
假如在本家宅邸勒住木春脖子的,確實是母親本人的話。
假如供子跟木春是同伴,卻非景介等人的自己人的話—
「姊姊……!」
枯葉拔腿向前準備抱住木春。
景介霍然跟著衝了出去。
「枯葉,不要過去!」
景介大喊,從旁撲向枯葉,阻止她擁抱木春。
「……呀!」
兩人栽了觔斗摔倒在地上。
差點壓在枯葉身上的景介迅速從地上爬起,視線往木春飄去。映入眼簾的畫面,印證了景介的不祥預感。
那東西原先原先是藏在背後的吧。
木春的一隻手,在不知不覺間,握著一把造型老派的劍。
那是一把擁有雙面刃的劍,令人聯想到大和時代的武器。(大和時代指日本定都於大和地區的時代,西元250~538年。)
和白金色的刀柄連在一起,長度約莫六、七十公分的那個刀身是——
「『通連』……?」
坐在地上的枯葉恍惚地喃喃自語道:
「……姊姊?」
枯葉的臉上寫滿了疑惑。
為什麼木春會有『通連』?
為什麼木春又會在自己準備擁抱她的瞬間拿出『通連』來?
「姊姊……那、是……為什麼……」
「快站起來,枯葉!」
景介把枯葉護在背後,擋在木春的面前。
景介不願做這樣的思考。但決定性的證據已擺在眼前。
這傢伙……木春的企圖。
說穿了就是——
「她是敵人……這傢伙……是你的敵人。」
殺死枯葉。
「景介你在胡說什麼?這人是奴家的……」
或許是無法置信,也或許是不願相信。即便鐵證如山,枯葉仍用狼狽的聲音譴責景介。
「不對。你錯了,枯葉。」
母親試圖殺害木春?
那恐怕是事實。前任首領、枯葉姊妹倆的母親八成是在那晚…:
揭發了自己的女兒——理應成為下任首領的長女…
「這傢伙……這個叫木春的人就是這場叛亂的主謀、縱火燒了你們村子的凶手。」
她意圖引發慘劇。
「你當晚看到的人不是什麼神樂,正是你的母親沒錯。」
枯葉的母親一定是為了承擔叛亂的責任,才打算親手手刃親生女兒。
但她失敗了。
木春活了下來。不盡如此還吸收供子做為手下,一直在繁榮派的幕後行動。
「而且……木陰野的父母之死恐怕也是……」
慎一和薊據說是毫無抵抗被殺的。景介對這件事一直感到不解,但假設凶手是木春,那就可以說明,原以為早不在人世的本家長女活生生地親臨家中,木陰野的父母吃驚都來不及了,萬萬沒想到木春居然會是敵人吧。在缺乏戒心的情況邀請木春進入家中,然後在領木春進入起居室之後遭她從背後持刀暗算——一旦被偷襲,無論他們實力再強也沒用。
「不可能。」
枯葉拚命搖頭。
「不可能,景介你不要含血噴人!」
枯葉不肯面對現實一味地否定。這也難怪,她說什麼都不願接受承認這樣的事實吧。
旁觀整個過程的供子,冷冷地取笑了這樣的枯葉。
「咯咯……接受事實吧,枯葉。女婿大人,你真是明察秋毫呢。」
供子走到枯葉面前蹲下身子,一如把她當傻子般端起她的下巴。
「你真以為殺了木春大人的凶手是我們?我不是老早就這樣提示過你了嗎……我沒有殺害木春大人,繁榮派沒人對木春大人不利。企圖殺害這位大人的是前任首領,只不過她失手了。」
強忍笑意的那張臉上充滿了優越感。
「你明明親眼看到那個畫面,卻忘得一乾二淨。你不敢置信,所以別開眼睛視而不見……真是荒唐,軟弱得救我快吐了,天真得有夠窩囊。這樣子你還敢倨傲鮮腆地以首領自居……這教我看了怎麼能忍住不笑啊。」
或許供子從最初就知道這一切了吧。
不對,恐怕——只有供子和木春對整個事態有全盤的掌握。
神樂跟整起叛亂有什麼樣的關聯目前還不得而知,最初提議這個計畫的元兇有可能就是神樂也說不定。至少對木春等人而言,神樂的大名和存在都是效果絕佳的障眼法。
把叛亂的責任全推給神樂,自己則詐死藏匿起來。
既狡猾又完善,而且又駭人聽聞的計畫。
「其實呢……你本來也該在那個夜晚死去的,次女大人。」
供子的話毫不留情地痛擊枯葉。
「沒料到最後竟出了洋相,被你逃過一劫不說,連『通連』都被你一併帶走。這個失誤也導致往後衍生出一堆麻煩的問題來呢。」
枯葉的嘴唇不住地顫抖。
過去的堅強和毅然早已蕩然無存。
感覺就像被拋棄的小狗般,軟弱又無抵抗能力。
「算了,沒關係。」
供子從地上站起身,像是對小狗的存在不屑一顧。
「你現在的價值就只剩那一條命罷了。我們想要的是你的命,不是你的人——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沒關係,馬上就懂了……那麼。」
供子轉頭面向景介,懶得多看枯葉一眼。
景介頓時渾身僵直。
她為什麼要盯著我看?
景介直覺地認為她想對自己不利,可是卻又感覺不到殺氣。
下一個瞬間,供子採取的行動令景介的僵直變成了困惑。
她不知何故以矯揉造作的模樣下跪……
「……女婿大人,奴婢前來迎接您了。」
然後格外慎重多禮地說道。
「……咦?」
女婿大人。
供子向來都是用這個字眼稱呼我,可是我只當她意在揶揄,以為她是藉由我的名份拐彎抹角地貶低枯葉。
『被拐騙的女婿』——她不只一次這麼說。
根據思考角度的不同,這句話有兩個解釋。
一是誤上賊船成了女婿的男人,一是受到拐騙的『女婿大人』。
「咯咯咯。」
供子陰險地笑著,揚起了垂下的臉。
「你也是罪孽深重的男人啊。雖然我看你一整個就是不順眼,不過鈴鹿似乎生性就愛刁難友人的心上人。看來我也一樣不能免俗哪。」
「你說、什麼……?」
現在困惑逐漸開始變為混亂。
我不懂這傢伙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不想懂。
已經出現了好一陣子的困惑之音一定只是我的多慮,那應該是下意識猜到木春目的所產生的不協調感,絕對是這樣沒錯。可是,既然如此——
明明所有真相都已經揭露了,為什麼這個雜音還是遲遲沒有消失呢……?
「景介。」
有人在呼喚我。
我回過身子。
呼喚我的人不是枯葉。
「好久不見了。我一直很想見你,景介。」
圓潤的眼眸。
看似靦腆、卻似躊躇,又似充滿思慕之情的表情。
長長的黑髮和深藍色的和服。
童稚的氣息裡藏著美色,五官端正的臉蛋。
「怎麼、可能。」
是啊——我想起來了。
我以前曾經見過這個女孩。
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
大概是我五、六歲的時候,那時應該還沒開始上小學吧。
時值冬季。
我本來在家裡的院子嬉戲,她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我的身旁。
——第一次看雪嗎?
我「嗯」的一聲點頭。
——不覺得冷嗎?
不會呀,我笑說。
我清楚地想起來,她的口條感覺格外成熟。
——你好活潑、好有精神哪。
我才不叫「你」呢。我叫景介,霧澤景介。
——景介、嗎?好名字。
那你又叫什麼名字啊?還記得,因為她講得一副很臭屁的樣子,我就這樣反問她。
——我——
我終於想起來她的名字叫什麼了。
——我叫木春。
「騙、人。」
怎麼會有這種事。
「我不……信。」
因為那是,那個記憶是。
我和枯葉。我們兩人的第一次邂逅——
我一直以為是這樣沒錯——結果只是我單方面的誤會?
「好懷念哪。你長大了,可是絲毫沒有改變。」
木春伏下眼簾。
她的口吻跟枯葉一模一樣。不對,或許是枯葉在模仿她吧。
因為枯葉說過她很仰慕、尊敬自己的姊姊。
「會讓你受到牽累純粹出於偶然,抱歉。」
確實如此,她們兩姊妹長得很神似。
木春的外表就像較為年幼的枯葉,氣質則給人成熟版枯葉的感覺。
「……景介。」
木春來到不知不覺間癱坐在原地的景介面前站定。
「你長得比我還高了哪……這眼鏡是?你視力惡化了嗎?」
輕觸景介臉頰的手指摸了一下鏡架。
「為、什麼。」
在溫柔視線的注視之下,景介掙紮著說出了幾個字。
「為什麼你要做這種事……」
「這還需要問嗎?」
木春開心地笑了。
「當然是為了實現和你的約定。」
「約……定。」
約定?
那天我和她在冬雪中做了什麼約定來著——
「……啊。」
——吶,景介。
原先斷線的記憶,在和木春相逢之後,重新串連了起來。
她做好雪兔後,陪景介一起玩耍,然後還來到緣廊,喝了姊姊所沖泡的熱牛奶。
「很好喝。」木春笑說,望著她的側臉,景介不知怎地開始心跳加速。
不久黃昏時分將近,木春表示自己必須返家,因此景介笑著邀請她明天再過來一趟。明天我們再一起玩吧,雪不會那麼快融化的。
木春露出了落寞的微笑。
——明天沒辦法。
那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
景介當時大概喜歡上她了吧。
「我還想再見到你,我們要再一起玩。」他固執地纏著準備打道回府的木春不放,令她好為難。
——何時才能再見我不敢保證。
「我不管。」景介生氣地耍起彆扭。
——啊啊。我的心情也跟你一樣,希望我們能再見上一面呢。
木春同樣一臉難過。只見她貌似依依不捨地——臉頰依稀泛起了紅暈。
然後——
「對了……」
木春她——
一本正經地握起景介的手。
——等我年滿十五歲成年之後,我就可以自由離開村子了。
面露一如想到了絕妙好主意般。
一如在勾勒未來的夢想般。
一如對自己的想像感到羞赧般的表情。
——到時我會前來見你,我一定會來的。所以等到那時候……
「啊……」
開口如此說道。
記得她確實有說過這種話。
——你就當我的夫婿吧。
這麼一來,我們就能一輩子在一起了。
「嗯。」景介點頭答應——即使他當時不懂成為夫婿代表什麼意思。
然後,木春緩緩地向茫然自失的景介訴說起緣由:
「其實我早就想來見你了,本來我的計畫是一滿十五歲馬上前去接你。」
她的臉像是充滿了緬懷之情,又帶著幾絲寂寞。
那天——戶外被冬天的白雪覆蓋的日子。
不僅景介對木春產生了淡淡的情愫,木春也對景介一見鍾情。
原先那或許只是隨著時光荏苒,長大之後便會逐漸淡忘的情感,景介確實也真的忘記了。要不是今天發生了這麼一段插曲,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想起來。
——然而木春並未隨著光陰的流逝長大。
後來景介進入上學的年紀,開始跟許多同齡的孩子交流。一路從小學低年級升到高年級,然後升上國中。期間難免會有特定的喜歡對象,可是結果又毫無進展,並且也會跟其他人聊聊誰跟誰交往這種話題,就這樣在人類社會慢慢成長。
——然而木春生活在環境封閉的村子,不會邂逅其他男性。
想必她在全是女性的村落裡生活的那些年來,心裡只想著景介一人吧。
那一年冬天的記憶沒有遺忘,只有更強烈。
記憶中的雪永遠不會融化。
一心期待著約定之日——
「……可是,後來我身染了疾病。」
鈴鹿之病。
跟檻江一樣,身體停止成長的病。
只不過木春發病的階段比檻江更早。現在站在景介眼前的這副身影,應該就是維持當年她罹病時的年紀吧。
「我傷痛欲絕,以為再也不能去見你了。要是你長大成人,而我仍永遠是這副小孩子的樣貌……那我如何能實踐約定?」
自小以來不曾改變的幼年之戀。
假如身體停止成長,假如自己不能長大成人,這段戀情便無法修成正果。
這樣的念頭、絕望日復一日地加劇。
「所以我開始積極尋找能長大的方法,最後也被我成功發現了。」
木春貌似憐惜,引以為傲地端詳著手上的『通連』。
寶刀。首領的證明。
景介惘然地喃喃自語:
「會吸取生命……鈴鹿一族的生命集合體……」
「沒錯。」
木春頷首應和。
「這是『大通連』。這把刀能令傷口成長,進而吞噬生命。」
接著另一隻手從背後掏出了某個東西來。
是青銅色的刀鞘。數顆鑲嵌在上頭的半透明寶玉全都染成了粉紅色。
「這是『小通連』。用來儲藏刀子所吃掉的生命的刀鞘。」
大通連和小通連。
景介記得一個禮拜前聽神樂講過『大通連』這個字眼。換句話說,所謂的『通連』是——寶刀『大通連』和刀鞘『小通連』的合稱。
木春有些得意地告訴景介說:
「只要利用它,我就能長大成人了。」
已經不需要開口詢問「怎麼做?」了。
景介早已心裡有數。
剛才供子提過藏物的精製方法。
那就是——答案。
「只要用大通連吃光一族的生命,小通連上的寶玉便會染成紅色。代表充滿了足以醞釀出新藏物的力量。只要把那股力量注入我的體內……我就能長大成人。」
成長亦即生命的運行。
成長停止,代表生命力枯竭。
那麼,若要讓停滯的成長重新開始,該如何是好?
答案便是注入生命力。
只要把鈴鹿一族身為『物種』的力量轉化為個人成長的力量即可。
「怎麼可以……」
然而,說穿了那就是奪走他人的生命。
只不過是用『通連』將同胞趕盡殺絕。
「據說始祖鈴鹿當初也做過這種事。」
與其說是在描違什麼滔天大罪,木春講得更像是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愛上人類的始祖為了和人類結合,不惜屠殺了一族……用的就是這把『通連』。」
關於一族始祖的傳承,景介以前就曾聽枯葉介紹過。
前來討伐土蜘蛛的武人,和身為首領的鈴鹿御前相戀。
最後她背叛了同伴投靠心上人,殺光了同胞。
結果,當地的土蜘蛛被殲滅,鈴鹿御前和武人結合生下了子嗣。
那就是她們鈴鹿一族的起源。
咱們一族的血生來就背負著背叛和殺戮的孽障,因此,更需要懷著高人一等的尊嚴活下去——枯葉曾這麼說過。
然而眼前的木春卻是臉上掛著笑容。
「所以我等同鈴鹿始祖再世。我會染上這個病……一定是命中注定。」
以彷彿在跟自己對話似的語調。
以彷彿視殺戮為理所當然的表情。
為了克服被病魔纏身的不幸,為了一圓早已破滅的初戀——她不僅把傳說的情節投射到自己身上,甚至還付諸實行嗎?,
「你……」
村子因木春策劃的叛亂化成一片火海,眾多族人死於非命。倖存下來的人口寥寥可數。縱然如此——在殺害了自己的親朋好友後,仍不見木春露出一絲的愁容。
「你耐心等候一下,景介。不用多久,很快我就能長大成人了。」
是那麼的天真無邪,那麼的無憂無慮。
那是撇開了迷網,被戀愛沖昏頭的少女的眼眸。
「是……我……」
——是我一手造成的?
都是因為景介和木春相遇。
都是因為木春喜歡上了景介。
都是因為景介懵懵懂懂地和木春訂下了約定。
才會害鈴鹿的村落碰上無妄之災,一族瀕臨滅亡。
枯葉的父母、型羽的父母、日崎的父母,以及木陰野的父母等人都被捲入這場無妄之災。
若非內亂發生,一族應該可以持續過著幸福的日子。
枯葉她們跟供子、巳代等人也犯不著壁壘分明地分成敵我兩派,能照常和平相處下去吧,好歹她們都是在同一個村子里長大的童年舊識。
她們的幸福、一個種族的生活如今全都毀於一旦。
——都怪一個名叫霧澤景介的男子勾引了首領之女。
景介一直以為自己在整起事件扮演的,是無端受到波及的角色。
逃離了內亂的枯葉偶然躲進白州高中美術教室,在那裡遇見了灰原,然後和灰原行了喪服的枯葉向自己求婚——一連串的事件中,景介都處於被動的姿態,所以最後才會主動決定投入戰局,只因不想枉費灰原和枯葉的一片心意。
可是這個前提卻崩壞了。
景介從一開始就是整起事件的中心。反過來說,若不是因為景介,內亂根本不會發生,說不定連灰原都能免於一死——
「啊……」
景介已經徹底失了方寸。
他用少了感情的眼神,呆滯地凝望著眼前開心微笑的木春。
2
見木春用痴迷的視線盯著景介不放,供子輕嘆了口氣。
「木春。」
她出聲呼喚。那個聲音和景介所知的供子判若兩人,除了親密和自在以外還摻雜了尊敬,就像在面對朋友一樣平易自然。
「差不多該著手進行了,我把血香和血沙召回來。」
「嗯。」
木春點頭。
「景介,你再等會兒。有些瑣事留待我去收拾。」
——瑣事?
會是什麼什麼事啊?景介恍惚地心想,可是身體不聽使喚。
內心浮現了疑慮,自己若再有任何輕舉妄動,會不會造成什麼更駭人的事情來?不提別的——鈴鹿的村子就是因為景介的無心之語付之一炬的。
供子取出貌似笛子的東西吹鳴。
尖銳的聲響在耳邊嗡嗡作響。跟前來此地時,用來做為信號的道具相同,似乎是鈴鹿一族經常用來當作信號的聲音。
或許不到一分鐘,也或許等了約莫三分鐘之久。因為沒人講話的緣故,對時間的掌握也就流於曖昧,不一會兒雙胞胎從林子露出了臉來。
「你叫我們嗎?供子姊。」
「我們回來了,供子姊。」
一陣殺聲接著從後頭跟上。型羽和檻江從同一個方向一路追著雙胞胎趕了過來。
「站住!我們話還沒……」
原先打算攔下雙胞胎的型羽驚愕地睜大了雙眼。
「……木春、大人……?」
仔細一瞧,連檻江也隱隱皺起了眉頭。
「好久不見,型羽、檻江。」
木春用祥和、具有威嚴的口吻向兩人微笑。但那張笑容旋即隨著她手上亮出的『通連』刀刃變得冷漠。
「我給你們選擇的權利。」
「咦,木春大人?……那是?」
型羽完全混亂了。她依序看了木春、枯葉、供子、景介和棺奈,但依然無法掌握事態。
原以為早不在人世的木春;大受打擊而魂不附體的枯葉;頹然坐在地上動也不動的景介;悠然地盤著雙臂、面露陰險笑容的供子;最後是面無表情地站著的棺奈。
沒有人回答型羽的疑問。
「你們有兩條路可以選。」
木春逕自繼續宣告。
「一是殺死枯葉,跟隨我們;一是和枯葉一起死在我的刀下。二選一,選擇你們喜歡的吧。」
她的語氣無比柔和。
與其說是命令,那個態度更像是在徵詢意見。
只是問題的內容既悚然心驚又荒誕至極。尤其對責任是守護本家的型羽而言,『殺本家的人,或等著被殺』這種二選一的問題充滿了矛盾。
單是木春還活著的事實就令型羽腦筋打結,突然又被迫面對這種問題,會失去冷靜也是人之常情。型羽狼狽得令人同情。
「木春大人,您這話是……」
「我話已經說得夠明白了,『軋』。」
面對型羽的困惑,木春不做任何的解釋。
「不是告訴你了嗎?看你要跟隨鈴鹿首領,或是枯葉。選擇你喜歡的那邊吧。」
或許是知道再怎麼問,從木春口中也得不到明快的答案,型羽轉而向枯葉大叫:
「枯葉姊姊!這是怎麼一回事!」
「……型羽。」
枯葉視線稍稍一挪,露出就快克制不住眼淚——不對,她的臉頰早已滑下了一道淚水,開口說道:
「殺了奴家吧。」
「枯葉……姊姊。」
「奴家已不是什麼首領了。不對……打從最初奴家就不過是個小丑罷了。既然姊姊已下了命令,你就聽命行事吧。」
她的聲音有氣無力,固有的高潔和毅然態度早已不復見。
這也是當然的結果。過去造就她性格的基幹,全是建立在她必須扛起一族首領重責的自負。
地基被破壞的高塔難逃瓦解的命運,她已頓失一切。
「你說什麼?我不懂那個意……」
被枯葉失魂落魄的態度愈搞愈迷糊的型羽,轉而向景介求助。
「景、景介哥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景介花了足足十秒才擠出聲音。罪惡感和困惑壓得景介不敢正視型羽的臉。可是——該讓她知道的事實,還是得說。
「燒了村子的凶手是木春。」
「……咦。」
型羽一臉錯愕,視線又往他處飄去。
「木春大人……?」
「景介說的是事實。我就是叛亂的主謀。」
木春理直氣壯。
「既然你們知道了事實,那我再問一次。型羽、檻江,你們選擇誰?」
撇開自身的善惡與功罪,只問對方的判斷。
她所展現的,是身為統帥一族的首領、身為王者的器量嗎?在這方面枯葉確實無法和她相提並論。木春所展露的傲氣和堅決,說是渾然天成亦不為過。
只不過,被迫做出選擇的那方面臨了巨大的壓力。
單是面對面就會帶來強大緊張感的大人物,向他們拋出了難以抉擇的困難問題。而且因選擇的不同,下場有可能是死路一條。
型羽怯生生地顫抖著嘴唇,儼然是有話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表情。
教人意外的,打破了這個膠著狀況的人竟是——檻江。
「木春大人。」
她不改平時那副神情迷茫的模樣說:
「『江祚南』是枯葉幫忙復興的,所以我要跟隨枯葉。」
那個回答是那麼明快果決,甚至教旁人不禁為之一愣。
沒有刻意振奮,沒有畏首畏尾,也沒有一絲的迷惘。
「……檻江。」
枯葉的聲音,像是在訴說自己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面對她似的。
「而且我是景介的姊姊。」
檻江走向景介,蹲下身子,把手放在他的頭上面露微笑。
「我要站在景介和枯葉這邊。換作是雅姊姊的話,一定也會這麼選擇的。」
「檻江……學姊。」
就在這時——
「咯、咯咯……」
一旁,突然傳來了一陣聽似忍耐瀕臨極限的笑聲。
「咯咯、哈哈!哈哈哈!」
是供子那音調低沉、宛若一口氣宣洩而出般的嘲笑。
「咯咯、哈哈!檻江,你也真會說笑……我看你的滑稽程度可以跟枯葉並列第一了。滑稽得好不可悲,可悲得教我一笑就笑得停不下來!」
供子大聲嘲笑了好一會兒後,冷眼睥睨檻江。
「哼,我還以為傀儡也學會動腦思考了呢,看來是我太過高估你了。」
「我不是傀儡喔。」
檻江從地上起身,正眼直視供子。
「不,你就是傀儡。」
供子撇了撇嘴之後——
「換作是雅姊姊也會這麼選擇是嗎?那實在太有意思了,真愉快啊。」
不知何故,她一臉得意地轉頭面向了木春。
「嘿,木春。不曉得雅姊姊她到底會怎麼選擇喔?」
——什麼?
景介不由自主地抬頭看了供子。
為什麼供子會提起姊姊的名字?
為什麼她要跟木春說起這個?
「……也是。」
木春微微垂下頭,接著重新抬起頭來。
她面向棺奈開口說道:
「你會怎麼選擇?雅,不……棺奈。」
「是。」
棺奈回答了。
「棺奈、跟隨、大小姐。」
她面向——木春。
「雅……雅?」
景介感覺心臟彷彿倏然停止了跳動。
雅?
她在胡說什麼。棺奈明明是——
腐女。
體內放了藏物『合謀之槍』的人類屍體。
失去所有生前記憶,做為服侍鈴鹿一族道具的活死人。
而且棺奈本來是木春的所有物。
記得棺奈曾親口說過——
她原本是木春的朋友,死後變成了『腐女』——
「……騙人。」
檻江的表情流露出至今不曾出現過的動搖。
「棺奈就是雅姊姊?不可能……因為聲音……」
聲音不一樣。
檻江一如要抓住僅存的希望似地,不停重複同樣的言論,但供子卻毫不留情地補上一刀:
「啊啊,對了。我都忘記你沒實際跟她見過面,只能從聲音判斷嘛!」
接下來她衝口說出的話,聽在景介耳中同樣顯得殘酷。
「可是呢,檻江。咯咯……她又沒有呼吸,聲帶也失去了生命力,況且不帶感情。所以『腐女』的嗓音和說話方式會變得跟生前截然不同。你當年隔著牆壁所聽到的雅的聲音……早就不存在於這個世上了。」
「姊姊?」
景介絕望地向棺奈詢問。
「你是……姊姊嗎?」
景介的情況也不比檻江好到哪裡去。雅是在八年前失蹤的,而且剩下的照片幾乎全被父母處理掉,現在的他幾乎回想不出姊姊的長相。
也因此景介得知眼前的棺奈是雅之後,比檻江更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對不起、景介大人。」
棺奈的態度與平時並無二異。
「棺奈、沒有生前的、記憶。但……」
不過,那樣的態度——
「……棺奈、生前的名字、似乎是雅、沒錯。」
同時也以最無與倫比的冷酷——把無法挽回的殘酷現實擺在景介的眼前。
「哎,女婿大人。有什麼好難過的呢?」
供子發出嬌柔諂媚的聲音向景介微笑。
那口吻貌似恭維,實則輕蔑。不對——
「反正你早對她沒什麼印象了——無論長相或聲音都忘光了對吧?看,你跟她在一起那麼久,也沒發現她就是你姊,那你在那邊生氣或難過,又能改變什麼呢?咯咯……這代表你姊對你的重要性不過就這麼一丁點兒大罷了,何苦衷聲嘆氣?」
那顯然是在諷刺,也或者是苛責。
景介沒能反駁,在心中默認了她的說法。
——這是懲罰。
景介當初千方百計地想查出下落的姊姊,如今就出現在眼前。
不對,是出現好一陣子了。
可是景介卻絲毫沒有察覺棺奈的身份,過著太平的日子。不僅如此,還義憤填膺地嚷嚷著『我要找出殺害姊姊的凶手』、『我要查出姊姊的下落』等大話。
供子說的真是對極了。
我是滑稽的小丑。
為姊姊的屍體遭到他人利用而憤怒?為姊姊早已死亡多時而感到哀傷?別蠢了,我哪來的那個資格?
她是我的親姊姊。
她明明是我最愛的人。
為什麼我會忘記她的面孔呢?八年,我們不過才八年沒見而已。如果我真的有我所說的那麼重視姊姊,照理說她的長相應該會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記憶之中才對吧。
「姊……姊……」
視野不知不覺間模糊成了一片。
淚水奪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對不起……我……」
棺奈——本是景介姊姊的屍體一字未答。
沒有憤怒、沒有哭泣,也沒有微笑。只是面無表情地瞥了景介一眼。
在短短一個小時前,原本還討人歡心的撲克臉如今卻讓人感覺悲慼。
「我為什麼會……為什麼……」
「別放在心上,景介。」
隨著柔和的聲音,一個人從背後抱住了景介。
是木春。
「雅本來就染上了疾病。所以我才會把她收留下來照顧,臨終後再讓她變成『腐女』……這也是雅本身的願望。」
——姊姊她自願的?
這麼說來,檻江有說過類似的話。
姊姊在村子裡過得似乎很開心。至少她在唱詩歌時給人的感覺是如此。
木春的說詞有幾個可疑之處。
雖然她宣稱雅有病,但真偽無從確認。在景介的印象中,姊姊臥病在床的次數屈指可數。況且就算真的有病在身,姊姊也不會跟家裡不告而別。一旦開始細算,啟人疑竇之處就陸續浮現。
然而對景介而言,他本身的記憶早已不值一哂,畢竟他連自己姊姊的長相都忘了。裝在那種不負責任的大腦裡的記憶怎麼能信得過,不如把木春的話照單全收還比較穩當吧?
「檻江,我再問你一遍,你的決定呢?」
木春輕輕地放開景介的身體,回身面向檻江。
「雅已經表態要跟隨我了。你若肯投靠,我答應你讓『江祚南』正式復興。」
檻江沒能答得出口。
「雅姊姊……景介……」
平常從不會把感情寫在臉上的她,現在卻狼狽得一目瞭然。
想必她一定失去了主意。自己到底該怎麼辦?自己又希望怎麼做?長年封印了感情,導致她現在無法處理複雜的情緒。
這時的景介也無力關心她了。
一時之間,沉默支配了時光。
半晌——認定型羽和檻江無法做出答覆的木春靜靜地開口了:
「……無法下決定嗎?」
語氣中不帶一絲失望或喜悅,純粹是嚴肅地對當下的狀況做出判斷般。
「沒辦法,那你們就隨枯葉一起下黃泉吧。」
『通連』水平地向前刺出。
鮮紅的血色光芒開始纏繞刀身。
怨——劍在哭號。
那個聲音比『通連』被打造成電鋸時更為清晰,聽似眾多女性的呻吟與悲鳴。
型羽和檻江沒辦法反抗。不允許違抗首領的禁忌,硬是比性命交關的危機更為強而有力,支配了她們的身心。
啊啊,景介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除了我以外,在場所有人都會被殺死。
得設法幫大家脫困,可是景介卻想不出方法來。因木春和姊姊所產生的後悔和罪惡感支配了身體,就連神經也在抗拒『快動啊』的命令。
劍首先朝著型羽緩緩向上舉起。
正當景介拚了命想讓身體活動,好抱住木春拖延時——
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伸出了援手。
3
「刀下留人。」
儘管現場瀰漫著一股絕望又帶有些肅穆的氣氛,依紗子卻視若無物地從旁打了個岔。
她從潛藏多時的樹後現身。舉起『通連』的木春、愣怔原地的型羽、檻江、供子、景介,所有人皆不約而同地轉頭面朝依紗子。
那幅情景著實逗趣,教依紗子忍不住差點噗哧一笑。只不過——依紗子有些不滿的是,眾人之中唯獨枯葉沒有反應,慢了眾人一拍才慢吞吞地轉過頭來。
你不是我的情敵嗎?你到底在恍神什麼?
如此心想的依紗子睨了枯葉一眼,不知道她有沒有明白這眼神的意思。
依紗子是在『牛鬼之牙』即將遭到破壞之際找到戰場的。雖然在步摘察知供子所吹出的笛音乃是和枯葉會合的信號之後,兩人旋即動身前往。無奈森林面積遼闊,花了超出預期的時間才得以抵達。反正來得及趕上關鍵時刻,也就罷了。
之後兩人便一直藏身在遠方旁觀。
藏物的真面目。
木春的存活和叛亂的真相。
以及木春的目的——
至於有關大小通連的能力,依紗子事前早已掌握了這份情報。畢竟神樂就是當著依紗子的面前,利用小通連治癒了那個折磨她十七年之久的傷勢。
話雖如此,木春至今仍活著,並且『通連』落到了她的手中仍出乎依紗子的預期。
她是何時從神樂那裡奪走『通連』的呢?
不對——那恐怕不是偷、也不是搶來的。是神樂雙手奉送的。
換言之,神樂一開始就和木春狼狽為奸。否則,只剩一顆頭顱的神樂如何能主導叛亂?
兩人目的一致,所以促成了這個合作的關係?還是說某一方是另一方的傀儡?抑或只是有人裝出自己受到擺佈的樣子而已?雖然想得到幾個可能,但依紗子對真相興趣缺缺。
一想到自己果然完全沒受到神樂的信賴,心情頓時有些愉快了起來。這麼爾虞我詐的母女關係可是罕見少有。
而關於供子的部分,很自然就能導出她原本就在木春的手下行動這個結論。
她跟神樂完全無關,一心只為木春付出,行動原理非常地單純。單純易了到讓人看了想會心一笑。明明所做所為都像個怪物,內心卻很看重和朋友的友情——換句話說,她在無意間模仿起了人類的那一套。
總括而言,整起事件簡直形同一場有趣的戲劇。
受憎惡和怨恨桎梏,結果自取滅亡的巳代。
分明是個怪物,做的事卻跟人類沒有差別的供子。
還有被她們玩弄在股掌之間的可憐枯葉。
這是一場由怪物之中的怪物所舉辦的、滑稽又荒誕的——饗宴。
不過,在依紗子眼裡有一件事情仍顯美中不足——
那就是木春的目的。
霧澤景介。為了他,就為了和他結為連理,木春策畫了這一切。
換言之,怪物中的怪物所舉辦的饗宴,主角竟然只是一介人類,那教人無法原諒。依紗子不滿的正是這一點。
怪物就該像個怪物,在夜晚的墳場乖乖跳舞,為什麼要在人類眼前拋頭露面?
有資格這麼做的、可以在人類面前大方露出身影的、可以跟人類打成一片的,只有我這個生為人類的怪物。絕不是道地的怪物。
沒錯。
我豈能把霧澤景介、心愛的人——交給她們這些怪物。
「你對我也太過分了吧。」
依紗子說道:
「……你看你把我晾在一旁,鬼鬼祟祟地在做些什麼好事?供子,你這不是擺了我一道嗎?我萬萬沒想到這竟然會是你的目的呢。」
不過,依紗子仍貫徹身為『神樂女兒』的態度。
供子和木春或許早就知道依紗子是人類。不過,照理說她們不會知道依紗子有什麼盤算,行動的目的又是什麼。
依紗子的行事作風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絕不讓人輕易看穿秋津依紗子這個存在的精神構造。在行詐這方面——怪物不可能贏得過人類。
「以『此花』的身份行動嗎……你一開始就在暗中行動了是吧?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朋友巳代,不辭辛苦地付出只為成全首領。」
「……依紗子,你來做什麼?」
供子投以螫人的尖銳視線。
「你不是答應我不來的嗎?」
「哦,那是你單方面的決定,我可沒接受。」
依紗子一邊用我行我素的表情虛應供子的殺氣,一邊用苛刻的語氣說道:
「況且『你答應我不會來』這樣的形容也不太正確吧?是不希望我來才對。因為一旦讓我知道木春對霧澤同學的愛意……我一定不會袖手旁觀的。」
依紗子笑了。
笑得無比燦爛。
夾帶著連本人都沒有意識到的——只因不曾體驗,故無法理解的——憎惡。
「原來如此,你說的果然有道理呢,供子。扭曲世界的……扭曲了這個世界的無疑就是愛沒錯。木春對霧澤同學的愛扭曲了一切,讓一切失去了控制。不只毀了鈴鹿一族,也毀了霧澤景介。好個讓人嘖嘖稱奇的濺血羅曼史啊。」
依紗子瞥了木春一眼。
她擺出無法窺伺感情的臉冷冰冰地注視著依紗子。慧黠的視線讓人無法和那童稚的外表聯想在一起。畢竟論年齡她還比依紗子年長:心智遠比外表成熟或許是很正常的事,不過那個充滿睿智又高壓的態度令依紗子有種彷彿看到小時候的自己的錯覺。
木春開口說了:
「依紗子……你的企圖是什麼?」
依紗子只是簡短地答了一句:
「休兵再戰。」
她向訝異地鎖起眉頭的木春又是一笑,接著,她杓起像是用攪拌器將滿滿的欺瞞和挑釁打成一體,再均勻搖動混合後,精心調製而成的刻薄話語,冷冷地灑在木春身上:
「這個狀況一點都不公平。霧澤同學失去了冷靜,你現在是在趁人之危。如果你不靠這種卑鄙的方法就不能擄獲他的心,那你等於是在用自己的行為證明——你的心意充其量只不過是假的。你也不樂意看到這種結果吧?」
「你這是在愚弄我嗎?」
木春不出所料地冷眼一瞪,那張充滿了威嚴和冷酷的臉確實驚悚。一般人就是兩條腿抖到僵硬也是情有可原的吧——若是一般人的話。
「愚弄?沒的事。既然你都自稱是鈴鹿的首領了,我很明白你根本不屑那種卑鄙的行為。不過呢……嗯,假如鈴鹿首領的尊嚴允許你用那種骯髒的手段來擄獲男人的心,那就另當別論了。」
不過,依紗子並非平凡的一般人。
她這十七年的人生,總是站在帶給人恐懼的那一方。
這樣的她不可能會對區區的怪物感到恐懼。
「瞧你似乎很能言善道哪。」
但木春也不是省油的燈。
她維持一貫的冷靜,沒有表露出慍怒之情。
「我和景介修成正果有讓你那麼不滿嗎?」
「就霧澤同學的立場,這不是什麼修成正果,是被趕鴨子上架才對。至少你應該不想讓我覺得你是勝之不武吧。」
「……哼。」
木春貌似有些愉悅地吁了一口氣。
「彷彿是故事裡的情節哪。感覺你就好比試圖以合理的論調來使王折服的家臣。」
「我說的確實是合理的論述……只不過我不是你的家臣。」
——還得再加把勁吧。
依紗子決定進行使王折服的最後一個步驟。
「我承認你是王,我只不過只是一條分支罷了,也沒有你的器量。不過……不,正因為如此,我更堅持要休兵再戰。」
「休兵再戰?具體而言你想怎麼做?」
木春稍稍垂下了劍,『通連』的光隨之消失。
看來她似乎願意坐下來打個商量了。
然而,嚴格說來被迫坐上談判桌的人其實是依紗子。如木春所言,王會折服於合理的論調是千古不變的慣例。
不過之後的下場會是腦袋分家或是獲得褒獎,端看進言者的口才。
——來吧,這是最後一步了。
依紗子緊張得情緒亢奮,開始進行交涉。
「我要說的就是如此。你們現在撤退,我也暫時撤退。之後我們再堂堂正正一決高下,看誰能真正擄獲霧澤同學的心。」
「哼……你以為景介會看上你這種貨色?」
「既然你這麼有自信,接受挑戰又有什麼損失?如果沒辦法接受,不就代表你在害怕——害怕霧澤同學喜歡上我的未來嗎?」
「……你在挑我的語病嗎?」
雖然木春表面上看似從容,不過在依紗子打出這一手之後,假如她沉不住氣動手殺了依紗子,等同於默認自己『理虧』的事實。這樣的結果她應該是能避則避。
——所以接下來就是讓步給她台階下。
「你無法接受嗎?那我開個條件給你吧。」
「條件?」
「對。如果你答應現在撤退,我就把步摘還給你們。」
「步、摘……?」
聽到親友的名字,枯葉抽搐了一下。依紗子連理都不理,現在的她不配當依紗子的對手。
「步摘她的身手在一族可是數一數二。能得到她這個籌碼,應該是穩賺不賠的交易吧。」
將步摘調教至此的人正是依紗子。
目前的她沒有自由意志,而且還對依紗子唯命是從。被下令在林子裡待機的她,只要依紗子一聲令下馬上就會沖上前來吧。
「你開的這個條件會不會太缺乏誘因了?我只要當場殺了枯葉她們,就沒人能奈我何,根本沒有補強戰力的必要。」
「確實如此。但是……你可別忘了,我想要的只有霧澤同學而已。換句話說,假如我得不到霧澤同學,我不在乎自己會怎麼樣。」
我已經讓步了。如果這樣還不肯接受的話……
「要是你堅持不肯撤退,我們也只好當場跟你們開戰了。就算沒有勝算,我也要扯下你一兩條胳臂一起陪葬。」
……那只好威脅了。
「依紗子……你鬧夠了沒!」
供子惡狠狠地瞪著依紗子。
——你也一樣不是我的對手。
依紗子只是直盯著木春,看也不看供子一眼,面露毫不在乎的冷笑。
「跟身手乃一族之冠的『海良』之女和擁有『白鵺』的我同時當對手,你們真能毫髮無傷嗎?」
最後還臉不紅氣不喘地——信口開河。
依紗子尚未告訴任何人『白鵺』早已被毀了。當然不能排除景介早已把這消息透露給供子的可能,不過只能孤注一擲選擇相信景介。如果運氣真的那麼倒霉,也就注定無論如何景介都不會愛上自己,依紗子早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
「做出選擇吧。你要當場開打,還是暫時收兵,改天再和我單挑?我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而且開出的條件也不差吧?」
——說吧,你的決定呢?
依紗子用盡了手段,將嘴唇抿成了一直線。
經過了數秒的沉默。
「……木春,怎麼辦?」
供子眉頭深鎖,向主人請示。
木春她——
「呵呵……有意思。」
臉上慢慢掛起笑容後,把『通連』收回了刀鞘。
「好,依紗子。我就接受你的條件。」
「這麼做好嗎?」供子無言地用眼神詢問。
「無所謂,反正現在還有事情等著我們去處理。在受到百般刁難的情況下和景介結為連理心情也不會痛快。再者……」
木春望向了景介,淺淺一笑。
「十年我都能等了,短短幾天又算得了什麼。」
聞言,依紗子恭恭敬敬地以眼神致意——
「感謝你的寬宏大量,首領大人。」
——同時在心中予以輕蔑的嘲笑。
「步摘!」
不過說好的條件還是得實踐,依紗子朝身後的林子大喊。
「話你都聽見了,今後你就聽命於她們吧。」
步摘沒有回話。反正就算放著不管她,她也會服從命令吧。
於是依紗子重新面向木春。
「你稍後再下令,她應該就會跟來了……那,我來送霧澤同學回鎮上好了。你放心吧,我不會趁你不在的時候色誘他的。」
「……不許你開下流的黃腔。」
木春眉頭一蹙,從依紗子臉上別開視線。
「棺奈!」
「是,大小姐。」
棺奈畢恭畢敬地回覆木春。
「帶我回迷途之家……枯葉,那屋子原本就是屬於我的,我要收回去了。」
「啊……」
枯葉身體倏然抽搐了一下。
她緩緩抬起臉,彷彿將「絕望」兩字化成了表情。
「……姊姊。」
景介也接著發出氣若游絲的聲音。
他向著棺奈大喊:
「別走,姊姊!不行……你怎麼能跟那個人走,我……」
「不用擔心,景介。」
木春回過身走向景介,配合他視線的高度蹲下了身子。
「你再耐心等候幾天吧,你不用再淌這灘渾水了,好好地過平凡的生活吧。等事情塵埃落定之後……我和雅會去迎接你的。」
「……啊。」
木春憐惜地輕撫景介的臉頰後溫柔一笑,重新站起身。
最後——
「枯葉。」
——她冷酷地警告了親生的妹妹。
「今天我就看依紗子的面子放你一馬。在下次碰面前,你好好珍惜自己的小命吧。」
※
木春掉頭就走。
供子和雙胞胎緊跟在後,棺奈同樣轉身背離枯葉等人。
「對不起,枯葉大人。」
離去之際——棺奈稍稍回過脖子面無表情地低頭示意。
「不過、棺奈是、大小姐的、腐女。」
她已經不再稱呼枯葉為『大小姐』了。
而且對景介和檻江視若無睹,就這麼消失在森林的深處。
4
等到木春一行人離開約莫整整十秒左右。
景介向全身施力,好不容易才站起身子。風波一口氣接連發生,對他造成了嚴重的打擊。其實景介多麼希望當場放聲痛哭,可是望著他微笑的秋津依紗子讓他無法如願以償。
多虧木春她們離開了這裡,景介才能站得起來。因為她們一離開,就可以不必急著面對姊姊和自己的問題了——景介心裡也明白,這只是在逃避現實,但他仍將錯就錯。因為若不這麼做,自己早就崩潰了。
因此,景介下意識地決定,現在要把感情的焦點放在秋津的謎團上。
「你在打什麼如意算盤?」
景介質問:
「……為什麼要救我們?」
「慢著。」
但秋津出聲制止景介,面露一貫讓人捉摸不清的笑容說道:
「有話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吧?好歹先下山吧。」
跟我來——依紗子說完便帶頭向前走。
看來自己似乎沒有選擇的餘地。
「型羽、檻江學姊……枯葉麻煩你們了。」
景介瞅了背後三人一眼。
三人無不一片愁雲慘霧。
型羽因為過度困惑和混亂,一臉疲憊。檻江隱隱皺眉,面色凝重地抿唇垂低了頭。
枯葉則是情緒最為失控的。
淚流滿面的她,身子瑟縮成一團,肩膀顫抖不止。檻江出聲喚了她,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在檻江的攙扶下,總算勉強能踉踉蹌蹌地走動。
會這麼淒慘也是理所當然,這回她是真正失去了一切。
身為一族首領的矜持的依據、復興一族的責任,還有家族——
景介也不曉得自己該如何安慰她才好。不對——自己根本沒有那個資格。
正是因為景介和木春相遇,枯葉才會失去一切,要說他是罪魁禍首亦不為過。
即便被她憎恨也怨不得人,這樣的念頭令景介不敢正視枯葉的臉。
「景介……哥哥。」
跟在秋津的後頭走在山路上的同時,型羽小聲地嘟囔道:
「我實在不懂……拜託你跟我說明。」
對了。這一連串的經過型羽只知道片面的訊息。
若要把真相告訴她,必然得提及景介和木春的過去。景介對此有很深的罪惡感。但——景介認為說出真相是自己的義務。
「……好吧。」
景介邊走邊向型羽說明。
叛亂的真相。木春的目的。『通連』的能力。
大致說明之後,景介繼續面朝前方吩咐型羽。
「你們去找砂姬……『聖』吧。如今只能向她請求指示了。」
「……那景介哥哥你呢?」
型羽好奇地詢問。
「抱歉……一切都是我的錯。」
思量許久後,景介只答了這麼一句話。
「……」
型羽沉寂了下來。似乎她也一樣無話可說。
出發約莫十分鐘之後——
「來到這一帶應該就可以了吧。」
找到一塊跟先前的場地差不多寬闊的地點後,秋津停下了腳步。
她向右一轉,面對景介等人。
她環視四周後,開口說道:
「嗯,這裡不管再吵,也不怕被人聽見了。」
「……吵?」
這傢伙到底想幹什麼?
她朝著面有困惑的景介笑了。
「話說回來,鈴鹿一族也未免太單純了,居然不疑有他地相信我說的話。剛才我可是忍得很辛苦才沒有笑出聲呢。」
那個笑容果然是再熟悉也不過。
那是幾個月前,在教室日日可見的笑容。不僅給人開朗又和善的感覺,還有著能將見到那張笑容的所有人都變成俘虜的魅力——可謂美麗與親切兩者兼具。
「她們當真……以為我會護送景介同學回到鎮上?來日再戰,和她重新爭奪你?開什麼玩笑,我失去步摘和『白鵺』兩張王牌耶。我幹嘛有勇無謀地去打一場敗仗?欸,霧澤同學你也這麼認為吧?」
依紗子掛起燦爛的笑容。
「你……」
「一旦錯過這個機會,我再也無法得到霧澤同學了。」
語畢,她手插進口袋掏出某個東西。
——蝴蝶刀。
鏘。
在月光的照射下,蝴蝶刀在秋津的手上轉了一圈,露出刀刃。
「欸,霧澤同學。」
秋津笑容可掬。
面帶瘋狂地笑了。
「我來這裡,是為了取你的性命。」
「……秋津……」
「我要殺了你,讓你變成我的東西,永遠只屬於我一人。絕不讓其他人奪走、觸碰你。你將在我的心中表現出喜怒哀樂……過著幸福的生活。」
感覺不出這是在說笑。
她是認真的。
這傢伙是當真想把景介和他的性命納為己有。
「為、什麼?」
然而景介看了那張笑臉卻沒有感到害怕。
「……為什麼?」
率先在腦海浮現的不是面對死亡的恐懼,而是疑問。
「為什麼……是我?」
話語之中,憤怒的情緒佔了一半。
「你和木春都一樣……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選了我?」
——好久不見了。我一直很想見你喔,景介。
木春如是說,懷念之情溢於言表,欣喜不已。
——我要殺了你,讓你變成我的東西。
秋津如是說,臉上滿是開心、疼惜與不捨。
我不明白。
明明還有其他更好的選擇吧?我長相平凡、個性差勁,沒有身懷特殊長才,從我身上也挖掘不出「其實我也有鈴鹿一族血統」這種不為人知的真實。
明明只是一介平凡、再平凡也不過且隨處可見的高中生。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偏偏選上我?回答我啊,秋津!」
景介大叫。
就像在詛咒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般,景介使盡氣力嘶吼。
然而景介的激情換得的卻是令人咋舌的答案。
「沒有理由。」
「……豈有此理……」
「嘻嘻,怎麼可能有理由呢?」
然後秋津她——
像個害羞的思春少女般——
向景介告白了。
「我告訴你,霧澤同學……女孩喜歡上男孩是不需要什麼理由的。」
聽在景介耳裡——
「若硬要舉出一個理由來,那就是你的問題。」
那形同殘酷的——
「因為我遇見了你。因為你遇見了我。」
非常殘酷的——
「嗯,沒錯。誰教我們遇見了彼此,命運注定如此,這是最傳種的說明了。,
殘酷至極的——真理。
「命……運?」
哪個部分?哪個部分是命運?
是我們的相遇嗎?
我偶然認識木春、秋津的相遇嗎?
明明那只是偶然的機緣而已——
有某個晦暗的東西在景介的心裡蠢蠢欲動。
——沒錯。
那個冬天,木春會跑來家裡又不是我的責任。不過是受好奇心驅使跑來人類社會的木春,隨興地恰巧造訪了我家而已。結婚的約定?莫名其妙。那只是少不更事的我懵懵懂懂地胡亂點頭罷了,怎麼會是我的責任?
秋津也一樣。上高中生後兩人偶然同班,不過就只是這樣而已。
如果說這些雞毛蒜皮的偶然都叫命運——
如果說因為這種芝麻小事決定了我的人生——
「開什麼……玩笑。」
如果說這樣的命運會為自己帶來死亡——
「開什麼玩笑!這算哪門子、算哪門子的……命運!」
為什麼要順應這種鬼東西!
景介握緊手中的『賀美良之枝』。
「你少胡說八道了!我做了什麼?我明明什麼也沒做,可是卻……憑什麼我要受到牽連、我要被殺!」
景介朝秋津衝了出去。
後面有人出聲制止我。管他的,那種事現在不重要。
我受夠了,開什麼玩笑!
我才不要死在這傢伙手中,被什麼命運給吞沒——
這時的景介尚未注意到——
就他所知的鈴鹿一族裡,唯獨秋津依紗子,不是他和木春的因緣所釀造的內亂的被害者。也因此,雖然他對一族懷抱了罪惡感,卻只有她被排除在外。
而且這個事實——也促使他把下意識對木春的愛意所感到的荒誕不經,以及姊姊被奪走的仇恨等,所有矛頭都轉向秋津依紗子這個存在。
一如要讓無處宣洩的感情爆發似地,景介奮力衝刺。
秋津不為所動,只是把玩著蝴蝶刀,笑著。
囂張什麼。
自恃體能優秀的鈴鹿一族,壓根兒沒把我放在眼底。
「嗚哦哦哦!」
捨棄原先的用途,景介把『賀美良之枝』當作短刀,朝秋津高舉然後用力揮下。
「……這樣不行喔。」
秋津輕聲嘀咕道。
一股柔軟笨重,但相當厚實的抵抗感攔下了刀刃。
『七涂曲』,一個能製造透明防護罩的藏物。
「唔……!」
「那樣是行不通的喔,那種老套的方法一點都不像你的風格。」
秋津向前跨出一步。匕首的刀尖直指景介。
景介慌忙倒退,同時咬牙切齒。
她真有心要自己的命的話,剛才交鋒的時候早就可以動手了。然而她卻只是故弄玄虛——
——可惡,居然敢玩弄我。
八成是想慢慢折磨景介到死吧,因為那樣的方式比較有趣。
冷靜下來啊,景介提醒自己。
對了。
和鈴鹿一族正面交鋒是不會有勝算的。
快動動腦筋,設法攻其不備。當初人家不是這麼教的嗎?
那是誰教的來著?……現在沒空去回想那種事了。
景介盯著對手往旁邊一跳,不忘提防她展開追擊。
果然沒有追上來。
景介用『賀美良之枝』刺了一旁的樹木。
麻櫟沙沙作響,不停蠕動著枝幹,一口氣朝秋津伸出十來根樹枝。
景介的操控也顯得曖昧草率,單憑本能向秋津殺去。
「這招不錯喔。」
秋津望著向自己殺來的樹枝讚道。
「可是還不及格,我認識的你應該還要更棒才對。」
那樣的攻擊果然還是傷不到秋津的一根汗毛。
樹枝們被『七涂曲』阻隔在外,一齊應聲折斷。
即便讓斷裂的枝幹再冒出新的樹枝,結果也只是重蹈覆轍。
「那這招如何!」
景介接著操作碎片,當子彈掃射。
「我最討厭死纏爛打了。霧澤同學你不是那種人吧?」
再怎麼嘗試也是枉然。
碎片同樣全都被不可視的防護罩給彈了回去。
樹枝掉落在地面的聲響,一如天空下起驟雨。
「這樣的彫蟲小技,是煽動不了我的激情的喔。再多表現一點帶有霧澤同學風格的地方嘛。讓我好好瞧瞧我所喜歡上的你……真正的你吧?因為沒有下一次了。」
「不要小看我!」
秋津格外充滿了暗示性的話,只令景介感到激憤。
儘是在大放厥詞。
然後把事情當兒戲,表現出勝券在握的樣子。
你們這些怪物總是這樣。
也因此你們是人類的手下敗將。
才會注定被人類擊敗——
景介利用樹枝碎片落地的聲音當掩護,操作地底下的樹根。
雖然同一招也對供子用過,不過對有『七涂曲』護身而放鬆了戒心的秋津,應該會有所斬獲才是。我要從結界內側——地面下的死角,貫穿你的肚子!
就在景介讓樹根前端一口氣變尖,準備發動攻擊的時候。
腦裡忽然響起了一個叫自己住手的聲音。
那是僅存的理性,抑或恐懼?
——快住手,這麼狠的一擊,會殺死她的。
你在說什麼?這傢伙是鈴鹿一族,是頭被砍斷照樣死不了的怪物。
——就算她是鈴鹿,也有可能會死。既然可能性不是零,你就不該下手。
她不會因為這點程度的傷勢死亡的,我只不過是要刺傷她的腹部讓她失去行動能力罷了。然後把她修理到體無完膚,逼她發誓再也不敢對我糾纏不清就行了。
——真的?你真的沒有想殺死她的念頭?
我也知道殺人是不對的好嗎?
——可是你不殺她的話,她一定會鍥而不捨地纏著你吧?
不,一旦殺了她就等於犯下無可挽回的過錯。這點我很清楚。
——不然你想怎麼做?
所以我瞄準的部位是腹部不是頭啊。這樣就不構成問題了吧?只要不是致命傷……
——原來如此,說的也是,不是致命傷的話……
動手也無所謂。
「去吧——!」
景介下令。
吼叫中夾帶著對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命運的怨恨。
意識裡藏了對愛上自己的女性的焦躁不耐。
——同時放縱自己沉淪在有如黑暗泥沼般逐漸浸蝕的慾望之中。
「……喝啊!」
三把長槍從下方瞄準秋津的腹部挺進。
她在霎那間發現景介的企圖。
「對,就是這樣。」
不知為何——她停止了動作。
「了不起,霧澤同學。」
秋津笑了。
長槍沒有減速。
隨著低沉的聲響,三把長槍一根接著一根——
隨著景介的殺意殘忍地刺穿了依紗子的下腹。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終幕 傷悲,愛戀
在景介衝向依紗子時,大聲喊「停下來」的人是型羽。
然而景介對制止充耳不聞,兀自開始了戰鬥。
或許再喊個幾回就有用了也說不定,或許上前用蠻力攔阻他也是個方法。但型羽退縮了。
因為景介所散發的氣魄實在過於驚人。
如果阻止他,可能反而會讓他將矛頭指向自己。
況且——假如自己的預感是錯的,在景介聽勸停止行動的瞬間,依紗子有可能會伺機展開攻擊。一旦被反撲,景介根本撐不了一時片刻。型羽害怕自己的一句話會害死景介。
可是,即令如此。
型羽心裡仍存有一個疑慮。
那個疑慮源自一個多禮拜前和檻江去『陽光灑落之家』時……不對,早在從依紗子口中聽到她說出型羽的喪服對象——禮菜的名字時,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
依紗子宣稱她是鈴鹿一族,是神樂的女兒。
既然如此,她怎麼會在那個設施生活過一段時間?
那個設施,是專門收留無法和父母和睦相處、社會適應不良,以及個性有問題的小孩並輔導他們,是專為人類的孩童設置的機構。
一開始,型羽也想過依紗子根本沒待過那個設施的可能性。依紗子是從其他地方調查型羽的過去,為了使型羽動搖才故意說那種話,從這個角度思考的話,就能說明為何在那個廢墟找不到她留下的痕跡。
另一方面,假如事實並非如此——
假使依紗子真的待過那間設施的話?
據說神樂這十七年都沒治好『通連』的傷。因為和前任首領血緣相近的關係,她本身的血就能抑制傷勢的惡化,可是一直未能完全治癒。
在那樣的狀態下,她真的能懷孕嗎?假如她有辦法讓頭部跟身體相連長達十個月又十天的時間,那只需一年行一次喪服不就行了?
不對,還有一個前提——痛恨人類的神樂有可能會生小孩嗎?
無論是哪個假設,型羽都缺乏佐證。
因此她判斷是自己多慮,決定絕口不提這件事,也不曾跟檻江說過。
況且——型羽本身也不願承認。
要是自己的疑慮是正確的,那意思等同於自己害怕人類。表示自己曾被人類嚇得顫慄不已。
型羽不願承認這樣的事實,說什麼也無法接受。
那種沒有意義的自我意識導致了眼前的光景。
景介茫然地呆站著。
在距離一公尺處的前方,依紗子正口吐鮮血。
連刺穿了她腹部的樹根也染上了紅黑色的液體。血水一邊滲進樹根擴散,一邊滴下血珠,沉入腐葉土之中。
「呵、呵。」
依紗子笑得宛若聖母。
卻放著傷口不治療。
不——是因為無法治療。
「咦……?」
看到那副模樣,景介不禁發出疑惑的聲音。
「為什、麼……?」
「霧澤、同、學。」
腹部刺著樹根的依紗子,緩緩地伸出了手。
口吐著鮮血,面無血色。
儘管如此,臉上依然掛著幸福的微笑。
沾血的指頭觸碰了景介的臉頰。
濕黏的紅色痕跡,生命的象徵。
宛如失去貞操後,沾附在男性身上的女性鮮血。
「我、告訴你一件好事。」
一臉愛憐地。
一臉思慕地。
一臉瘋狂地。
一臉痛苦地。
「我愛、你。」
一如友好似地。
一如乞求似地。
一如怨恨似地。
一如詛咒似地。
「這麼、一來……」
秋津依紗子說道:
「這麼一來,你就……永遠、屬於我了。」
那是遺言。
依紗子的指頭從景介臉頰滑落,無力地垂下。
光芒從雙眸中消失。
呼吸停止。
死亡。
「……秋、津?」
沒有回應。
死人不會回話。
「……秋津?」
然後——
「啊……啊。」
終於釐清事態的景介嘴唇開始顫抖。
從喉嚨洩出的慟哭聲,是有如點綴月光的背景音樂的荒腔走板。
顫巍巍地發抖的全身,是有如在黑夜中閃耀的舞蹈的痙攣。
親手殺死的女孩臉龐看起來是那麼幸福,因而顯得美麗動人。
也因此景介完全被那個詛咒——秋津依紗子的真正企圖給禁錮住。
「啊、啊……啊、啊……!」
景介尖聲吶喊。
『賀美良之枝』脫手往地面掉落。
只是未聞落地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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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曼史(Romance)』這個英文單字,除了廣為人知的『愛情故事』以外,另有『傳奇故事』的意思。所以,對作者我而言,本故事的書名會加上『羅曼史』可以說是半必然的結果。
我必須承認,羅曼史這個字眼多少給人有些老派的感覺,語感帶給人的印象也不太符合電擊文庫設定的讀者群,也讓人擔心在商業面會不會造成影響。我煩惱良久,製作群在書名發表前也經過無數次的討論。不過最後依然想不出比這更適合的書名。現在我也一樣想不出來。
此外,有件跟書名好像有關、又好像無關的事——
『かなしい』這個字在古語是標作『愛しい』。寫法是愛しい,讀法是kanashii。或許對古代的人而言,由愛所產生的心痛和由悲傷所產生的心痛是一樣的也說不定。
這個知識我是國中時上國文課聽老師講解才知道的,之後一直很喜歡這樣的表現方式,這回便拿來運用在章節的標題上了。
以上就是第五集的內容。
如我先前在第四集所做的預告,下一本便是最後一集。
我希望能儘早推出。不過,執筆一部作品的完結篇需要消耗大量能量(其他作家的狀況我不清楚,至少我是如此),因此實在無法趕在下個月或下下個月完成……不好意思。
由於本集結束在相當令人咋舌的地方,因此可能會讓有些讀者急著想知道後續發展,還請多加包容。我個人希望可以在秋末冬初之際出版,目前正振筆疾書中。
由於本集故事內容氣氛上不太適合寫過於囉嗦的後記,因此本回力求簡潔。
期待最終集再見。
離結局只剩一本,請各位讀者陪我們走完全程。
藤原佑
赤色/羅曼史5
我是負責插畫的椋本。非常感謝堅持讀到最後一頁的讀者。感謝!很快地來到了第五集。下一本便是最後一集了。
希望各位能陪我們一起見證故事的結局,以及景介、枯葉所尋獲的解答。
對於製作此書的各位,以及耐心閱讀到這一刻的你,我在此獻上最深的謝意。感謝你們的大力支持!
椋本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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