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尾魚 -【七根兇簡】《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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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01:26 PM

90 【胭脂琥珀】第②⑤章

  曹嚴華撒丫子瘋跑,覺得自己身輕如燕。

  耳邊風聲呼呼的,這都要感謝妹妹小師父總是讓他綁著練功的鐵塊跑圈。

  不過不妙,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氣聲又近了,野人伸長手臂撈他,第一下抓在他肩上,但是滑脫了,曹嚴華如同被火燒了屁股,乾嚎一聲,居然能在力盡之餘再次發力狂奔。

  與此同時,喉嚨口滾著的那句「救命啊」正要再次噴薄而出……

  「曹嚴華趴下!」

  羅韌的聲音。

  曹嚴華倒地就趴,聽羅韌的總是沒錯的,這個時候,就算羅韌讓他轉身抱住野人,他也照辦不誤。

  黑暗中,一柄馬刀轉著旋向著女野人面門直劈過來,那聲勢,讓他想起五珠村劈旋的老蚌。

  女野人怒吼著踉蹌倒退,羅韌掠過曹嚴華,踏足樹幹,借力一個翻身側踹,一腳踹翻野人,順勢抽回插在野人肩上的馬刀。

  曹嚴華兩腿發軟,忽然就站不起來了,他哆嗦著往前爬,爬了沒幾米,前方有火光爍動,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

  「曹胖胖,你怎麼啦?沒受傷吧?」

  炎紅砂趕緊過來扶他,曹嚴華握住炎紅砂的胳膊,眼淚就差汩汩而下了,想著:終於找到大部隊了。

  一聲悶響,枝葉狂搖,是野人一巴掌拍到了樹幹上。

  曹嚴華一下子反應過來,說:「紅砂妹妹,妳快去幫我小羅哥!」

  炎紅砂把火把塞給他:「給我們照明。」

  她拔出馬刀,幾步衝了上去。

  有炎紅砂加入,羅韌就應付自如很多了:先前他以拖和躲為主,沒法對野人展開攻擊,兩個人一配合,局勢就分分鐘扭轉,野人勝在力大,但羅韌和炎紅砂都有功夫,身法巧,一個佯攻一個就助攻,一個正面迎敵一個就變著法兒偷襲,更何況,不遠處還有一個曹胖胖逮著空兒就朝野人扔石頭。

  野人左支右絀的,大概自己也覺得吃虧,忽然一聲嘶吼,急竄進邊上的林子裡,樹葉一陣搖晃之後,就沒了動靜。

  大晚上的,追過去於己不利,羅韌拄著馬刀蹲下,低頭緩了一會,炎紅砂背倚樹幹,大口大口喘氣,一邊喘氣一邊看曹嚴華,忽然咦了一聲,問:「一萬三呢?」

  三三兄?

  曹嚴華張大嘴巴:他居然把自己幾分鐘前拚死要維護的一萬三忘的一乾二淨了。

  羅韌問他:「去野人巢穴的路你還記得嗎?」

  曹嚴華不大記得:「但是不遠,是在高處,很高,沒有野人帶的話下不來。」

  他簡略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羅韌皺眉,如果在高處,只有木代能上去了。

  炎紅砂有些擔心:「羅韌,野人為什麼只帶曹胖胖來?她在我們這吃了虧,會對一萬三撒氣嗎?要是帶著他藏起來,林子這麼大,我們很難找的。」

  羅韌點頭:「回去先匯合木代,再找一萬三。」

  ***

  回去的路上,曹嚴華知道了羅韌這頭的情形。

  原來炎老頭已經死了啊,他偷眼看炎紅砂,她抿著嘴,沉著臉,聽羅韌提到此節時,眼圈紅了一下。

  還有,怪不得先前在洞裡,野人的目光在他和一萬三身上轉來轉去,原來是在思量帶哪個來換那女人嗎?

  曹嚴華有點不舒服,甚至還稍稍飛起了醋:所以還是把三三兄留下了,因為他會畫畫?哼。

  羅韌指著前頭:「就快到了。我跟那女人說的時候,指明了是兩個朋友,野人只帶你來,不知道什麼原因。不過沒關係,只要那個女人還在我們手上……」

  他忽然臉色一變。

  曹嚴華也看見了,他有點納悶:火堆裡,燒在火焰的中央的,那是什麼東西?

  羅韌大步奔了過去:「木代?」

  炎紅砂心中一凜,趕緊也跟過去,曹嚴華不明所以,小跑著跟上,進去時,正看到羅韌把木代從地上扶起來。

  再一瞥,看到她身邊一具乾枯的屍首,嚇得周身一個激靈。

  羅韌問木代:「發生什麼事了?」

  木代有點發懵,頓了頓說:「你們走了之後,這個女人好像想出去,一直往外滾,我就去拉她,然後……」

  她目光茫然,有點想不起來,羅韌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腦袋,說:「又斷片兒了。」

  說完了,走到火堆邊上,看那塊凶簡。

  曹嚴華也猜到了:「這是……第三塊啊?」

  羅韌點了點頭,蹲下身子解下身上的背包:「火可以暫時困凶簡,但是燒盡了就不行了,不如水來的穩定。」

  他從背包裡拿出一瓶水,裡頭沉著一顆狹長的胭脂琥珀。

  炎紅砂走到木代身邊,看了一眼羅韌,壓低聲音:「是不是,又是?」

  木代有點懨懨的,總覺得很累:「好像吧。」

  炎紅砂說:「羅韌不問呢。」

  「嗯。」

  木代心情複雜地抿了一下嘴唇。

  羅韌拿了水過來,吩咐曹嚴華把火把打過來照亮,先去檢視那個女人的屍首,看到頸後的切口,問木代:「刀子?」

  問完,就看到木代手邊垂著的匕首,又問:「撕下來的?」

  好像是吧,木代點頭。

  羅韌說:「伸手。」

  他拿過她的手看,果然,跟他上一次一樣,一隻手指尖的地方,殘留著胭脂色的琥珀。

  羅韌把水瓶的蓋子擰開,瓶身半傾,水溢到瓶口,示意木代把指尖伸進來靠水,剛觸到水,指尖的琥珀就劃過一道水線,很快跟沉底的那塊融為一體。

  羅韌蓋上瓶蓋,晃了一下,沉吟著說了句:「大吸小。」

  又說:「跟那個女人脖子上那塊,應該本來是一體的。」

  曹嚴華腦袋湊過來,他信息缺失的厲害,聽什麼都雲裡霧裡:「什麼意思?」

  羅韌說:「那塊胭脂琥珀,可能因為附著凶簡,又加上要貼合那個女人的脖子,質地並不硬,是軟的,我和木代先後跟這個女人動過手,手上都沾了部分琥珀,而這些琥珀,又可以被野人脖子上掛的那塊吸附,所以我猜測,野人的那塊,也來自那個女人。」

  他沉默了一下:「那個野人,可能確實是這個女人生的。」

  炎紅砂問:「就因為這塊琥珀?」

  羅韌說:「這個女人,不是完全的怪物,她有意識殘留的。我猜測,當時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後來發現沒有死,她一定是把圍住自己脖子的這塊琥珀,當護身符來看的。」

  「不管出於什麼機緣,她應該也發現了這塊琥珀的特質,她不可能理解凶簡是什麼,但是出於母親的本性,她會希望這樣的東西,自己的孩子也有。」

  是啊,一個野人,怎麼會拿編織的絲絛掛一塊琥珀在脖子上呢,當然是那個女人給她掛的。

  曹嚴華忽然想到什麼:「凶簡是在這塊琥珀上,琥珀被分出了一塊,那就是說,有一部分凶簡被轉移到了野人掛的那塊琥珀上?」

  羅韌點頭:「有可能。」

  曹嚴華想不通:「但是野人看起來,沒有被凶簡附身啊。」

  炎紅砂卻覺得不難理解:「這凶簡不可能還會分身術,否則的話一根分成無數根,都能附身害人,我們永遠都找不齊了。」

  羅韌認同:「凶簡的絕大部分能力在那個女人身上,細微的缺失可能並沒有太大的影響。」

  曹嚴華不服氣:「如果有呢,如果有呢。」

  他想到什麼:「你不知道,我以前看那個野人,可凶了。可是和三三兄被她抓起來之後,覺得她也沒那麼凶,還給我和三三兄蘋果吃……」

  說著說著,騰地抬頭:「你們說,會不會是因為掛著的琥珀被我小師父拽掉了?」

  他越想越興奮,磕磕巴巴地解釋:「我的意思是,野人掛著那塊琥珀,好像一個接收器,她掛著的時候,會特別聽那個女人的話,行事也偏向凶殘。但是不掛的時候,她就會稍微好一點,雖然因為血緣關係,還是會聽那個女人的話,但是,在某種程度上,她會……」

  曹嚴華抓耳撓腮的,不知道該用什麼詞來形容。

  木代說:「懂了。」

  「如果真的拿接收器來作比,她跟這女人離的越近,受到凶簡的影響就越強,離的越遠或者琥珀被摘掉,受的影響就會小。」

  羅韌有疑惑:「那麼你和我,手上都曾經沾過琥珀,也沒見有影響啊。」

  木代想了想:「兩個可能,第一是我們身上沾的琥珀太少,第二是……野人跟那個女人,有親緣關係,但我們沒有。」

  炎紅砂覺得有道理:「一直以來,凶簡附身都只是控制一個人的,如果它有這種餘力能影響到其它的人,那麼這些另外的人,跟被附身的人之間,應該是有很親密的關係。」

  好吧,姑且這麼認為吧,羅韌看向那塊懸浮在火中的凶簡:「不管怎麼說,總算要合二為一了。抽火吧,火消盡了之後,把那塊也裝進來,然後去找一萬三,找到了就撤。」

  這話忽然提醒了炎紅砂,她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首,猶豫著說了句:「野人要是知道,她的母親死了……」

  木代沒吭聲,她心底深處,實在是有些同情這個女人的,但是沒想到,她的最後一線呼吸,居然是自己掐斷的。

  羅韌說:「那就別讓野人知道了。」

  周遭有片刻的沉默,過了會,炎紅砂結結巴巴地問了句:「你的意思是……」

  「埋了吧。」

  炎紅砂抬頭看羅韌,他已經走出去了,停在火堆邊上,只留給他們一個沉默的背影。

  曹嚴華心頭麻麻的,也不知道是向木代,還是向炎紅砂說:「就這樣埋了,這樣……不好吧?」

  如果,撇掉她可怕的外觀和詭異的舉止,她其實,也只是個橫遭不幸的女人,有一個異於常人的野人女兒。

  現在,要把她無聲無息的埋掉,甚至不能讓野人知道。

  炎紅砂看曹嚴華:「埋了不好,那怎麼樣才好呢?」

  是啊,怎麼樣才好呢,敲鑼打鼓地告訴野人知道,讓野人發狂,對他們窮追猛打?

  曹嚴華覺得有點茫然,頓了頓,炎紅砂起來,提了馬刀,在地上悶頭挖坑,曹嚴華看了一會,也拾起邊上的一把,幫著她一起挖。

  全程沒人說話,剛才對付野人的時候,都沒有這麼士氣低落。

  羅韌用礦泉水瓶子比了一下,覺得凶簡大概放不進來,想了想取出背包裡的摺疊水袋,吩咐木代看好火堆,自己出去找水。

  曹嚴華循聲向著洞外看了一眼,神色複雜,頓了頓叫炎紅砂。

  「紅砂妹妹?」

  炎紅砂頭也不抬:「嗯?」

  「妳覺不覺得……」

  他說了一半沒說下去,嘟嚷了一句:「挖吧。」

  總覺得羅韌有些太冷酷了,只是淡淡的一句「埋了吧」,連大的情緒波動都沒有。

  羅韌回來的時候,坑也快挖好了,曹嚴華和炎紅砂把那個女人抬放進去。

  土蓋上了,羅韌過來問木代:「沒事吧?」

  木代低頭看自己的手:「總覺得自己像殺了人一樣。」

  羅韌說:「第一,她早就已經死了;第二,雖然妳還想不起當時的情形,但是如果不是她要殺妳,妳應該也不會起殺意,正當防衛,沒什麼好歉疚。」

  也許吧。

  炎紅砂和曹嚴華兩個在踩土了,羅韌抽火裝好凶簡之後,他們把燃的七零八落的火堆踢挪到埋屍的地方,蓋住那片挖過的痕跡。

  木代心裡沉沉的,像堵了塊石頭,拎著火把向外走,走了幾步才反應過來走錯方向了,又轉身向外。

  轉身的剎那,忽然看到什麼,僵了一下,將火把照向洞裡。

  是之前她胡亂擱回去的娃娃,小的趴著,大的斜靠在小的身上,鋸齒狀的眼睛,森森然的,像在看著她。

  木代不覺打了個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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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01:27 PM

91 【胭脂琥珀】第②⑥章

  一萬三趴在洞口,側著耳朵聽外頭的動靜,開始還有一些,雜亂的、隱隱約約的,後來就安靜了。

  他慢慢退回到洞裡,從前,跟那麼多能耐的人在一起,以及跟曹胖胖在一起,他都可以理所當然的少出力、怕死、慫,但是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得做些什麼才好,得做些什麼。

  洞裡的火堆還在燒著,比火光更亮的,是他幾乎有些懾人的眼睛。

  老子是不會坐以待斃的,他想,大不了同歸於盡了,野人那麼大塊頭,按斤稱兩,還是自己賺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外頭終於有動靜了,像往常一樣,向上爬動時山壁上滾石子的聲音,只是這一次,上來的似乎沒那麼迅捷了,最終伴隨著粗重的喘氣聲,一隻手搭住了洞口。

  就那麼搭著,沒有立刻上來。

  一萬三盯著那隻手看,腦子裡掠過一個念頭:如果把她的手掀開,她會掉下去摔死嗎?

  他喉嚨有點發乾,但是這個念頭忽然膨脹起來,怎麼都摁不回去,他猶豫了再猶豫,終於欠起了身子……

  就在這個時候,粗重的呼嚇聲,野人用力向上一撐,露出了壯碩的上半個身子。

  一萬三心裡一唬,又坐了回去。

  野人蹣跚著進來了,她身上的毛長,看不到身體,倒是能看到淋漓的血跡,那是曹胖胖的嗎?

  一萬三問她:「我朋友呢?」

  野人聽不懂,翻著眼睛看他。

  一萬三覺得全身的血突突的往腦袋上沖,他站起來,四下掃了一下,抓起柴堆邊的一塊石頭,夾在腋下往洞口跑,跑到洞邊時做了個跳下去的假動作,然後又回來,指著石頭問野人:「我朋友呢?」

  反覆幾次,野人看懂了,她的臉忽然糾起來,猙獰氣憤的神色,鼻孔呼哧呼哧地翻著,先指自己的腿,那塊中過槍的地方。

  然後指石頭,示意那是曹嚴華。

  接著做了一個狠狠抓腿的架勢,臉上配合了表情,很疼。

  一萬三看懂了,曹嚴華抓她的腿。

  他原地站著,盯著那傷口,忽然想到曹嚴華被帶走時歇斯底里的叫喊。

  ──「三三兄,我完了,我會跟她拚個同歸於盡!你要抓住機會跑啊!」

  貪生怕死的曹胖胖,居然敢用手去抓野人的傷口,明知道這樣會觸怒野人。

  真的是去拼了,拚個同歸於盡了。

  一萬三覺得鼻子酸酸的,驀地想起了很多事情,流浪在外住垃圾箱的時候,天橋下破衣爛衫的小夥伴,他餓極了偷燒餅,揣著熱燒餅一路狂奔的時候,小夥伴抱住氣急敗壞的攤主尖叫:「江照,江照,快跑啊……」

  一萬三喉結滾了一下,問:「然後呢?」

  野人想了想,做了一個兩手抬起,又狠狠撲倒在地的動作。

  也沒錯,她那時候腿上吃痛,帶著曹嚴華滾倒在地,就是這麼狠狠撲倒的。

  一萬三不再吭聲了,他坐到火堆對面,倚著石壁,臉色被火光映的陰晴不定。

  野人抓他做什麼?留他做什麼?總不見得是有什麼好事,上一秒餵糖,下一秒翻臉,曹胖胖的遭遇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嗎?

  媽的。

  一萬三一咬牙,忽然摀住腹部滾倒在地,一張臉糾作一團,痛苦地大聲呻吟著。

  野人嚇了一跳,詫異地轉頭看他,一萬三不理會,演的愈發逼真,兩腮暴鼓,兩眼外翻,嘴唇緊抿著,把唾沫吐成白沫。

  訛人詐人,佯病脫身,小混混的必殺技,無往不勝,多年未用,還是寶刀不老。

  野人似乎有些茫然,試探性地拿手指頭戳了戳他的身體,他一陣痙攣,伸手抓自己的咽喉,一副呼吸不過來的樣子。

  野人有點焦急了,在洞裡轉了一圈,又在睡的地方翻翻揀揀,頓了頓過來,伸手遞給他東西。

  這個時候當然不能去看,看了顯得假,一萬三一副痛的無法抑制的模樣,手一揮,打掉野人手上的東西,那東西骨碌碌滾下來,不是松子就是榛果吧。

  他不是肚子餓,他是痛,痛的要死掉的那種,要外出就醫,看大夫的那種!

  為了增加效果,一萬三開始往外爬,喉嚨裡發出嗚咽似的聲音,一抬頭,滿臉的眼淚。

  野人似乎怔了一下,有一種跺腳搓手的焦急,過了會,她打定主意,過來抓住一萬三的胳膊,把他背到背上。

  一萬三「虛弱」的沒有力氣,耷拉著頭趴著,趁著野人不備,眼睛極快地睜了一下。

  他如果裝成病的要死,只有兩種結果,一是,野人嫌他煩,把他從洞口丟出去;二是,野人會把他送出去求助。

  這一步,看來是賭贏了。

  接下來呢?

  野人吃力的往下爬了,夜晚的風吹在身上冷颼颼的,一萬三的身子在半空中發飄,心虛虛的。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他一時間想不到,只能更賣力地發出大聲的痛苦呻吟。

  野人往下爬的速度更快了。

  ***

  火把燃起,高處的那個洞杳然無聲,小的像隻眼睛。

  清冽的哨聲在四圍繞著,木代疑惑地回頭看曹嚴華。

  曹嚴華悲從中來:「完了!野人帶著我三三兄跑了!她要是藏個十年八年……」

  羅韌把火把照向石壁高處,舉棋不定:石壁上有還算新鮮的血,照理野人應該是回來了,但為什麼,上頭一點動靜都沒有呢?

  木代緊了一下纏在腰裡的藤蔓:「我上去看看吧。」

  臨時找不到繩子,用就近能找到的藤蔓結成了兩根長繩,一根供木代,一根計畫供一萬三,都結在木代腰上。

  羅韌幫她把手電插到腰後,低聲說了句:「小心。」

  木代笑笑,深吸一口氣,徒手上攀,其實石壁要比平滑的牆來的好爬,很多凹凸處踩腳,她爬的很快,到中途時還回頭,向羅韌比劃了個手勢,讓他放心。

  羅韌看著她笑,但等她轉過頭時,目光裡又有止不住的擔心。

  很快,木代就進了洞口。

  羅韌開始緊張,手背處隱隱發涼,好在,木代很快探出頭來,在高處向著他們大幅度的擺手。

  那意思是,沒有。

  羅韌一顆心先是踏實落地,緊接著失望沉底。

  曹嚴華一屁股坐倒在地。

  當下這個情形,不怕野人來攻,最怕的是她藏,偌大山林,誰知道他們會藏到哪去呢。

  上頭的手電光搖曳了一下,木代開始往下爬了,羅韌過去,在她快到的時候把她接了下來。

  木代落地時,聽到曹嚴華正嗚嗚咽咽的,拿了塊石頭給炎紅砂看,說:「妳看,我寫了救命的石頭……」

  炎紅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抬頭看羅韌和木代,曹嚴華忽然發狠:「一定要把三三兄找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怎麼著也不能讓他在這種鬼地方,陪著那個神經病野人!」

  羅韌開口了。

  「我們已經沒吃的了,裝備也不足。」

  曹嚴華愕然抬頭:「小羅哥,你這是什麼意思?三三兄找不找了啊!」

  羅韌沒吭聲。

  曹嚴華一張臉白一陣紅一陣的:「羅韌,你不能找到了凶簡就走啊,大家同進同出,我三三兄還生死未卜的……」

  他去抓炎紅砂的胳膊:「紅砂妹妹,妳說句話啊。」

  炎紅砂沒吭聲,出了這些事之後,她有些習慣性聽羅韌的。

  羅韌說:「我不是要丟下一萬三,但是我們在林子裡折騰很久了,衣服是濕的,肚子是癟的,再耗下去,體力只會越來越差。野人你也看到了,中刀中槍,都沒怎麼影響她戰鬥力。我們需要幫忙,更多人手、更多傢伙。」

  曹嚴華張了張嘴,找不到話來反駁,明知道羅韌說的有道理,還是拚命想找同盟。

  「妹妹小師父,妳認識一萬三最久,妳……」

  木代沉默了一會,說:「七舉村離這裡最近,我們加緊時間吧,先趕出去,因為……」

  她突然加了個「因為」,所有人都看她。

  羅韌問她:「因為什麼?」

  「好像……不止一個野人。」

  這話說出來,大傢伙有幾秒鐘的寂靜,炎紅砂警惕地朝外看了看,瑟縮似的縮了一下身子,曹嚴華聲音也小了,說:「我和三三兄在洞裡待了幾天,自始至終,就只有那一個女野人啊。」

  木代答非所問:「你和一萬三在山洞的時候,有沒有看到石壁上的畫?」

  「看到了啊。」

  「洞頂上的呢?」

  洞頂上也有?曹嚴華茫然地張了張嘴,又閉上,洞裡挺黑的,每次生火,都只照亮周圍那一小隅,他從沒想過去看洞頂。一萬三好像也沒注意過。

  「我剛剛上去,手電打到洞頂,我看到,洞頂上也有畫,一個挎著籃子的女人,身邊,簇擁了兩個小孩。然後,我忽然想起來,在那個女人的洞穴裡,看到的布娃娃,也是兩個。」

  羅韌覺得說不通:「但是曹胖胖說的沒錯,自始至終,我們只看到一個野人啊。」

  木代說:「我們最初,也只以為凶簡附在野人身上,那個女人出現的也很晚,但是不代表她不在啊。」

  短短幾句話,把曹嚴華說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磕磕巴巴:「那那那……出去,我們去找幫手……」

  又懇求似的看羅韌:「小羅哥,我們一定會進來的是吧?不會丟下三三兄的是吧?」

  羅韌給他吃定心丸:「你放心吧,不管這山裡還有多少野人,只要一萬三沒找到,我還會再帶人進來的。」

  ***

  多留無益,幾個人決定走夜路,雖然晚間行路的速度趕不上白天,但是多走一程是一程。

  羅韌主要靠星星和指南定位,結合之前殘留的記憶,有時木代會聽到他低聲呢喃著數字,1或者2。

  悄悄問他,羅韌說,這個是要靠背的,簡單來說,他們之前進迷宮走岔道,為了不走回頭路,要記下每一條路線,迷宮方位相對簡單,左走或者右走,左就是1,右就是2,一串看似簡單的數字,122122111,其實已經是一條線路了。

  再複雜一點,爬高或者竄低,就往裡加數字,加3加4,這樣就是立體地圖。

  木代聽的瞠目結舌,自己也嘗試著去記,走一段就暈乎了。

  跟羅韌說時,羅韌笑著說了句:「妳這種小腦子……」

  他突然剎住了不說,木代心裡打了個咯噔,抬頭去看,羅韌臉色如常,握住她的手,提醒她小心腳底下。

  木代心裡有點空,幾次去看羅韌的臉。

  總覺得,有些自己不想說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

  快黎明的時候,坐下休息了會,清晨的林子起霧,遠近一片茫茫,隔著兩三米就看不大清了,每個人都有點憂心忡忡,羅韌也擰起了眉頭:本來想等天明加快速度的,但是這樣的天氣,更難辨向了。

  待會,要吩咐曹胖胖他們跟緊點。

  正想著,前路傳來什麼動靜。

  木代也聽見了,周身驟然一緊,羅韌噓了一聲,伏下身子,耳朵貼近地面去聽。

  確實是腳步聲,有些雜沓,但並不重,不像是野人。

  羅韌站起來,示意曹嚴華他們都站自己背後。

  腳步聲更近了,霧氣中現出憧憧的人影來,當先的一個似乎也看到他們了,緊走幾步,哈的一聲從霧氣裡竄出來。

  羅韌鬆了一口氣,輕輕笑起來。

  是扎麻。

  他背上背著弓,腰裡插把馬刀,手上還抓著獵槍,手舞足蹈的,大叫著:「在這,找到啦,在這裡!」

  又用土語說了一遍。

  腳步聲大起來,幾個當地土人打扮的男人先後趕過來,都跟扎麻一樣全副武裝,臉上帶著靦腆的笑,打量著羅韌和木代他們。

  羅韌覺得有點不對:「你是來找我們的?」

  扎麻點頭:「是啊,你的朋友說你們還在山裡,可能會有危險,我們就來了。」

  朋友?一萬三?

  怎麼回事?羅韌感覺有點接不上,曹嚴華擠上來,激動的語無倫次:「是我三三兄嗎?他脫險了?他從野人手裡逃出來了?」

  扎麻聽不懂三三兄是誰,但是「野人」兩個字是聽懂了,他驕傲地一挺胸脯,手裡的獵槍舞起:「野人叫我們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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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01:27 PM

92 【胭脂琥珀】第②⑦章

  回去的路上,扎麻無比興奮,手舞足蹈地講著前一晚的事。

  ──我陪阿媽編竹帽,很晚很晚,聽到屋頂上咣啷一聲,有人往上頭扔石頭……

  ──阿媽心裡害怕,我就提著馬刀,拎著燈出來看,嚇了一跳,你們的那個朋友小江,就趴在地上,哼哼的……

  ──我以為他出事了,趕緊過去,他一抬頭,臉色緊張緊張的,嚇的我心裡突突的,他說,野人就在那……

  說到這,扎麻伸出一個手指頭,學著一萬三的樣子,偷偷指著一個方向,霧氣在身周飄,間或的,能聽到鳥兒黎明的唧啾。

  他壓低語氣:「我也看到了,在遠處的草垛子後頭,她以為自己藏的好,但是光打過去有影子啊,有一片影子。而且,她吸氣呼氣使的力大,那一叢草,一直在顫啊晃啊……」

  「我的頭皮發麻,一直麻到後背。我就叫,不是救命的那種大叫,我叫說,啊呀,有人生病了。」

  「村裡好多人都出來了,圍著小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

  扎麻輕快地吹起口哨,把獵槍斜扛到肩上,給羅韌他們講自己那時候多麼聰明。

  把人引出來,人多了,他心也踏實了,小聲地,把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傳遞出去。

  一開始,有些人有點慌,但是很快就不慌了,村子裡,不是沒有竄來過野獸,有時也有狼啊野豬啊闖入,最緊張的年份,還來過熊,大家都會配合的很默契。

  女人和老人小孩很快回房,關門、落戶、上鎖、搬拖粗重的家什抵住門和窗。

  精壯的男人們離開,有一部分又很快聚攏來,手裡帶著傢伙,火把、鋼叉,另一部分繞去了外圍。

  全村的壯勞力都出動了,二十幾個男人、四桿獵槍、兩條狗,可懂事可懂事的狗,黑夜裡追逐著人的腳步在走,都不帶發聲兒的。

  然後,火把照向那個草垛子。

  野人不傻,如果說一開始還納悶著,看到火光照過來,就全明白了,還沒等他們上前,野人就嗷的一聲竄逃出去了。

  這一聲,像是拉開了戰鬥的號角,他們所有人都鼓噪著攆追了上去,火光憧憧,像是要燃沸夜晚的山林,狗在叫了,到處都是人影,村落裡響起女人和孩子們敲鍋打鑼的聲音,像在給他們助陣。

  嗨~囉~囉……

  只要人聚的多,山民從來不怕野獸,野獸越凶、越大塊頭,他們越興奮。

  一萬三在後面著急的叫:「趕走了就行了啊……」

  圍獵的浪潮裡,他的聲音像煙,沒飄落就散了。

  野人步履蹣跚,原本是要直入山林的,但是那裡,預先繞過去的人忽然點起火把,大聲呼喝。

  野人只得繞道,被他們驅趕著,圍著,逼向村外的陷阱。

  那是專門為了對付大型猛獸的,底下是尖利的刺樁,也有獸夾,挖了足有近三米深,擁有赫赫戰績,困過一隻足有兩百來斤的野豬,也栽進過熊。

  說到這裡,扎麻臉色恨恨,指著一同前來的一個年輕人:「索南的狗,撲上去咬,被她一手抓起來,這麼一扭,哢嚓。」

  索南聽不懂漢話,卻看得懂手勢,知道在說自己的狗,眼圈一紅背過了臉去。

  好在,早有人守在陷阱邊了,眼見野人一腳踏上,狠命一拉繩子,偽裝的抽板抽掉,野人嘶嚎著栽了下去。

  現在回想起來,扎麻還是心有餘悸:「厲害的,很厲害,比野獸厲害,她居然還能跳起來,那麼高的陷阱口,她往上一跳,布江大爺站的近,沒留意,腿上抓了那麼長,血淋淋的口子,還撕下了一塊肉。」

  「然後她又跳,手都扒住陷阱的口了,大家嚇壞了,拿鋼叉去叉,又放槍,砰砰,砰砰砰……」

  打光了所有的子彈,砰砰的聲響在山林裡縈繞不絕,也不知過了多久,大家漸次停下來,帶著血的鋼叉尖插進土裡。

  火把照下去,野人躺在陷阱底,眼睛瞪的大大的,沒有了光,臉上挨了槍,鋼珠深深嵌進臉頰裡。

  另一條狗竄了下去,在野人周圍吠叫奔跑,狠狠撕咬她的胳膊,陸續的,也有人下去,圍著去看。

  村裡的人也出來了,很多小孩兒在陷阱口追逐玩鬧,扎麻阻止:「遠一點,不要掉下去。」

  阿媽給布江大爺包紮傷口,布江大爺的白鬍子吹的一綹一綹的,連連嘆氣說:「可惜,可惜啊。」

  布江大爺見多識廣,多次被鄉里縣裡請過去,向過來考察採風的知識分子介紹當地的習俗文化,他惋惜的說,鄉里幹部問過好幾次關於野人的事,還說,活捉了就好了,是重要的科研課題呢。

  扎麻回過頭,看到一萬三站在人群外圍,愣愣的。

  他想起最初見到時,一萬三趴在地上,一定是受傷了,趕緊招呼阿媽過來看。

  奇怪,從上到下都看過,他連擦傷劃傷都沒有一道。

  扎麻記得自己當時問他:「你傷哪了啊。」

  他答非所問,過了很久,才呢喃著說了一句話。

  趕走了就行了啊。

  ***

  扎麻把這個當壯舉來講,狼和野豬常常獵到,野人可稀罕呢,茶餘飯後的話題,可以絮叨上好久。

  又說,為著這件事,連今天逢到的趕集日都停了,一大早就有人套上騾車往鄉里趕了,布江大爺說,即便死了,也是具有科研價值的,要報給鄉里知道。

  他說了一路,眉飛色舞,全然沒留意到,羅韌他們的臉上,並沒有笑意。

  木代低著頭,握著羅韌的手,羅韌一直帶著她走,曹嚴華和炎紅砂落在後面。

  曹嚴華說:「紅砂妹妹,我這一趟,覺得心裡好堵。」

  炎紅砂說:「嗯。」

  曹嚴華還想說什麼,忽然想起,炎紅砂這次失去了爺爺,自己那種忽如其來的心塞情緒,實在跟她是不能比的。

  他嘆了口氣,把想說的話又嚥了回去。

  凶簡害人,而他們取回凶簡,不是一件合理的、正義非常的事嗎?

  可是為什麼,感覺完全不對呢?

  用馬刀挖坑,埋葬那個女人的時候,山洞裡的光幽暗不定,他氣喘不勻,總覺得做了虧心的事。

  還有那個野人……

  曹嚴華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想起那個野人手一揚,扔過來兩個小蘋果,然後腳步聲很重的走開,鼻孔裡噴著氣,像是在說:兩個傻冒兒。

  ***

  一萬三見到羅韌他們的時候,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大家互相瞪著看著。

  五個人,一個都沒有少,可是又個個灰頭土臉,跟之前完全不一樣。

  屋裡生火,紅薯南瓜粥的香氣,牆壁上掛著花竹帽,扎麻阿媽在盛粥,碗勺磕碰著輕響。

  恍如隔世。

  一萬三嘴唇囁嚅著問:「你們都沒受傷嗎?」

  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這麼問,但是感覺上,如果他們有誰受傷了,或者傷的很重,他會覺得心裡好受點。

  就好像昨天晚上,站在陷阱的邊口,看著底下的野人,和她空洞的目光對視,周圍的聲音忽然就成了空虛,他愣愣地想著:我沒做錯啊,我沒做錯吧,曹嚴華可能是被野人害死了,我是為我的朋友報仇了。

  他重溫了一把曹嚴華臨走時嘶喊的那句「我會跟她拚個同歸於盡,你要抓住機會逃跑啊」,覺得心裡踏實點了,是的,沒做錯。

  但是今天,他們一個個的,忽然都完好無損地站到他面前了。

  一萬三低下頭,深深埋到膝蓋中央。

  眼前有點模糊,耳邊一直迴響著野人背著他奔跑時,發出的粗重的喘息聲。

  ***

  近傍晚時,去鄉里報信的人趕著騾車回來,一臉的茫然。

  鄉里沒有專門負責科研之類的對口部門,接待的幹部也說不準應該找誰,只好打發他先回來,說是會記錄下來、研究一下,看一下上頭的安排。

  晚上,幾個人借住扎麻家。

  羅韌問起村裡的主事,扎麻帶他去找了布江大爺。

  留下的幾個人,氣氛完全不對,炎紅砂有點觸景生情,那天和爺爺離開七舉村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可回來的時候,爺爺已經沉睡在那口井裡了。

  一萬三也不說話,垂頭坐在炎紅砂對面,曹嚴華在屋裡走來走去,忽然湊到木代面前,兩手匡成個框框,恰好把一萬三和炎紅砂圍在框框裡。

  他小聲對木代說:「妹妹小師父,妳看,這兩個人垂頭喪氣,正對面坐著,像不像兩隻短脖子的天鵝?」

  木代盤腿坐在草蓆上,沒好氣地呵斥他:「去!」

  曹嚴華碰了一鼻子灰,多少有些悻悻,其實,他也只是想活躍一下氣氛罷了。

  過了一會,他又神秘兮兮湊過來,臉色鄭重。

  「師父。」

  「昂?」

  怎麼不叫妹妹小師父了?木代抬頭看他。

  「那些寶石,就是山洞裡那些,你們就放在那裡了?」

  木代心裡透亮,也不說話,就是斜著眼瞪他,終於瞪的曹嚴華偃旗息鼓,蔫蔫罷休。

  他自我安慰:也好,就存在那,當是我的寶藏據點了,以後,要是窮了、沒飯吃了,我再來拿。

  那得很久很久以後,得等野人另一個可能存在的兄弟姐妹老死──不過反正,這筆寶石,要登記在他的財富清單上。

  ***

  羅韌很晚才回來,那時候,炎紅砂他們都已經睡了,只木代坐著等,聽到聲音,她趕緊開門出去。

  扎麻看見她,知趣的一個人先回屋了。

  羅韌笑了笑,說:「妳還沒睡呢。」

  木代沒吭聲,先回頭看扎麻,看到他把門關上了,才小跑著過去,羅韌伸手抱住她,低頭在她額頭親了一下。

  他也有點累,摟著她在曬台上坐下來。

  「我跟扎麻去見了布江大爺,提醒他們這些日子一定要分外小心。山裡可能還有別的野人,萬一因為這次的事報復就不好了。」

  也是,木代從他懷裡抬起頭:「那布江大爺怎麼說?」

  羅韌有點無奈:「他們倒不怕。」

  他給她轉述布江大爺的原話:打死的狼也有狼兄狼弟狼崽子,野豬也有豬姊豬妹豬舅舅,我們要是每次都害怕的跑了,這村子還叫村子嗎?

  這布江大爺,說話還挺逗,木代仰著臉咯咯的笑,眼睛亮晶晶的。

  羅韌伸手摩挲了一下她的面頰,她一低頭,耳根溫溫的。

  羅韌覺得有點對不起她,這麼乖的女朋友,他從來沒帶她好好的約會過,總是來這種跌爬滾打磕傷碰傷的地方,連私下相處都沒什麼機會,要她等到這麼晚。

  他說:「回去之後,我們去爬雪山吧。」

  木代有點意外:「就回去了?」

  「凶簡要先放回去,七舉村這邊,布江大爺答應這一陣子會對村人分外約束,我讓扎麻每逢集市進城的日子都想辦法給我打電話,萬一,另一個野人的蹤跡出現……」

  羅韌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說。

  木代順著他的意思去猜:「我們要回來?」

  羅韌沉吟了一下。

  「也不一定。野人其實是怕聚眾的村寨的,冒冒然露頭,七舉村的人未必對付不了。我怕的是……」

  「如果之前的推測都對,那個女人把胭脂琥珀當成護身符,她給女野人掛了一塊,會不會給另一個野人也掛了一塊?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他們帶回的凶簡就是……不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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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01:29 PM

93 【胭脂琥珀】第②⑧章

  因為騾子要休息,羅韌他們在七舉村待了兩天。

  這兩天裡,消息長了翅膀一般遠近飛開,遠近寨子裡的獵人和村民都過來看熱鬧,打扮的喜氣洋洋,順道走親戚、交換生活日用品,把個七舉村,烘托的像集市一樣熱鬧,家裡住不下,住窩棚的、睡露天曬台的,應有盡有。

  用曹嚴華的話來說,連他小羅哥和妹妹小師父發乎情止乎禮地想找個地方私會都不能了啊。

  打死了野人,讓七舉村上了英雄榜一樣風光,只是可惜,已經上報了鄉里,鄉里會派人來把屍首拖走,不能像往常一來,贈送過來的村寨野豬頭或者狼皮什麼的做紀念。

  在這一片喧囂攪嚷之中,一萬三最鬱鬱寡歡的落寞,有一次,他問羅韌:「咱們能不能把野人給埋了?」

  埋了,像對待死去的朋友那樣,墳頭種上草,墳前插柱香,以後想念了,還有個祭拜的地方。

  羅韌轉過頭,看了一下人聲鼎沸的村子,笑了笑,沒說話。

  一萬三也笑笑,不再提這茬了。

  走的那天,又是趕集的日子,扎麻蹲在大車座上,半空中揚著鞭子,很多人帶貨上車,羅韌他們坐的束手束腳。

  一萬三滿腹心事,頻頻回頭,到村口時,有輛大車進來,車上的人吆五喝六,跟扎麻打招呼,估計又是過來看稀奇看野人的人。

  一萬三厭惡地別過臉去。

  然後車子錯身,一個向外,一個朝內,離的漸漸遠了。

  那輛大車上,一個頭上扎布巾的年輕人,一臉的不屑,瞥著眼看越來越近的七舉村,嘴裡嘟嚷了句:「抓到了野人,了不起嗎,早些年,我阿爹他們收拾過更大的……」

  ***

  騾車到半途,到了羅韌停車的地方,想想好笑,因為地方太偏,車子只隨意停在山邊,上頭蓋了點搭上的樹枝,就當是「此車有主」的標誌了。

  木代他們上了車,羅韌和扎麻做了最後的囑咐交代之後,開車離開。

  每個人都不說話,曹嚴華原本想活躍氣氛,話到嘴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又嚥下去了。

  沒有交談,車窗外變換著深深淺淺的綠色,唯有一次,車子拐彎時,揚起塵土,羅韌問了句:「木代,安全帶繫好了嗎?」

  木代坐副駕駛,正打著盹兒,聞言下意識摸了摸,嗯了一聲。

  然後就是趕路,入睡,迷迷濛濛地醒。

  中途,曹嚴華好像和羅韌提了一次幫他開,羅韌沒同意,給了自己十五分鐘休息時間,木代就在那十五分鐘裡完全睡著了。

  再醒來時,是因為羅韌輕拍她的臉,說:「來,木代,起來。」

  木代睜開惺忪的睡眼。

  車門已經打開了,早晨清冽的新鮮空氣,熟悉的叫賣聲,漸漸喧囂的人潮,哢嚓哢嚓相機拍照的聲音,舒緩的流暢音樂,朝上看,古城老房子的簷角,沐著光,微微飛翹。

  木代說:「呀!到啦!」

  ***

  下了車,恍惚的不真實感,四寨、山林、野人,遙遠的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事。

  羅韌家裡沒人,估計鄭伯又把聘婷帶去了聚散隨緣酒吧,幾個人先忙正事,取來盆水,把水袋裡的胭脂琥珀和礦泉水瓶子裡野人身上的那塊倒進同一個盆中。

  很快融合。

  但是,水面不平,無數的波紋頻繁泛起,曹嚴華問一萬三:「畫的出水影嗎?」

  一萬三乾笑:「我是神嗎?這架勢,等同於海面上起了波浪,你能畫出來?」

  炎紅砂猶豫了一下,提議把胭脂琥珀倒進那個大的魚缸試試看。

  那裡,鳳凰鸞扣的顏色已經變作淡紅,前兩根凶簡靜靜懸浮在水中央。

  嘩啦一聲,盆水倒了進去。

  每個人都湊過去看。

  和從前一樣,琥珀跌落沉底,第三根凶簡開始顯形。

  和前兩根一樣長短,但是,明顯的不同。

  前兩根是靜止的,這一根,一直在動。

  前兩根完全是平直的竹簡形狀,這一根,邊緣是毛糙的,像活物,四下撞突著掙扎。

  曹嚴華瞪大了眼睛:「這是什麼意思?」

  他並不知道之前羅韌和木代的推測,自顧自湊到魚缸前,瞇起了眼睛細看:「新抓來的,脾氣特別倔強?」

  一萬三悶悶說了句:「大概它覺得不公平。」

  每個人都回頭看他,他梗著脖子,跟誰賭氣似的:「難道不是嗎?」

  羅韌說了句:「一萬三,凶簡跟野人是兩回事,你要分的清楚。」

  一萬三冷笑了一下,頓了會,忽然一甩行李包,掉頭就走。

  曹嚴華喊他:「三三兄?三三兄?」

  還以為一萬三不會理他,誰知一萬三忽然冒出一句:「還看,能看出花來?都不知道今晚有沒有地方住了!」

  ***

  羅韌真沒想到,聘婷竟然在幫張叔刷盤子。

  圍著圍裙,似模似樣的,站在吧檯的水槽邊,認認真真,鼻尖上濺著水珠子,看見了羅韌並不說話,倒是看見一萬三,開心地笑。

  「小刀哥哥。」

  一萬三一副氣沖牛鬥的樣子衝進來,忽然遇到這麼溫溫柔柔的笑,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過了會把行李包放下來,又不自在地拽理衣服。

  張叔正抱著一箱酒進吧檯,看見一萬三,沒好氣。

  「你還知道回來!」

  曹嚴華好笑,覺得這口吻,就跟小媳婦數落整天不著家的郎似的。

  但是張叔很快就看到他了。

  「曹小胖!我怎麼說你好。」

  曹嚴華耷拉著腦袋,心說,不知道怎麼說就別說好了。

  張叔又看木代。

  木代挽著羅韌的胳膊,腦袋往他身上一靠。

  到底是小老闆娘,又有男朋友護著,張叔沉著臉,不說她了。

  再看羅韌,羅韌是外人,更得客氣。

  他對著羅韌誇聘婷:「小姑娘可乖可乖,我先前還擔心她做不來,誰知道,教一步是一步,認認真真。我還跟老鄭說,不付聘婷點工資,我這心裡都過意不去。」

  他看著木代話裡有話:「比有些人強。」

  木代下巴頜兒抬起,像在說:隨你說,我臉皮厚。

  羅韌笑了笑:「鄭伯呢?」

  「在鳳凰樓忙活著,」張叔忽然想起什麼,「你們回來的趕巧,開張真的就是這兩天。」

  ***

  木代拉炎紅砂跟自己住,帶她上樓收拾房間,可憐一萬三和曹嚴華又被張叔挪了舖位,據說高低床被抬到放酒放物料的小倉庫去了。

  羅韌先去鳳凰樓看看。

  很是意外,才這麼幾天,門面已經貼裝一新了,老實說,就一家不大規模的飯館來講,裝修的相當用心。

  非但如此,這風格裡,帶著點……雅。

  出自女人的雅。

  聘婷還沒有恢復,不大可能是她出謀獻策,難道是……

  霍子紅回來了?

  推開門,才知道是自己想錯了。

  那個坐在前台裡正在低頭看著什麼的……

  羅韌擰了一下眉頭。

  室內的裝修還沒有完工,地上很多包裝紙的材料,鄭伯從裡屋一路踩著出來,多少有點驚喜:「羅小刀,你回來了,也不先打個電話!」

  曹嚴華是不在,要是在的話,保準又得嘀咕:這些老頭兒,怎麼又是媳婦兒數落郎的口氣。

  羅韌看著連殊沒說話。

  鄭伯想起給他介紹:「這位是連殊,連小姐,說起來還是鄰居,連小姐就是對面店裡的,那個店……」

  羅韌打斷他:「我知道。」

  他語氣不是很好,鄭伯有點尷尬,垂著手擰他胳膊,那意思是:對人家客氣點。

  羅韌沒怎麼理會:「怎麼會跟連小姐認識的?」

  連殊落落大方站起來,伸手掠了掠垂在胸前的頭髮。

  鄭伯趕緊解釋:「那時候不是忙裝修嗎,選材料找施工隊,就近的店我都打聽過,連小姐人熱心,給我出了不少主意,還有……」

  忽然想起什麼,忙走到前台邊上,拿了張圖給羅韌看:「連小姐畫的,室內空間的規劃,有板有眼的,比我拍腦袋想的強。」

  羅韌掃了一眼:「畫的不錯。」

  連殊笑笑:「我店裡很多東西,都是自己設計的,畫圖樣是必備基本功。」

  又對鄭伯笑:「沒事的話,我先回去,還差一筆牆紙,我明天跑一趟。」

  她從前台出來,羅韌看著她走,快到門口時,說了句:「慢著。」

  連殊停下腳步,回頭看羅韌,羅韌抓住鄭伯的胳膊,搡著他往外走,說:「你迴避。」

  鄭伯不明所以的,又似乎有幾分明白。

  這羅韌和連小姐,好像是認識的。

  他瞭解羅韌的脾氣:「羅小刀,連小姐是好心幫忙,你態度客氣點,羅小刀……」

  腳下一個踉蹌,已經被推出來了,還想上前,玻璃門生硬地砰然關上,他看到羅韌伸手把上頭的鎖閂了。

  這個該死的羅小刀,搞什麼!

  鄭伯一頭汗,還想隔著玻璃對他比劃,羅韌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拉拉繩。

  刷刷幾下子,夏天用於遮陽的百葉竹簾放了下來,隔斷了所有視線。

  鄭伯一肚子氣,真想對著新刷的門面踹兩腳,又捨不得。

  只好在心裡罵他:作死的羅小刀!

  ***

  連殊沒想到是這架勢,有點愕然,又有點緊張。

  羅韌轉過身,拖了張椅子,在她面前坐下來,明明她是站著的那個,他看她時,卻反而有那麼點居高臨下。

  羅韌沒什麼表情:「這兒沒別人,大家都是成年人,別拐彎抹角,打開天窗說亮話。什麼目的啊?」

  連殊笑了笑,有些不自在:「什麼什麼目的啊?」

  「別說自己是古道熱腸樂於助人啊,」羅韌笑,「沒少打聽我吧。」

  連殊頭皮一陣緊,看著他的臉,有些氣惱,又忽然放鬆下來。

  說這個啊。

  她吁了口氣:「是啊。」

  「都打聽到什麼了?」

  「也不是很多。知道你有個聘婷妹妹,鄭伯起初想撮合你們,誰知道後來,你自己交了個小女朋友。」

  她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酒吧的方向:「酒吧那姑娘,我不熟,不過見過。」

  羅韌的眉頭幾乎擰成了個疙瘩。

  連殊反而笑起來。

  「羅韌,你放鬆啊,」她說,「我就是對你有興趣,對,我見過你進這家店,留了心,後來鄭伯打聽事情,我就幫忙了──也是看你的面子,不過,我到底是幫忙了,這麼一大堆事,我沒少出力啊。」

  羅韌不動聲色:「出力拿錢,那要開多少錢才算合適呢?」

  連殊臉色變了一下,又勉強笑笑:「連頓飯都不請?」

  羅韌掏錢包:「一頓飯是多少錢?」

  連殊氣的太陽穴生疼,她反覆告誡自己別讓他氣到,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三言兩語的,總是能輕易把她的火撩起來。

  不行,輸人也不能輸陣。

  她深吸一口氣,很是無所謂的笑起來。

  「羅韌,你別那麼沒種啊,我對你有興趣,借幫忙的機會打聽一下你,這不是很正常嗎,我又沒做什麼,沒有背後使壞,沒有挑撥你和你女朋友,承認也承認的坦坦蕩蕩的,你一個大男人,你怕什麼呢?」

  她轉身走到門邊,伸手撥下被羅韌閂起的鎖:「沒事的話我先回去了,明天還約了鄭伯,看牆紙的花樣呢。」

  她打開門出去,風吹進來,但玻璃門很快震盪著關上,又把那股涼意給隔斷了。

  羅韌拽了拽領口,覺得心浮氣躁,過了會,玻璃門動了一下,他還以為是連殊去而復返,臉色一下子沉下來。

  玻璃門推開了巴掌大的縫,露出木代的臉,還有滴溜溜的眼睛。

  羅韌不覺笑起來,說:「過來。」

  木代笑嘻嘻進來,到了近前伸手摟住他,腦袋昂起來,說:「鄭伯跟我告狀,說你幹壞事呢,把人家漂亮小姑娘拉到房裡,門也鎖了,簾子也放了,你想幹什麼你?」

  她臉色嚴肅,東張西望的:「漂亮小姑娘呢?嗯?哪呢?」

  羅韌說:「在我懷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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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01:31 PM

本帖最後由 adanp0504 於 2020-4-3 01:32 PM 編輯

94 【胭脂琥珀】第②⑨章

  晚上,木代翻箱倒櫃,檢衣理包。

  張叔經過她門口,看到衣服堆的滿床都是,炎紅砂好像在幫她做參考,張叔依稀聽到木代說了句,明天和羅韌去爬雪山啊。

  打烊前,張叔又特意從她門口過了一次,她還沒忙活完,哧拉哧拉去拽試背包的拉鏈。

  張叔說:「小老闆娘,妳是去爬玉龍雪山嗎?」

  木代頭一抬:「嗯吶。」

  張叔沒好氣:「玉龍雪山,妳買張票就上去了!妳至於的嗎,屋裡翻成這樣,整的跟妳要登珠穆朗瑪峰似的!」

  木代說:「你又不懂。」

  炎紅砂也幫腔:「張叔,人家是談戀愛,你不懂的。」

  兩個加起來都沒他歲數大的小屁孩居然說他「不懂」,張叔氣的眼白都快翻沒了。

  ***

  第二天,木代起了個大早,想去找羅韌,又覺得太早過去顯得自己不矜持,於是磨磨蹭蹭捱時間,教曹嚴華打了一套拳。

  曹嚴華終於從繞圈跑和踢腿的階段過渡到招式,興奮的滿臉通紅,一招一式,卯足了勁,臉上全是拚命的架勢。

  吃早飯時,一萬三沒到,炎紅砂也沒到,木代覺得炎紅砂不到可以理解:她是相繼失親,總得要一陣子緩緩的,但是一萬三呢?

  曹嚴華說:「我三三兄大概又在作了,我昨天還說他,適當難過一下也就得了,別整的跟野人有多深感情似的,矯情!」

  木代噗的一聲笑出來。

  張叔做了雞蛋煎蔥油餅,香的人心裡酥麻麻的,木代覺得好吃,想著反正要去找羅韌,找了個保鮮袋,包了一塊起來,其實也只是隨手,並沒多想,但一抬頭,就看到張叔滿臉嫌棄的看她,木代跟被捉姦在床似的,騰的一下臉就紅了。

  張叔說:「女生外向,這話是沒錯,白養妳這麼大了,連塊蛋餅都要給他帶。將來過門了,一定是隔三岔五回娘家拿米拿油拿味精!」

  木代氣的亂跺腳,抓起袋子就跑了。

  曹嚴華憋著笑,嚼著蔥油餅,透過窗戶目送她,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到有個年輕的女人,站在酒吧對面,身子一動不動,頭微微偏著,一直在看木代。

  曹嚴華覺得那個女人眼熟,驀地想起來,這不就是奩豔的那個連殊嗎。

  木代捻著手裡的保鮮袋,很快就走遠了,連殊轉身目送她,還是那副神氣,身子不動,頭微微偏著,像是個雕好的塑像,被人轉了個向。

  這是鬧哪樣嘛,曹嚴華滿肚子狐疑地嚥下了手裡的餅。

  ***

  大門半掩著,探頭去看,鄭伯帶著聘婷在魚池邊玩,聘婷樂呵呵的,伸手把池水撥的嘩啦啦響。

  木代笑嘻嘻的進來,鄭伯看到她,習慣性地示意樓上:「羅小刀沒起呢,妳去薅他起來。」

  為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證明自己不是專為羅韌來的,木代磨蹭著先不上去,聘婷好奇地拉她手裡的塑料袋,拉開了,聞到香味,自顧自吃起來。

  木代戳她:「叫木代姐姐,木代姐姐。」

  聘婷嫌她戳的煩,一扭身子,送了個後背給她。

  鄭伯說:「別管聘婷了,幫我去把羅小刀薅起來。今天我想把鳳凰樓的燈箱裝上,那頭說車壞了,要明天才送,我想讓羅韌開車去拿呢。」

  木代愣了一下:「今天?」

  鄭伯奇怪:「你們今天有事?」

  木代期期艾艾的:「羅韌說,今天爬山兒呢。」

  哦,爬山。

  鄭伯沒好氣:「我早就知道,你們啊,一個個的,都是指望不上的,還股東呢,裝修的時候都跑大山裡去了,現在眼見著要開張,又要爬山。」

  「這兩天開張?」

  「可不。」

  居然把這檔大事兒給忘了,木代趕緊改口:「那……我們開張了再去爬也行的。」

  鄭伯看她:「自願的?可別說是我逼的啊。」

  木代趕緊點頭:「自願自願,我跟羅韌說。」

  鄭伯說:「可不嘛,自家的事,自家人忙活嘛。老讓連小姐幫忙,我也不好意思的。」

  「連小姐?連殊?」

  鄭伯點頭:「是啊,就是那個連小姐。她今天很早就過來了,帶了牆紙的樣版給我看,讓我挑花樣兒,還說要幫我去拿。」

  鄭伯也沒想到連殊今天來那麼早,他那時出門買早點,聘婷給開的門,回來的時候,連殊捧著牆紙樣版的本兒一邊等他一邊陪聘婷玩。

  明明是挺和氣面善的姑娘,真不知道羅韌為什麼瞧她不慣。

  鄭伯有點為難:「或者木代,妳看看曹嚴華,還有一萬三他們,誰有空的,跑一趟吧。別讓連小姐幫忙了……」

  他努了努嘴示意樓上:「羅韌啊,好像跟這個連小姐不大對路。」

  木代笑:「不就是帶上錢,去買你挑中的牆紙嘛,我可以做的啊。」

  鄭伯看她:「這還有點小老闆娘的樣子。」

  木代咯咯笑,頓了頓說:「那我現在就去找她,早點買回來,早點貼。」

  她轉身要走,摸摸聘婷的腦袋跟她告別,聘婷說:「姐姐上樓。」

  連聘婷都知道讓她上樓,木代哭笑不得,說:「不去了。」

  聘婷沒理她,手指豎在唇邊,說:「噓。」

  木代叮囑鄭伯:「那你跟羅韌說一聲,我來過啊。」

  ***

  羅韌起的很遲。

  也說不清是不是水土不服,又或者,他把這裡當成了穩妥的大後方,一躺下,就是黑甜入夢馬放南山。

  習慣使然,先去存放凶簡的屋子,那口魚缸裡,第三根凶簡愈發的面目模糊,如果說前兩根像是金鉤鐵劃,這一根,簡直像是清水氤氳了墨漬。

  羅韌皺起了眉頭。

  他計算了一下日子,今天,應該等得到扎麻的電話了。

  下到樓下,聘婷正拿小竹枝撲打水面,驚的裡頭的魚兒四下亂竄,聽到羅韌下樓的聲音,她頭一抬,說了句:「姐姐上樓。」

  羅韌莫名其妙,回頭朝樓上看了一眼。

  鄭伯正端了早飯進廳,同他說,木代來過了。

  是小口袋啊,羅韌笑起來,隨口問了句:「那她人呢?」

  鄭伯說:「人家小口袋比你強,操心著鳳凰樓的事呢,去給鳳凰樓買牆紙去了。」

  羅韌奇怪:「她懂這個?」

  「依葫蘆畫瓢不會嗎?再說了,連小姐會交代明白的。」

  慢著,怎麼還牽涉到另一個人了?

  鄭伯也猜到羅韌會多問,主動把事情說了:「本身呢,既然你不喜歡連小姐,我也就不想讓她幫忙了,省得纏攪不清的。圖樣在連小姐那裡,木代估計去拿樣兒了。」

  羅韌擰了下眉頭,正想說什麼,手機響了。

  是扎麻。

  他接了電話同扎麻說話,鄭伯走到魚池邊,招呼聘婷:「來,起來,待會伯伯和小刀哥哥都有事,送妳去酒吧待著,要老實做事懂不懂?」

  聘婷無精打采的哦了一聲,又說:「姐姐上樓。」

  鄭伯說:「妳木代姐姐忙去了,下次再上樓。」

  聘婷眼睛瞪的大大的,又把手指豎在唇邊,小小聲的說了句:「噓……」

  那時候,鄭伯買早飯去了,她拉著連殊在水裡捉小魚玩,玩著玩著,自己玩嗨了,再一抬頭,連殊就不見了。

  抬起頭,看到連殊在二樓,動作很輕緩的,向著盡頭處走。

  她一昂頭,說了句:「姐姐上樓!」

  連殊轉過頭來,俯視著看她,手指豎在唇邊,好像在說:「噓……」

  ***

  連殊很熱情,把樣本翻給木代看,在便簽紙上寫了色號型號給她,也給她報了賣家的地址。

  還挺遠的,鄭伯要的量不少,到時候,一輛出租車都不知道裝不裝的完。

  木代正想著,連殊說了句:「要不,我跟妳一起去吧。」

  她解釋:「早先,我自己店裡裝修的時候,用的就是那一家的,一來二去,都成朋友了。有我跟妳去,他給妳報的價錢會實在點,妳懂的啊,熟人價,而且,還可以讓他用車子送,省妳打車了。」

  確實,木代笑起來,覺得連殊人還挺不錯的:「那不耽誤妳店裡的生意嗎?」

  「不耽誤,我拿點東西,妳等我一下。」

  ***

  扎麻給羅韌講了這兩天的情況。

  總體上,該什麼樣還是什麼樣,照舊有遠處寨子裡的人來看野人,但是比前兩天少多了;鄉里還沒派人來把野人拖走,估計還要等兩天;但是又下雨了,很麻煩,怕屍體被雨水淋壞,他們還得用油布擋雨……

  雞零狗碎,家長裡短,都是那個山凹裡的事。

  掛電話前,他突然想起了什麼。

  「這一趟,有很多之前沒有交情的村子,也來了人,我聽說一件稀罕事兒,也是野人,不過,二十多年前的了。」

  羅韌的耳邊,好像有什麼火花,劈啪一炸,喉底發乾,脊背微微挺起。

  他直覺,這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真相。

  「他們講,山裡頭,也有個寨子,聽說起的位置,跟你們去的地方差不多,不過那個寨子,是漢人寨子。」

  「據說,二十多年前,寨子裡有個女人,進山採藥材的時候,被一個野人給強暴了,那個女人的男人氣瘋了,糾集了十村八寨的獵手,在山上堵了好幾天,終於叫他們堵到,射殺了。」

  「講說,那個野人,塊頭比我們這次逮到的,還要大呢……」

  羅韌問:「然後呢?」

  然後?然後扎麻就不大清楚了。

  「聽說過了幾年,那個寨子就搬空了,漢人跟我們土人不一樣的,都有老家親戚,可能投奔親戚去了吧,山裡頭畢竟辛苦……」

  掛了電話,羅韌的太陽穴跳的突突的。

  二十多年前……

  時間是對的上的,如果沒有猜錯,被強暴的女人就是他們在山裡看到的那個女人,而當時被射殺的野人就是女野人的父親。

  木代進洞時,看到洞頂的畫,說女野人幼年,有一個小的玩伴,所以她推測,那座山裡,還有一個野人。

  如果事發不久那個野人就被憤怒的丈夫糾集獵手打死,除非女人誕下的是雙胞胎,否則的話,從頭至尾,那女人應該只生下過女野人。

  羅韌心裡忽然咯噔一聲。

  當時,那個女人,是已經嫁人了的,那麼,她會不會已經有自己的孩子了?

  那麼,女野人的玩伴,很可能並不是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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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01:35 PM

95 【胭脂琥珀】第③⓪章

  有比較才有差距,鄭伯深刻體會了這句話的意思。

  跟羅韌相比,木代是太乖了,自己話說的點到即止,她就立馬幫著鳳凰樓忙這忙那去了。

  羅小刀呢,話都說的這麼白了,他還是那兩字:不去。

  他說,一個燈箱,我為什麼要開車去拿,去拉燈箱,你考慮過悍馬的感受沒有,讓他們租輛車送過來不行嗎,租車費我出。

  鄭伯氣的差點吐血,打電話給木代告狀。

  他連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最近頻繁向木代告羅韌的狀。

  木代說:「我回去說說他。」

  鄭伯氣沖沖的:「是要說他!一身毛病,早上不起、晚上不睡、逃避勞動,不殺殺他的威風他就要上房了!」

  木代在那頭笑,背景音很亂,哧拉哧拉的,裁紙的聲音。

  鄭伯想起正事:「妳那頭怎麼樣了啊,快了吧?」

  木代說:「快了,我們待會就回去。」

  掛了電話,木代過去看工人包裝,牆紙都是一筒一筒捲好了的,外頭用氣泡塑料膜包好,木代怕買少了不夠用,特意多訂,又同店主商量用不完的能不能退。

  門口停了輛小麵包車,虧得連殊同店主有交情,店主同意了讓店裡的車幫忙送這趟貨。

  工人們把牆紙裝車,看看接近午飯時間,木代問連殊要不要先吃飯,連殊說怪耽誤時間,不如隨便買點東西車上吃。

  說話間,對面燒烤攤的香氣飄過來。

  連殊提議吃燒烤。

  木代想過去買,剛好被店主叫住了開票算錢,連殊笑了笑自己過去,木代忽然想起什麼:「我不要辣啊。」

  連殊早走遠了,也不知道她聽見沒有。

  一切妥當之後上車,司機先把車往城外開,連殊給木代解釋,車上裝了兩票貨,先還要送另一家。

  一邊說一邊把一塑料盒的燒烤遞給木代。

  打開了看,滿眼紅彤彤的辣,木代心裡暗暗叫苦,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好拈著釺子儘量抖落辣粉。

  辣粉夠勁,吃了兩口就吸拉著氣,覺得嘴唇都燒起來了,羅韌打電話來的時候,她一直用手在嘴邊搧風。

  羅韌好笑,問她:「說話怎麼怪怪的?」

  木代說:「我吃了燒烤,好辣。」

  一邊說一邊噓氣,連殊給她遞水,她擰開了咕嚕咕嚕就是一大口。

  羅韌不知道該怎麼說,腦補她辣的滿臉通紅的樣子,覺得怪可愛的。

  想了想問她:「妳一個人去的?」

  「連小姐跟賣家熟,帶我一起來的。」

  連殊?原來她也跟著一起了?羅韌覺得不大舒服,想想連殊可能就在旁邊,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吩咐木代盡快回來,掛電話的時候,說了句:「也別跟那個連殊太親近。」

  為什麼呢?木代不好問。

  她抓住後座邊上的把手,看窗外的街景變換,又想起鄭伯說的話。

  ──羅韌啊,好像跟這個連小姐不太對路。

  不喜歡一個人,總是有理由的吧。

  木代偷偷轉臉看連殊,她坐在邊上,闔著眼睛,頭靠著車枕休息,邊上的車窗開了道縫,風把她的頭髮揚起來,露出精緻秀氣的臉龐。

  長的怪好看的,羅韌為什麼要把連殊拉進房裡鎖門拉簾子呢?那天晚上,她本來想問的,誰知道被羅韌三兩句灌了迷湯,忘了。

  待會回去,要審羅韌,狠狠的審。

  車子顛了一下,木代打了個呵欠,覺得很睏。

  眼皮漸漸的好像有千斤重,她摩挲了一下脖子,選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靠到了車枕上。

  連殊慢慢睜開了眼睛。

  ***

  今天鳳凰樓就兩件事,貼牆紙、上燈箱。

  燈箱會晚點送過來,牆紙還在路上,瞅著這個空檔,一萬三和曹嚴華炎紅砂去找了趟羅韌,打聽扎麻那頭的情況。

  答覆是:一切如常。

  真如常嗎?這第三根凶簡,他們可是連水影都沒畫出來。

  幾個人在屋子裡一籌莫展,曹嚴華看那根邊緣模糊的凶簡,又指水裡淡粉色的鳳凰:「按理說,第三根都收回來了,等於凶簡收了一半了,這鳳凰,怎麼著也得再長出一截,不能一點變化都沒吧?」

  他提議:「要麼,咱們找神棍問問?」

  神棍也不是什麼都知道啊,羅韌沉吟了一下,把自己早上的推測跟幾個人說了。

  如果野人的玩伴是個正常人,那就難找了。誰知道那個寨子裡的人後來搬到哪去了?天南地北的,中國這麼大,哪都有可能。

  炎紅砂嘆氣說:「這跟大海裡撈針一樣呢。」

  對,就是這個詞兒,大海撈針。

  羅韌苦笑,看到地圖上四寨的位置還是根藍色的摁釘,順手撿了根紅色的去替換。

  曹嚴華去到桌邊擺弄羅韌的電腦,點開對比照片看,再開一個文件夾,裡頭都是按日期排列的視頻。

  他之前聽羅韌說過,這間屋子放了攝像頭,估計拍的是按天分佈的24小時監控。

  「不刪嗎,佔空間的。」

  羅韌說:「你快進拉一遍,沒什麼異常就刪掉吧。」

  曹嚴華點進今天最新的,往前拉了幾秒就看見他們自己在屋裡討論的模樣,覺得怪有意思的,他看看屏幕又看炎紅砂:「不是說上鏡會胖二十斤嗎?紅砂妹妹,妳上鏡了好像還跟平時一樣。」

  一邊說,一邊嗖嗖往前拉進度條,直到眼前倏的晃過一個人影。

  那個人,不像是應該出現的任何一個人。

  曹嚴華的心砰砰跳起來,他嚥了口口水,重新找到合適的進度位置,正常播放,又把音量調到了最大。

  窸窸窣窣的聲音,開門的聲音,一萬三和炎紅砂忍不住湊過來,站在地圖邊的羅韌也被聲音吸引著轉過頭來。

  炎紅砂先認出來:「這不就是那個店……那個坑人的店的女人嗎?她怎麼會進來?」

  她一邊說一邊回頭看羅韌:「你請她來的?」

  羅韌死死盯住屏幕:「不是。」

  屏幕上,連殊站在魚缸邊上,胸前的衣服裡,有什麼在泛著光澤。

  炎紅砂嘴唇發乾,她碰了碰身邊的一萬三,低聲說:「看她脖子。」

  連殊脖子上,有一根黑色的掛繩。

  曹嚴華也幾乎是在瞬間就反應過來了,他覺得匪夷所思的荒唐:「這……不可能吧?」

  世事有這麼巧嗎,剛說找這個人像大海撈針,她就在屏幕上出現了,而且,居然是熟面孔。

  黑色的掛繩,隔著衣服泛出光澤的掛墜,那是剩下的胭脂琥珀嗎?

  羅韌的臉色有些灰白,說:「打電話找木代。」

  沒人動,一時間,沒人理解他的意思。

  羅韌又說了一次,這一次,臉上帶了幾分煞氣。

  他厲聲:「趕緊打電話給木代啊!」

  炎紅砂被嚇住了,掏出手機撥木代的電話,曹嚴華也跟著撥。

  通了,都沒人接。

  炎紅砂試了幾次,小心翼翼地說:「要麼,過會吧,她可能正好聽不見。」

  羅韌沒有說話,屏幕上,連殊轉身離開,沒有動屋裡的任何一件東西。

  羅韌開始自己撥電話,斷了再撥,撥了又斷,臉色越來越難看。

  過了會,他說了句:「木代是跟著連殊走的。」

  一萬三後背發涼:「所以,野人的那個玩伴是……連殊?」

  羅韌沒說話,他死死盯著手機,不祥的預感陰雲一樣罩頂。

  其實,早就有模糊的線索的,一開始就有的,各地的掃晴娘都不同,但是,只有連殊店裡的掃晴娘,跟那個寨子裡看到的,是形制一模一樣的。

  羅韌覺得腦子裡嗡嗡的,他聽到曹嚴華說:「完了完了,我早說了,剩下的胭脂琥珀,就像個小的接收器一樣,連殊掛著它,是一定會受到凶簡的影響的,就好像女野人掛著胭脂琥珀,就會特別聽那個女人的話一樣……」

  是的,以前沒有異樣,是因為連殊離的太遠了,但是今天不同,恰恰就在前一天,他們趕回來,把第三根凶簡收進了魚缸裡。

  而今天一早,連殊就帶著牆紙的樣版,來找鄭伯。

  第三根凶簡不完整,戾氣在四下掙扎,連殊感應到了,所以她上了樓……

  難怪聘婷早上重複了好幾次「姐姐上樓」,她親眼看到了,卻沒法表達清楚。

  炎紅砂也察覺出事情的嚴重性了,她語氣有些發抖,但還是努力向好的方面想:「木代她會功夫,連殊應該不是對手,也許,待會就回來了……」

  她說不下去了,自己都不相信這話,功夫是真刀實槍的硬拚,可是,如果連殊使陰招呢?

  曹嚴華臉色有點發白,重新去撥木代的電話,手指頭抖索索的,總是觸不準鍵,他說:「事情是大傢伙一起做的,為什麼先找我妹妹小師父下手,要找也找我啊,我這麼沒本事……」

  羅韌忽然打斷他:「不是的。」

  「那個女人,被殺了兩次。第一次殺她的是炎老頭,她把炎老頭吊死了。第二次殺她的,其實是木代。我不知道凶簡給了連殊什麼樣的影響,但是,如果她要報復的話,首當其衝的,一定是木代。」

  ***

  很快到了晚上,但木代始終都沒有消息。

  她的手機一直打不通,連殊也沒有再回店裡,至於那家牆紙買賣的公司,鄭伯說不清楚,只說是連小姐的朋友。

  羅韌發了狠,讓一萬三找來黃頁,所有跟牆紙買賣有關的公司門面,一家家打電話去問。

  幾個人就在鳳凰樓裡,挨個撥打電話,鄭伯約略有幾分明白,知道事情不對頭,慌慌地問:「怎麼了啊,發生什麼事了?」

  沒人給他解釋,聘婷坐在角落的椅子裡,手指頭一遍遍摳著桌面。

  就在這個時候,羅韌的電話忽然響起來了。

  來電顯是木代。

  接通了,那頭很吵,不祥的吵,雜音,救護車的聲音,羅韌反而平靜下來。

  那頭說話了,是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我看了一下,最近幾個小時,手機上的電話幾乎都是你打的,你跟機主,是什麼關係?」

  羅韌說:「她是我女朋友。」

  那頭哦了一聲,報給他一個號碼:「請你儘量聯繫家屬,到市立一院去一趟,到了打這個號碼,會有人接待。」

  羅韌覺得腦子裡一片空,他問:「發生什麼事了?」

  對方沉默了一下:「車禍。」

  「人怎麼樣?」

  這次,對方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你們還是先到醫院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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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01:37 PM

96 【胭脂琥珀】尾聲

  夜深了,羅韌一個人坐在醫院走廊裡的排椅上。

  很多事要做,每個人都在忙,炎紅砂和一萬三去了事發現場,曹嚴華回奩豔,試圖找去找連殊,張叔一直向醫生打聽情況,又想盡各種方法去聯繫霍子紅,鄭伯應付交警和肇事方,帶著一直嚷嚷著睏的聘婷。

  只有羅韌什麼都沒做,他腦子裡一團亂,重症監護病房不允許陪護,他只想在病房外等著,任何雜事都不想理,覺得很煩,每一個面孔每一張嘴都很煩。

  醫生說,木代已經陷入昏迷,腦部有外傷,但是CT掃瞄沒有大的腦挫傷和顱內血腫,暫不確定是否需要開顱,用藥觀察的同時,希望等待病人自行甦醒。

  給不了確切的消息,因為那是大腦,人類最無法理解最複雜的器官,有些人被轟掉了半個腦子還能生活如常,有些人稍稍撞了一下就永不甦醒。

  就好像有些女人生個孩子像下蛋一樣容易,有些女人就能因為難產送命。

  科學發展到今日,上天入海,卻還是解析不了人類自身。

  警方則懷疑是蓄意謀殺,因為木代體內有可以引致昏迷的藥物殘留,同時脖子上有很深的勒痕。

  但醉酒肇事者辯解說,這是自殺,他是喝了酒,反應遲鈍,但不至於神志不清──那個女孩是自己出現在車前的。

  ……

  各有各的說法,一句句都在耳邊飄。

  一個小時之前,張叔衝他發了很大脾氣,問說:「羅韌,你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木代跟著你,給你幫忙,出這麼大的事?」

  其實事情不能怪羅韌,木代忙鳳凰樓的事,也不能算給羅韌幫忙,但人就是這樣,出了事,怒火不一定直接指向凶手,卻往相關的人身上撒。

  ──如果不是做了你女朋友……

  ──如果不是一早去找你……

  追根溯源,連認識他都是錯。

  羅韌一句辯解都沒有,他只覺得煩,甚至記不清是誰把張叔勸走了的。

  他只記得醫生的話:沒腦挫傷,沒血腫,等待病人自行甦醒,醒了問題不大,如果不醒,就很難說了。

  他只想在這等著。

  走廊裡響起腳步聲,間雜著聘婷不耐煩的嗯啊聲。

  是鄭伯。

  鄭伯呵斥著聘婷,讓她別耍脾氣,然後在羅韌邊上坐下來,張了幾次嘴,無從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還是或多或少為自己撇清。

  「羅韌哪,我是真不知道那個連殊小姐會這樣……」

  羅韌不想聽:「交警那邊怎麼說?」

  鄭伯定了定神:「好像說,做了事故現場還原什麼模擬,說是,如果真像司機說的,木代是自己站起來,然後被撞飛的,那麼大的衝力,當場死亡也是有可能的,他們覺得有點不對……」

  似乎有什麼弦外之音,羅韌抬起頭來:「什麼意思?」

  「他們推測,木代當時,自己是有了一些防備……哪怕不是防備,也一定是做了緩衝……」

  但這種緩衝,類似於半空猱身,普通人是一定做不到的,鄭伯當時聽了,趕緊說木代從小練武,對方聽的一陣唏噓,說習武之人確實不一樣,即便當時意識模糊,肌體反應也遠遠超過了常人。

  是嗎?羅韌心裡找回飄渺的一絲安慰。

  鄭伯吞吞吐吐的,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要麼,小刀,你先回去休息,這裡有醫護人員守著。我聽說老張頭跟你發火了,探視的話一定不會讓你最先進去……」

  羅韌打斷他:「我就想在這待著。」

  鄭伯嘆了口氣,聘婷又開始鬧了,帶著哭音,想睡覺的厲害。

  羅韌說:「你先帶聘婷回去吧。」

  ***

  快黎明的時候,羅韌收到曹嚴華的電話,鈴聲一聲賽一聲的響,十萬火急。

  他居然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出來的護士指著他的衣兜,他才醒悟到是電話來了。

  接起來,曹嚴華急吼吼的。

  「小羅哥,你快來,我們找到連殊了……」

  連殊?

  羅韌的眸光霍然一緊,整個人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

  曹嚴華截到連殊,多少有點撞大運。

  他想著,如果連殊是在當天早上拜訪鄭伯時感應到第三根凶簡繼而被影響神智的話,那麼她的一系列謀算,都是倉促之間進行的。

  鄭伯提過,木代去找連殊,距離連殊前腳離開,並不差很長時間。

  害人的人想逃亡,總得收拾一下,連殊的家業都還在,全盤拋卻的可能性不大,尤其是她那標價十八萬八的心頭好,她捨得說扔就扔?

  她很可能會回店裡。

  所以曹嚴華當機立斷的,就在通往店裡的幾條小巷道裡巡來蕩去,凌晨之前,古城安靜的了無人聲,曹嚴華耐著性子等,直到連殊的身影出現在空無一人的巷道裡。

  她像喝醉了酒,搖搖晃晃,曹嚴華心裡緊張,摸了塊磚頭過去,一把就把她放倒了。

  連殊倒地的時候,一聲悶響,曹嚴華嚇的心都快跳出來,好在左近沒人,他繞了遠,把連殊從鳳凰樓的後門拖了進去。

  門店還沒有開張,四下散發著新裝潢的味道,曹嚴華進了店才開始抖,他從前做賊,也只是「溫和」地偷,傷人真的是頭一遭。

  他覺得,自己處理不了這狀況,警察一定很快也查到連殊的,那自己做的事算什麼?干擾執法?私自囚禁?

  他打電話找來一萬三、炎紅砂,本想問出個端倪再找羅韌,誰知道……

  「不說嗎?」

  「是。」曹嚴華抓著話筒,有點拿不穩,天快亮了,晨曦漸顯,天越亮,他就越發慌,「她說她不記得了,我問了好多次了,也嚇唬過她,她咬死就一句話。」

  羅韌冷笑了一下:「那我去幫她回憶。」

  這語氣……

  曹嚴華自己先哆嗦了一下。

  ***

  羅韌來的很快,從前門進來,砰一聲關上,伸手閂好。

  做這些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坐在椅子上的連殊。

  確切地說,她不是坐,算是被塑膠袋綁著的,但綁的相對溫和,曹嚴華他們的確恐嚇過她,不過是虛張聲勢,她也並不當一回事。

  羅韌過去,扯下她嘴上封口的膠帶,動作很重,連殊疼的皺了下眉頭。

  「羅韌,你們沒權利這麼做!要問我,也應該是警察問我,我會告你們的!」

  一萬三有點緊張,透過百葉竹簾的縫隙看外頭,生怕連殊的聲音引來過路的甲乙丙丁。

  羅韌沒理會她,伸手向她脖頸,連殊下意識想躲,但沒躲開,羅韌牽著她脖子裡那根絲絛,帶出了那塊胭脂琥珀。

  再然後,用力狠狠一拽。

  炎紅砂猜到羅韌的用意了,趕緊拿了個盆去後廚接水,接了半盆出來端到跟前,羅韌隨手一扔,那塊琥珀就沉了底。

  他這時才開口問她:「妳知道木代是我女朋友吧?」

  連殊說:「我說過很多次了,我真不記得了!」

  羅韌說:「那再回想回想。」

  他說的時候,語氣溫和,給人雲淡風輕的假象,連殊沒當回事:「羅韌,你別給自己惹麻煩,你們這是私設……」

  話沒說完,羅韌忽然變臉,抬腳狠狠踹向座椅,椅子往後一翻,帶著連殊先撞在牆上,然後翻在地上。

  曹嚴華和炎紅砂他們都變了臉。

  曹嚴華之前的「嚇唬」,無非就是「信不信我抽妳,信不信我揍妳」,真讓他對著這年輕漂亮的臉下手,他是打不下去的,羅韌上來就動手,直接把他嚇懵了。

  印象裡,羅韌從來彬彬有禮,連粗話都沒說過幾句,對木代更是遷就的不行,曹嚴華一直覺得,他是那種絕不會對女人動手的謙和男人。

  他結結巴巴開口:「小羅哥,你你你……悠著點……」

  怎麼說也是法治社會,私自把連殊抓來,他已經心頭發毛了,生怕有什麼後患,可經不住羅韌動手啊。

  羅韌像是沒聽見,緩緩走到連殊面前蹲下,伸手揪她的衣領,連人帶椅子,拎起來。

  連殊臉色都白了。

  羅韌說:「我這輩子,最恨別人動我的人,我的兄弟,我的愛人,我最恨別人來動!」

  說到這裡,臉色突然猙獰,手往前一握,就掐到了連殊的脖子上。

  一萬三頭皮發麻,和炎紅砂一左一右上來去拉羅韌:「羅韌,慢慢來,慢慢來。」

  羅韌笑了一下,鬆開手,炎紅砂和一萬三把連殊連帶著椅子扶正,她頭髮有點散,右臉不知道是不是剛被撞到,腫了一塊。

  羅韌回頭看了眼曹嚴華,也真是出鬼了,曹嚴華居然秒懂了,趕緊拖了張椅子過來。

  羅韌就在椅子上坐下來,正對著連殊,問她:「有印象了嗎?」

  連殊開始怕了,一說話就帶了哭音:「我真不大記得了羅韌。」

  羅韌笑了笑,說:「我信。」

  他往椅背上一靠,似乎有些疲憊,很久沒有說話,久到炎紅砂他們都有點惴惴不安。

  「我來問,妳答,不要耍花招,也不要指望我對女人客氣。」

  連殊見識到了,他對女人,還沒有曹嚴華和一萬三他們來的客氣。

  「妳老家,是不是黔桂一帶,靠近四寨?」

  連殊驀地睜大了眼睛,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

  羅韌緊接著問:「妳媽媽,是不是生過一個野人?」

  ***

  連殊沉默了一會,忽然間,又恢復了那種無所謂的架勢。

  「都知道了啊,」她說,「是啊,就是。」

  「當年發生了什麼事?」

  連殊咬了下嘴唇,表情有些慘然。

  「也沒什麼事,你們這麼問,估計已經知道不少了。那個時候,都說山裡有野人,但是誰也沒真的見過,也不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我媽媽進山,被……」

  她笑笑:「就是那檔子事唄。我爸在寨子裡,很晚不見我媽回來,就帶人上山去找,就找著了,那時候,野人早跑了。」

  羅韌不動聲色:「後來,妳爸找了獵人?」

  「是啊,跟你一樣,誰不恨別人動自己老婆?何況還是個畜生。我爸帶著人在山裡堵,最終堵到了。」

  炎紅砂插了句:「把他殺了?」

  連殊說:「是啊,連殺帶剮,割了肉下鍋,興許還撈起來吃過兩口──吃兩口才解恨啊。」

  說這話的時候,她咬著牙,恨意似乎到今日還不解。

  羅韌問:「然後呢?」

  連殊苦笑:「本來,大傢伙都希望,事情就這樣過去。我爸挺愛我媽的,沒嫌棄她,就希望日子還能好好的過,誰知道,後來我媽懷孕了。」

  「開始也沒往壞處想,都希望是我爸的,不想再折騰。誰知道,孩子一落地……」

  她咯咯笑起來,笑的很慘:「那種做不了假的,一生下來身上就帶著毛,一看就是那畜生的種。我爸受不了,跟我媽說,下不了手掐死的話,就扔掉,遠遠地扔山裡去。」

  「我媽說,她自己扔。」

  她眼淚落下來。

  炎紅砂嘆了口氣,女孩子畢竟心軟,紙巾攥在手裡,想幫連殊擦一下眼淚,忽然想到木代,手一攥,心又硬回來了。

  連殊吸了吸鼻子,努力做出無所謂的模樣:「我也不知道她怎麼想的,她沒捨得扔,她居然能偷偷地,把那個小野人藏在附近……」

  羅韌問:「妳爸發現了?」

  「我先發現的。我那時候年紀小,愛黏著我媽,我媽估計也覺得我人小,不懂事,有時候,還帶上我。」

  「小野人年紀比我小,但塊頭長的比我大,也不會講話,我開始有點害怕,後來玩熟了就不怕了,經常跟著我媽去找她玩,和她一起採果子,教她畫畫兒……」

  聽到這裡,曹嚴華心裡打了個突,下意識看了一眼一萬三:所以那個野人對一萬三好,並不是因為什麼「藝術是無國界的」,或者賞識一萬三的才華,根由居然是因為連殊嗎?

  連殊教野人畫畫兒。

  「可是,世上的事,沒有能瞞那麼緊的,我爸漸漸發現不對了,他有一次套我的話,我就說了,說了之後……」

  她苦笑:「這個家,就從那時候開始散了,總在吵,可我爸在外人面前,還是會幫我媽瞞著……」

  「我覺得我爸挺可憐的,是的,我那時候小,五六歲,可是你們別以為小孩子就不懂事,條條道道,心裡清楚的很。我越同情我爸,我就越恨我媽,恨那個小雜種。有好多次,我都想把事情嚷嚷出來,寨子裡是老族長管事,老族長說一,別人不說二的,但是我媽嚇唬我,我要是說了,她一定狠狠打我。」

  羅韌看她:「妳最後還是想到了法子,是不是?」

  連殊冷笑:「我媽經常囑咐那個小雜種,別到村裡去,別見著人,不准露面兒,我聽在耳朵裡了。」

  「後來有一天,讓我瞅了個機會,我媽去挖藥材,放我和那個小雜種一起玩,我拈了個野蘑菇在嘴裡嚼,然後……」

  一萬三腦子忽然一炸,神經質似的跨前一步:「然後,妳裝著中毒,是不是?」

  連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納悶他為什麼會知道:「我裝著肚子疼,我聽村裡人說過,有些野蘑菇不能吃,吃了會疼的滿地打滾,吐白沫,還會死人。我就裝著我要死了,我一直指村子,比比劃劃說我要回去。那小雜種嚇壞了,一時間又找不到我媽,她就把我送回去了,又拖又拽又抱的……」

  「結果你也可以猜到的,她在村子裡露面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出來攆,她慌不擇路的,跑掉了,誰都不知道她跑到哪裡去了。」

  她臉上露出得意的笑,現時現地,她依然得意。

  羅韌說:「那時候妳才六歲。」

  連殊防禦似的,臉色忽然猙獰:「六歲又怎麼樣?」

  「我現在都不後悔,我沒有做錯。錯的是我媽!她有家庭、有老公、有孩子,她被一個畜生強暴,她發的什麼母性去管那個小雜種?我的家都要散了!我爸沒用,不出手,就該我做點什麼,把那個小雜種趕走,趕的遠遠的才好!」

  太陽升起來了,陽光透過竹簾的縫打在她的臉上,一橫一橫,一明一暗。

  她神經質似的念叨:「是她錯,那個女人錯!」

  「後來呢?」

  「後來我媽採藥回來,聽說了這件事,當時她沒吭聲,那天晚上,我爸喝了很多酒,睡死了。我記得……」

  她笑:「我記得,半夜的時候,下起雨了,我媽挎了個籃子,往裡頭放吃的,我從床上下來,盯著她看,她沒看見我,收拾好了去開門閂,我一下子衝上去,抱了她腿,不讓她去。」

  「我媽哄我,她說,最近山裡來了隊外人,一直在林子裡挖什麼東西,如果讓他們看到小野人,一定會把她打死的。她不放心,要出去找……」

  「她讓我在家裡等著,說找著了,她就回來……」

  炎紅砂瑟縮了一下,問她:「再也沒回來是嗎?」

  「再也沒回來。」

  她沉默了很久,就在炎紅砂以為這個故事已經戛然而止的時候,連殊又說話了。

  「後來過了幾年,寨子裡的人陸續往外搬,半是因為山裡不好討生活,半是因為又有關於野人的傳聞。我們家算是最後一批,那一年,我生日的時候,早上開門,在門口看見有東西……」

  她的目光落在那塊沉底的胭脂琥珀上。

  「是一個布頭縫的,針腳拙劣的掃晴娘,還有一塊琥珀。」

  「那個掃晴娘,我一看,就知道是我媽縫的。因為寨子裡的掃晴娘,大多是用紙剪的,只有我媽,她布頭活好,喜歡縫布娃娃掃晴娘什麼的,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她的針線活退步的那麼厲害,但是我一看,就知道是她。幹嘛還回來呢?當初她拋下我們去跟那個小雜種過,還回來幹嘛?」

  「我跟我爸說,我們也搬吧,這寨子,我再也不想待了。」

  「走的那天,我總覺得她就藏在林子裡看,經過寨子中央那口水井的時候,我把那個掃晴娘給扔了,我想讓她知道,我不稀罕。」

  羅韌說:「琥珀反而沒扔?」

  連殊有些恍惚。

  「本來是想扔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鬼使神差的,帶到脖子上,就一直帶著了。就好像今天……鬼使神差的,我做了一些事,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就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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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01:40 PM

97 【胭脂琥珀】番外

  連殊追溯不出跟木代出事有關的記憶。

  只是說,羅韌他們沒回來時,她是去過鄭伯那一兩次的,每一次,不知道為什麼,目光總會被二樓盡頭處的那間房吸引。

  不過非請勿入的禮儀她是懂的,每次只多看兩眼,並不踰矩,但是前一天早上,剛邁進院子,就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推搡著,不由自主。

  站到那口魚缸前的時候,胸前的胭脂琥珀一片溫熱柔軟,她腦子裡,只盤桓著一個念頭。

  羅韌問她:「什麼念頭?」

  連殊怕羅韌發怒,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

  「想把……木代吊死。」

  羅韌沒有吭聲,「吊」是第三根凶簡的簡言,是那個女人的死法,也是炎老頭的歸宿。

  連殊想把木代吊死,木代的脖子上有勒痕,但木代最終是被車撞,中間發生了一些事,連殊不記得,木代可能記得──如果她醒過來的話。

  羅韌示意炎紅砂給連殊鬆縛。

  連殊不明所以,揉著手腕站在當地,羅韌側了側身,說:「妳走吧。」

  就這樣,放過她了?連殊難以置信,但她還是跌跌撞撞著立刻往外走,一萬三幫她開的門,外頭的陽光大盛,刺的她睜不開眼睛。

  曹嚴華看著連殊的背影,有點不相信羅韌就這麼不再追究了:「小羅哥,這就算了?」

  羅韌說:「警察會找她的。」

  警察會找她的,她是最後一個跟木代在一起的人,牆紙買賣那家的店主和送貨司機都可以作證,她是把昏迷的木代帶下車的人,她親手把繩索套上了木代的脖子,她可以忘記發生了什麼,但做過的事,件件留痕,可能有目擊者,可能有影像記錄,最大的嫌疑都指向她。

  她或者是謀殺未遂的兇犯,或者是精神錯亂的危險分子,不可能全身而退。

  曹嚴華有些忐忑:「那……小羅哥,她要是跟警察說,你逼問她……」

  「我是傷者男朋友,一時衝動,警察可以理解。」

  「那……」

  這麼問似乎有點自私,但曹嚴華還是覺得問出來了心裡踏實:「她要是也把我們咬進來……」

  羅韌笑了笑:「她的話警察會信嗎?她還一口咬定自己沒傷害木代呢。」

  曹嚴華怔怔的,覺得有一線涼氣在脊背上爬,羅韌還交代了些什麼,諸如自己要回醫院,讓炎紅砂幫忙把最後一塊胭脂琥珀歸位等等,他一點都沒聽進去。

  直到羅韌走遠了,他才抖抽了一下,碰了碰一萬三的胳膊,說:「三三兄,說真的,我現在對小羅哥……有點怵頭。」

  一萬三說:「你以後少惹他就對了。」

  曹嚴華不大懂:「為什麼?你知道什麼?」

  一萬三沉默,忽然想起了上一次,去五珠村的路上,他無意中聽到的羅韌打的電話。

  ──「那棉蘭老島那邊呢?」

  他含糊地回覆曹嚴華:「反正,少惹他就對了。」

  ***

  趕的很巧,到醫院時,正是探視時間。

  醫院規定的探視時間是一個小時,但人沒有甦醒,探一個小時和一分鐘的結果是一樣的,張叔陪著木代坐了會,跟她說已經聯繫上霍子紅了,紅姨會盡快回來看她,她一定要堅強、振作,早日康復。

  自己都覺得像是電視上學來的套話,空洞乏味。

  邊上的護士和善地提醒:可以趁著這段時間,跟傷者多說一些話,以往的經驗證明,親人或者愛人的鼓勵,會給傷者注入不少的力量。

  張叔很清楚,自己既不是親人,也跟愛人沾不上邊。

  他知道羅韌在外面等著,所以,出來換了羅韌。

  羅韌在病床邊坐下來。

  木代靜靜的躺著,睡的安詳,鼻息清淺,睫毛隨著呼吸輕顫,白皙的面頰上有一塊擦痕,可能是被連殊拖倒在地的時候擦到的。

  羅韌伸出手去,想摩挲,又收回來。

  傷口還沒好,碰到了,會疼的吧。

  邊上的護士提醒他:跟女朋友說說話,比如回憶甜蜜的事情。

  羅韌笑了笑,他不想說話,覺得在陌生人的目光注視下說的涕淚四下是件很不妥當的事。

  他握住木代的手,靜靜看她很久,想起好多好多事。

  那麼可愛的小口袋,他的姑娘,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末了,他低下頭,額頭輕輕抵在兩人交疊的手背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護士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時間到了。

  羅韌起身,忽然想到什麼,從插袋裡抽出那把帶皮套的刀子,問護士:「這個可以放在這嗎?」

  護士拿過來檢查了一下,看到是刀子,眉頭皺了皺,不過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出門的時候,羅韌回頭,看到護士動作很輕地把刀子掖到了床褥的下頭。

  張叔在病房外頭坐著,看到羅韌出來,有些木然的抬了下頭。

  羅韌挨著他坐下:「聯繫上霍子紅了嗎?」

  「聯繫……給她打了電話,沒回。發短信了,情況說明,她看到了,應該會回……」

  張叔語無倫次,垂在邊上的手微微發抖,比他還緊張。

  羅韌想,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經不起這類事情的衝撞。

  他安慰張叔:「你也別太擔心了,我相信木代會醒過來的。」

  他說的篤定,他相信有一些事情,哪怕不確定,你也必須抱著強迫的心態去迫使它發生,如果連你自己也猶疑,這種情緒會傳染給全世界,也許到時候,木代就真的醒不過來了。

  他又說了一次:「她會醒的。」

  張叔說:「嗯。」

  他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目光迷散,眼睛裡偶爾掠過後怕和不確定,像是怕和羅韌對視,不自在地轉過了臉去。

  之前,在醫生辦公室,他一個勁的追問:「撞到頭了是嗎?是撞到頭了?會不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醫生反問他:「你指的不好的事是什麼?比如呢,失憶?」

  張叔有點恍惚,他不確定那件事如果發生,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但是,如果現狀讓人滿意,人總是想維持現狀的。

  ***

  連殊的那塊胭脂琥珀入水。

  意料之中的,第三根凶簡的劍拔弩張漸漸偃息,竹簡的輪廓漸漸鮮明,字跡開始清晰,隨之發生變化的,是圍匝一圈的鳳凰,淡色轉濃,長長的鳳尾四下迤邐。

  曹嚴華還以為是要長長,結果不是,迤邐開的血線四下重組,一根一根,像是墨筆描摹。

  一萬三最先反應過來:「是水影!」

  水影自行出現了,不再需要他一筆一筆的去畫去揣摩。

  幾個人有些緊張,大氣也不敢多喘,血線在水裡搭成的畫有橫平豎直,不是平面,倒像是3D立體。

  炎紅砂想起羅韌不在,忙掏出手機,調到視頻模式,對焦、錄製,唯恐錯過了任何一點細微的線索。

  這又是一幅畫,栩栩如生,老實說,因為水紋的波動,簡直像是動態的。

  那是一個院子,老式的宅院,雕花的護欄,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像是民國小說裡的插頁配圖。

  院子裡,有一株長勢恰好的芭蕉。

  曹嚴華脫口說了句:「這芭蕉……」

  是的,五珠村那一次,畫出的第一幅水影,是個失火的院落,有個女人在烈火中近乎猙獰的掙扎,當時,院落的一角,也有這麼一株長的茂盛的芭蕉。

  也許,這是同一個院子。

  透過雕花鏤空的窗櫺,依稀看到,一對男女,忘情擁抱。

  而外窗下的陰影裡,蹲著一隻狗。

  這血線水影持續了幾秒鐘,轟然散去,又收成了鳳凰迤邐燦然的尾,圍匝三根凶簡。

  可曹嚴華覺得,那情景揮之不去,好像還長在自己的視網膜上。

  他含糊著問了句:「這個是什麼意思呢?」

  炎紅砂也覺得蹊蹺,她重播視頻來看:「本來我們不知道那個東西是狼還是狗,現在我覺得,應該是狗,畢竟牠三番兩次在人家附近出沒,是狼的話說不通,更像家養的狗。」

  一萬三點頭贊同,又補充:「而且,關於狗的這一系列水影,應該是倒敘的。」

  炎紅砂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一萬三解釋:「前一幅是被火燒,那麼大的火勢,不死也是毀容去半條命,不可能下一幅就跳到這麼恩恩愛愛,房子也整修如新──我覺得,如果有序號,這一幅應該排在前面。」

  炎紅砂懂了,確實像是倒敘。

  曹嚴華不明白:「如果出現的水影,是鳳凰鸞扣在給我們指引──但是我們從來就沒遇到過狗啊。」

  這話不假,總以為水影是跟下一樁兇案有關,但現在看來,跟狗有關的幾幅,與所有發生的案子,都有點風牛馬不相及。

  炎紅砂把視頻上傳到微信群,點擊發送。

  很快有人回覆。

  第一個回覆的是「沐浴在朋友關愛中的棍」,只回了一個字:帥!

  沒人想搭理他,覺得他的頻率跟整個群沒踩在一根弦上。

  第二個回的是羅韌,他避開張叔,在醫院的走道樓梯裡看完視頻,問了同樣的問題:「為什麼關於狗的幾幅水影,跟我們經歷的事情,好像沒什麼關係?」

  神棍說:「一定有關係的,如果……」

  他想了一會,打了一行字出來。

  ──「如果關於狗的水影,並不是提示下一根凶簡的,而是提示鳳凰鸞扣呢?」

  鳳凰鸞扣?

  羅韌緩緩坐到樓梯上。

  說的有道理,鳳凰鸞扣才是剋制封印凶簡的最終利器,但是,但憑這幾幅古色古香的描摹圖,根本無從著手吧?

  ***

  同一時間,張叔終於接到了霍子紅的來電,他坐在走廊座椅上,詞不達意,磕磕絆絆地正描述發生了什麼事,病房的門霍的打開,護士急急出來,臉色有點蒼白。

  「那個……家屬……」

  木代出事了?張叔心頭一緊,顧不上講電話,趕緊搶進門內。

  木代坐在床上。

  是的,她突然坐起來了,被子掀在一邊,盤著腿,像是練功時的蓮花坐,低著頭,正扯下手背上的輸液針頭。

  張叔覺得有點不對,試探性地叫她:「小老闆娘?」

  木代緩緩抬起了頭。

  她的眼睛,亮的如同點漆,臉上的神情,極其陌生。

  但這種神色,張叔八年前見過,永生難忘。

  他抖索著,把手機送到耳邊。

  那頭是霍子紅焦急的問話:「怎麼了?木代現在怎麼樣了?」

  張叔聽到自己喃喃的聲音。

  他說:「那件事……發生了。」

  發生了,一直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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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01:41 PM

98 【風捲塵垢】第①章

  清早,有人拍門。

  用拍來形容未免太過文雅,其實是砸。

  馬涂文昏昏沉沉,張口呵氣,酒味先把自己熏了個擰巴,他依稀記得昨晚發生的事,關鍵詞是分手。

  和女朋友八美分手。

  普通男女分手,原因不外普通的家長裡短,錢、安定、房子、前途,他和八美,各自代表了茫然失敗看不清前路的典型男女,分合都司空見慣。

  唯一的不同,八美摔門而去的時候,忘了拎上昨晚在大排檔沒推銷出去的一兜啤酒。

  然後馬涂文就全喝了。

  喝完了,藉著酒勁,悲從中來,想著世上男男女女,情情愛愛,真他媽空落無趣,於是抱著吉他,自彈自唱,唱詞是《卡門》裡的,歌詞被他篡改了。

  「愛情不過是一種操蛋的玩意,一點都不稀奇。女人不過是一件神經的東西,有什麼了不起……」

  彈唱被迫中斷,因為隔壁屋租住的女人裹著浴巾從狹小的淋浴房衝出來,腦袋上頂著廉價洗髮水搓出來的泡沫兒,邊砸門邊吼:「有病啊!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洗澡了?」

  馬涂文抱著吉他想,女人果然就是神經的玩意兒,妳要是被吵的睡不著發怒,老子可以理解,但妳特麼的是在洗澡,我彈唱關妳洗澡屁事?把妳彈高潮了?

  然後,他抱著吉他,一頭栽倒,頓入黑甜。

  所以一大清早有人拍門,他第一反應是那個洗澡的女人不屈不撓,第二反應是八美回來,要酒錢了。

  後者的可能性很大,他打著呵欠起來,摸著了錢包之後才去開門。

  門口站著的,是快遞員。

  跟順豐申通圓通韻達都沒關係,來自萬烽火的,高級快遞員。

  馬涂文的腦神經還在啤酒花裡浸泡,問:「你來幹什麼?」

  對方把文件袋遞給他:「請拿好,我需要拍照,證明文件交到你本人手上了。」

  馬涂文驚訝:「為什麼我要文件?你這不是強賣嗎?」

  對方沒理他,迎著酒氣手機舉高:「來,站直,笑一個。」

  馬涂文咧嘴一笑,醉眼迷濛。

  快遞員離開之後,馬涂文拖著步子往屋內走,一邊走一邊伸手往文件袋裡掏,希冀著能掏出個包子,或者熱騰騰的煎餅捲油條。

  文件袋的口拿反了,一張照片掉出來,正落在馬涂文的腳邊。

  他歪著腦袋,低著頭看,一個頂好看的姑娘,衝著他甜甜的笑。

  哦,他想起來這是誰了。

  他大喇喇踩著照片走過去,拖鞋底在姑娘的笑臉上留下老大的鞋印。

  馬涂文打著呵欠,暈著頭,大著舌頭給羅韌打電話,說,羅韌啊,你要不要來一下,可能找到你女朋友了。

  羅韌問了什麼,他沒聽清楚,早晨的空氣忽然攪動他惆悵的心事,兩行情淚下來,他回答羅韌:「八美這個沒良心的女人。」

  然後一頭栽倒,趴進滿地狼藉。

  醒來的時候,看見羅韌坐在沙發上,手邊放著檔案袋,還有那張撿起來,擦乾淨鞋印的照片。

  馬涂文搖搖晃晃,想起身,腿使不上力,索性手腳並用爬過去,一把抱住羅韌的小腿。

  羅韌抬眼看他。

  馬涂文說的悲憤:「羅韌啊,你別找你女朋友了,女人都靠不住,嫌東嫌西,說走就走,我們兩個人過,我跟你,肝膽相照,白頭偕老……」

  說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全蹭在羅韌的褲子上。

  下一秒,羅韌揪住他的衣領,一把拎起來,往衛生間拖。

  馬涂文掙扎:「哎哎,羅韌,羅韌,白頭偕老……」

  進了洗手間,羅韌把馬涂文的腦袋摁進洗手池,龍頭一開,冷水噴湧而出,馬涂文天靈蓋的皮像是倒捲,一個哆嗦,一劑叫清醒的針劑沖心洗肺,直達腳心。

  五分鐘後,他拿毛巾抹擦著頭出來,衝著站在外頭的羅韌尷尬的笑,髮梢一直往下滴水珠子。

  羅韌沒理他。

  馬涂文自己找話說:「我想起來了,其實我見過你女朋友,不就是那個戴小貓頭手鏈的姑娘嗎,她上次來找人,你這次又找她,你們找來找去找著玩嗎?」

  原本是想說個笑話緩和氣氛,說完了才發覺不合適,只好自己乾笑。

  又繼續找話:「你是不是跟她家裡人關係沒搞好?她家裡人把她帶走了,都不告訴你?」

  羅韌說:「我先走了。」

  馬涂文看著他的背影,覺得空落又無聊,女人走了,朋友也走了,他的個人社交關係除了這種乾脆生硬的來來去去,就沒有更穩固一些的嗎?

  腿一軟,跪倒在地,膝蓋抵在一個喝空了的啤酒罐子上,罐身凹下去一個空。

  馬涂文喃喃的說:「羅韌啊,你可真不像追著姑娘到處跑的人。」

  腳步聲響,羅韌又回來了,蹲下身子,看著他的眼。

  馬涂文挑釁:「怎麼著,又想回來跟我過了?」

  羅韌笑了笑:「大家認識很多年了,有句話跟你說。」

  馬涂文昂著頭聽。

  「大花蚊子,你是真沒有什麼唱歌的天賦。人呢,浪費一兩年去追求實現不了的東西叫任性,浪費再長時間就叫愚蠢了。八美人不錯,守了你挺長時間,別總讓她心裡不踏實。」

  馬涂文昂著頭,胸口起伏的厲害。

  羅韌起身向門口走。

  後頭扔過來一個啤酒罐子,砸在肩上,並不疼,馬涂文在後頭嘶吼:「你懂個屁,你懂什麼叫夢想嗎?啊?」

  羅韌沒回頭,下樓的時候,他聽到馬涂文近乎嗚咽的嚎哭聲,想著:他和八美,應該會沒事的。

  但是,自己和木代呢?

  ***

  文件夾裡,除了木代的照片,還有一張萬烽火那邊的人偷拍到的,在一家私人心理會所外頭,霍子紅坐在花園的鐵欄邊上,低頭抽菸,張叔站在一旁,臉色愁苦的像在嘆氣。

  這家人做事,很不地道。

  當然也怪自己,沒有二十四小時守在病房外面。

  他總會因為某些事暫時離開,去向醫生詢問木代的傷情,或者聯繫朋友打聽更好的醫院和資源,不知道是哪一次,張叔帶走了木代,並且事先不知道以什麼理由和醫護人員達成了一致的口徑,在下一次探視時間之前,沒有人通知他。

  看到醫護人員整理空蕩蕩的床鋪時,他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感覺,床單被縟都要換過,兩名護工掀起褥子,動作大了些,那把被掖在底下的小刀從床頭跌落,像是被人遺棄的無主雜物。

  羅韌極其憤怒,直到這個時候,監護病房的護士才遲疑著告訴他:木代早在前一天,就已經醒了。

  很多想不通的地方。

  張叔不像是有決斷的人,背後是霍子紅安排,這家人為什麼要瞞著他帶走木代?帶去幹什麼了?

  最關鍵的是,木代是他的女朋友,為什麼一聲不吭的,就跟著張叔走了?手機再也打不通?

  後來才知道,一萬三收到過張叔的電話,語言含糊地讓他對酒吧的工作上心,一萬三開始沒放在心上,和羅韌合了之後,才醒悟那是委婉的說法。

  正確的解讀應該是:這段時間,你照看一下酒吧。

  羅韌很有幾分邪性,既然瞞著我,那我一定要知道,既然帶走木代,那我一定把她找出來。

  他聯繫了馬涂文,和以往一樣,馬涂文出面,向萬烽火那頭購買消息,木代的消息。

  不計成本,只一個要求:快!

  萬烽火倒確實是不負所托,拍到了相關人員的照片,也提供了地址。

  那家私人心理會所的位置,是在昆明。

  文件裡有會所主事者的背景介紹,名叫何瑞華,之前供職於國內著名的醫院,而那家醫院是國家重點兼指定神經疾病康復診療基地。

  何瑞華的名字後頭,跟著一長串頭銜介紹,中華精神病康復協會委員,中華醫師協會精神科醫師分會理事,曾多次赴美、德、瑞典進行學術交流,某著名高校心理學系的客座教授。

  羅韌有不好的預感。

  開車之前,羅韌抽了根菸。

  煙是他臨時買的,他其實沒有抽菸的習慣,之前做的工作高危,他本能地杜絕掉任何其它可能引發蝴蝶效應的危險:煙會刺激眼、鼻、咽喉,減低循環腦部之氧氣及血液,導致智力衰退和血管痙攣,而他需要狼的眼睛、狗的鼻子、比普通人清醒許多倍的大腦。

  不止是他,他的兄弟們也沒有這個習慣,酒還算偶爾為之,煙沾的真是少之又少。

  但這一次,他破例了。

  煙氣緩緩上升,刺激他的眼睛,還有鼻膜,抽菸於他不是放鬆,更像一種自我懲罰和折磨。

  羅韌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如果他早已經看出木代的問題,他應該直白的問或者拉著她一起面對,而不是因為喜歡她遷就她而當做看不見。

  那些細小的隱患,像石縫裡的毒草,你以為可以視而不見,可以大而化之,它卻抓住你視覺的盲點瘋長,等你再低頭時,腳下延伸開的,可能是長到齊膝的野草。

  你也不知道一步踏進去,會踩上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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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01:43 PM

99 【風捲塵垢】第②章

  張叔買了點水果,早春的西瓜,進口的車釐子,還有山竹,一路翻檢著走,單價都不便宜,總擔心攤主是給他缺斤短兩了。

  快到私人會所時,一抬頭,看見一輛車。

  黑色悍馬,那麼大的傢伙,氣勢洶洶的獸一樣蹲伏著,頂上一排狩獵燈,像怒氣沖沖質問的眼睛。

  張叔站著不動。

  羅韌從車後繞到車前,倚著車頭站定,抱著胳膊,抬起眼睛看天。

  今天天不錯,藍湛湛的天幕上,飄一兩絲雲。

  明明是在等他,但是不看他,氣定神閒。

  張叔笑起來,他有點喜歡這年輕人了。

  有點意思,不管結果如何,是男人就該追過來,那是你的女朋友,沒有了就該找,不用顧忌、忌諱、猶豫,至於發怒、買醉、自怨自艾就更沒品了。

  張叔沒問羅韌是怎麼找過來的,他覺得理所當然,不管明的暗的,男人該有點手段。

  如果這是在選女婿,羅韌應該通過他考驗了,只是可惜啊,不是。

  張叔嘆了口氣。

  他說:「老闆娘在上頭,羅韌啊,進來說話吧。」

  說完了,抬腳往會所裡走,樓梯一級一級的,每一級,都好像刻意拉開和抬高著和普通世界的距離。

  羅韌抬頭,看到心理會所的招牌,logo是一個黑色的圓圈,裡頭是黑色的女子剪影,微微揚起脖頸,手臂伸長,觸到圓圈的邊界,將出而未出。

  某種意義上講,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困囿在自己的陰影中,不同的是有人的亮些,有人的暗些,有人分的涇渭分明,有人混淆虛幻現實,於是有人就進了這四四方方的房子,有人還在外頭閒晃遊蕩。

  炎紅砂的電話就在這個時候打過來。

  問:「羅韌,有木代的消息了嗎?」

  聲音怯生生的,自從上次在山裡被羅韌責備似的說了幾句之後,她對羅韌,就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迴避和畏懼。

  羅韌說:「有了。只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在心理會所。」

  先前都猜測,可能是去更好的醫院診治了,雖然這猜測不大站得住腳──換醫院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幹嘛要藏著掖著呢。

  前頭的張叔回過頭來,像是納悶他為什麼跟的這麼慢。

  「沒事的話先掛了,再聯繫。」

  炎紅砂停頓了一兩秒,忽然著急:「別,別,羅韌,有話跟你說。」

  羅韌示意張叔等他一下,就站在會所招牌的logo下頭,接完了炎紅砂的電話。

  電話內容於他,其實沒什麼新意,但是可以從中咂摸出兩個姑娘小心忐忑想隱瞞秘密的心情,他笑了笑,說,知道了。

  掛電話前,炎紅砂猶豫了一下,問:「羅韌,你會嫌棄木代嗎?」

  羅韌說:「妳想太多了。」

  他收起電話,深吸一口氣,緊走幾步跟上張叔。

  心情還算平靜,只是,並不舒服。

  那種,一個人踽踽獨行,全世界都潑來猜疑的、擔憂的、隱瞞的、迴避的水,哪怕是善意,也讓人心灰的感覺。

  踩著鋪著厚厚暗花地毯的樓梯一路向上,邊牆上掛著古今中外的人物肖像,弗洛伊德、榮格、維果茨基,大師們陰鬱的眼睛看向這個世界,無一例外的憂心忡忡。

  讓羅韌啼笑皆非的是,居然還有一副老子的畫像,畫像下頭一行箴言。

  ──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

  轉念一想,說的也沒錯,任何心理問題,大抵也都是自己跟自己較勁。

  ***

  走到一扇華麗的雙開門前頭,張叔讓羅韌等一下。

  等就等,都已經到跟前,他並不急躁。

  過了一會,張叔出來,領他進去。

  屋子是暗色調,華麗,地毯很軟也很厚,再細脆的東西摔上去也不擔心損壞。

  羅韌覺得這樣的佈置很好,人的心靈也是薄脆的,進入這樣的環境會覺得安全穩妥。

  大的豪華紅木桌子,後頭坐著一個儒雅著西服的中年男人,羅韌見過他的照片,何瑞華。

  霍子紅也在,坐在駝色的真皮隨形沙發裡,這種沙發廣受客人歡迎,因它沒有個性,沒有形狀,隨著你的喜好變形迎合,貼合心意。

  羅韌跟霍子紅打招呼:「好久不見。」

  她出去散心那麼久,未必真得到安寧,心又不是綿羊,換了塊草地吃草就無欲無求。

  打招呼的時候,他注意到,霍子紅手上,掂了一盒老式錄像帶。

  黑沉沉的盒子,對比而今的數據存儲卡,顯得龐大而笨重,但裡頭必然也鎖了久不見光的秘密。

  羅韌在另一張沙發裡坐下,手邊的台几上有事先倒好的茶水,張叔坐在靠近門的一張椅子上,水果袋擱在腳邊,像排隊等待就醫的病人。

  霍子紅說:「這位何瑞華先生,八年前還在很有名的醫院做醫師,那時候,他就是木代的主治醫生,後來,哪怕是自己出來做會所,也一直跟我們保持聯繫,一直跟著木代的病例。」

  羅韌問:「一直?」

  「一直。」

  「木代知道嗎?」

  「不知道。」

  羅韌的心稍稍揪了一下。

  何瑞華說:「或者,你們先把八年前的事,跟這位羅先生說一下。」

  嗯,八年前。

  很值得玩味的數字,木代習武,八年。霍子紅忽然舉家搬到麗江,也是八年。

  ***

  霍子紅沉默了一會,有些事,她也不大去想的,人心有趨吉避凶的本性,有些事,總想自私地徹底丟棄。

  而今要一點一滴還原,往事一點點抽絲,還沒開口就壓的她一顆心沉甸甸的。

  「八年前,木代……十五歲,也還是個小姑娘,那時候,我收養她也有十來年了,木代很好,可愛開朗,也淘氣促黠。」

  「在班上有個好朋友,叫沈雯,兩人除了睡覺,幹什麼都一起,閨蜜,死黨,你怎麼說都行。」

  「有一天,發生了件事,其實起初看,也只是小事。」

  紅姨嘆著氣微笑,想著,也是命該如此,造化弄人。

  那時候,有一部好萊塢大片上映,木代和沈雯說好了一起去看,木代還提前買好了票。

  可是到了那一天,卻有了變卦。

  沈雯說,父母不讓她去,中考在即,吩咐她在家裡好好溫書。

  木代當然不開心,臨時找不到別的朋友,沒人陪的話,她自己又不想去看,票錢也白扔了,怪捨不得的。

  她自己想了個點子。

  她背著書包去沈雯家裡,敲門,迎著沈雯媽媽詫異的目光,說:「我找雯雯一起去補習啊。」

  事先沒串過話,沈雯一頭霧水,只好支吾著任木代編。

  木代說:「數學老師說,得了一套卷子,是中考出題的老師出的,押中考題的可能性大,所以小範圍的,找了幾個班級的尖子生,一起補習一下。」

  沈雯媽媽沒懷疑,心裡還挺欣慰:木代和沈雯的學習都不錯,是老師的重點關注對象,有了好資料,優先給尖子生也是正常的。

  出門的時候,沈雯媽媽叮囑:「走大路,看著點車,要是補習的晚,打電話回來讓媽媽去接啊。」

  說到這裡,霍子紅停頓了一下。

  羅韌低聲問:「出事了是嗎?」

  「沒去學校,走的是另一條路,因為電影快開演了,兩個人又抄工地廢樓,走了條很少人走的近路。」

  羅韌搭在沙發背上的手輕微收緊,即便早就知道已經過去了,聽她描述,還是覺得壓抑,為著那改變不了的悲劇。

  霍子紅深吸一口氣,想三言兩語把事情說完,但欲速而不達,總覺得說不到頭。

  「遇到一群流氓,壞小子,拖著兩個人上樓,木代那時候……嗯,說是小姑娘,有些時候,又是大姑娘,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抵死掙扎,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霍子紅聲音有點顫抖:「木代可能是掙扎的很厲害,她從樓上摔下來了。不知道是二樓,還是三樓……總之很高,後腦著地,流了很多很多血……」

  她停住。

  羅韌看張叔:「所以木代這次車禍,你一直去找醫生,問撞到了腦子會不會有問題,是嗎?」

  張叔無聲點頭,像是覺得侷促,又把水果袋拎起來抱到懷裡,寂靜的房間裡,只有塑料袋的聲音。

  嘩啦嘩啦。

  「後來,抓到那群人,領頭的交代說,開始,只是想玩玩,沒想殺人。可是,他們以為木代死了,就想著,反正也攤上人命了,死一個是死,死兩個也是死。」

  「所以雯雯很慘,被侮辱了,又被掐死了。」

  羅韌閉了一下眼睛,這些事情,遠沒有他經歷過的來的危險激烈,但是,舒緩的調子,像撫在脖子上慢慢掐緊的手,壓抑地人喘不過氣了。

  「然後呢?」

  霍子紅有點恍惚。

  那天的事,她記得很清楚,晚上十來點鐘,收到沈雯母親的電話,焦急的要命,問她,兩個孩子不是說去補習嗎,為什麼沒回來,也打電話去學校問過了,老師說,根本沒這回事。

  跟沈雯母親不同,霍子紅是知道木代去看電影這回事的,也隱約猜到她是編了個藉口把沈雯拐了去,她覺得很不好意思,如實說了,代替木代道歉。

  但是更晚一些時候,霍子紅也坐不住了。

  電影早該散場了啊。

  兩家的人,聯合了親戚、朋友、鄰居,一起出去找,那時候還沒想到要報警。

  找到了那片工地。

  先發現的木代,那一灘血,沈雯母親當場就癱了。

  後來,又在樓裡找到了沈雯。

  沈雯已經斷氣了,但是木代,還有一口氣。

  後頭發生了什麼,霍子紅也記不大清,只是覺得混亂,每天有無數張嘴同她說話,城市不大,這是個大案子,抽掉警力,專案組都組建了,陸續有消息傳來。

  有線索了,有個小混混自己扛不住心理壓力,自首了,順藤摸瓜,又抓住一個了,有一個逃到外市去了,兄弟單位配合,抓到了。

  落網了,都落網了。

  案子破獲之後第三天,木代醒過來了。

  霍子紅說:「那時候,我居然不覺得這是好事,真的,我想著,木代如果也一起隨沈雯去了,可能好一點。」

  那群混混被抓了,鐵牢大鎖,等待人民的懲罰,沈家的憤怒像滴血的獠牙,鞭長莫及。

  木代就醒在這個時候。

  霍子紅哽咽,眼淚流下來:「家被砸了幾次,木代也被打了很多次,有時候,她下跪,我也陪著她跪,沈家的憤怒我可以理解,人之常情,被打也是我們活該。」

  張叔低著頭,攥著塑料袋,一動不動。

  那時候,他已經是霍子紅店裡的夥計了,老闆娘被打,他站在邊上,霍子紅不讓他插手。

  他也會被打,不知道哪個女人脫了鞋,往他腦後抽,硬邦邦的鞋底,抽的他一直耳鳴。

  何瑞華嘆著氣走過來,把桌上的紙巾盒遞給霍子紅。

  霍子紅連抽好幾張,擦乾眼淚,又擤了鼻涕,羅韌把水遞給她,她仰頭一口氣喝完,茶水像澆灌乾涸了許久的地。

  「一直忍著,想著沒準能忍過去,也讓木代忍,人做錯了事,要贖罪,但是有一次,我覺得,忍不了了……」

  霍子紅眼前模糊地微笑。

  那一次,也是家裡被砸,她疲憊的低著頭,一聲不吭,直到沈家人離開。

  沈家人走了之後,她從暖壺裡倒水喝,暖壺被摔破,倒出來的水,夾帶著許多碎成碎片的鍍銀玻璃碴,感覺喝下去了,就會腸穿肚爛。

  霍子紅嘆著氣把杯子推開,抬眼看到木代還跪在那裡。

  她過去想把木代拉起來,忽然發現,木代背上,有一片盈亮,像是鎧甲。

  她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奇怪的問:「木代,這是什麼啊?」

  木代沒吭聲,霍子紅卻一下子崩潰了。

  那是圖釘。

  後來她數過,二十三顆,顆顆透皮進肉,居然挨的整齊,排成一片。

  羅韌眼眶發酸,兩隻手從沙發背上收回,死死卡在一起,手背上青筋暴起。

  霍子紅說:「我覺得,這個地方,住不下去了,這局面我應付不了,問題我也解決不了,我就想逃。我把張叔叫他,跟他說,挪店,搬家,馬上,隨便去哪。」

  她深吸一口氣,慘然的笑:「現在想想,我也不好,我從來沒給木代做過一個好的榜樣,我遇到事只會逃,家裡出事我逃了,木代出事我帶她逃了,多年之後,事情水落石出,我面對不了李坦,又逃了。」

  那二十三顆圖釘,霍子紅自己一顆顆摳出來的,瓷盤擺在一邊,每一顆扔進去,就咣噹一聲響,帶著血痕。

  木代也沒喊疼,低著頭,盤著腿,也不知道在看什麼,中間只問了一句話。

  她說:「紅姨,其實我還是死了的好吧。」

  霍子紅心裡泛起詭異的涼意,她到這個時候,才發覺一件事。

  出事之後,她只顧著讓木代去忍,去贖罪,去懺悔,卻從沒有意識到,木代其實也還小,有很多成年人會有的堅忍堅持和韌性,她並不具備。

  木代的精神,已經出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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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02:02 PM

100 【風捲塵垢】第③章

  搬到麗江之後,霍子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木代去省會求醫。

  打聽了又打聽,找到當時據稱最好的大夫,何瑞華。

  那時候,何瑞華還在醫院就職,拖親沾友的病人很多,對木代的事情不算特別上心,而且,木代真沒表現出什麼異常,比之那些真正呼天搶地要死要活的病人,她正常地可以被頒獎。

  何瑞華覺得,霍子紅的擔憂,只是青春期少女家長的杞人憂天罷了。

  他建議說:「這樣吧,你們做家長的留心她的日常舉動,最好能有音像的資料,這樣一來有證據,二來我們分析起來,也比較好辦。」

  羅韌的目光,落到霍子紅手上的那盒老式錄像帶上。

  四四方方,黑色,過時,老舊,塵封一段影像。

  何瑞華說:「先放一下吧。」

  還以為會推出老式的放映機,原來不是,何瑞華已經安排人把影像轉換成了電腦視頻。

  顯像。

  像素並不好,模糊的,帶著電波的雜音,時間是晚上,屋裡黑著燈,隱約能看到床的輪廓,還有床上的人。

  床頭燈忽然亮起,木代從床上坐起來,光著腳下床,似乎是要去洗手間,但是才走了兩步,忽然坐下來。

  盤腿坐到地上,呆滯的,不知道當時霍子紅把攝像機安放在什麼位置,這個時候,竟正對著她的臉。

  羅韌看木代。

  她那時候是小,真小,直髮,臉上帶著稚氣,細細的胳膊,清瘦的身條,胸部已經開始發育,微賁的弧度,睡衣勾勒出青澀的身形。

  如果現在他稱木代是「我的姑娘」,那個時候,要叫「我的小姑娘」了。

  木代抹眼淚,在哭。

  克制的哭,儘量不發出聲音,小臉皺成一團,拿衣袖抹眼淚,哭一陣停一陣,喃喃地說:「我該怎麼辦啊。」

  羅韌想伸手出去,摸摸她的頭髮。

  這世上的事情,往往不是是非分明黑白有度,左右結構的「對」或者「錯」字描摹不了人情百態,霍子紅的追述,即便拿到羅韌面前,他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去理清,何況是那時候的木代。

  沒人教她,也沒人引領,她認為自己有罪,霍子紅讓她認罪,沈家已然當她罪大莫及,這罪,就算是已經坐實了吧。

  她伸手往枕頭底下摸,抽出來一把刀子。

  家常的水果刀。

  羅韌看到,她拿著刀子,先在手腕上比劃,又在咽喉處,最後,刀尖對著心臟,持刀的手一直發抖。

  羅韌的心收緊,身子前傾。

  然後,她眼一閉,右手一緊……

  羅韌覺得耳邊嗡嗡的,明知道自殺絕沒有成功,那一時刻,還是呼吸一停。

  木代忽然睜眼。

  眼神狠戾,神色幾乎稱得上是尖刻了。

  她負氣似的,咣噹一聲把刀子扔遠,厲聲說了句:「關妳什麼事!」

  羅韌一怔,旋即反應過來:她是對那一個木代說話。

  她語速很快:「又不是妳殺的人,關妳什麼事。妳也差點摔死,好不容易撿回條命,難道還要賠上去?」

  胸口起伏,氣憤難平,像陰鬱的黑暗少女。

  炎紅砂說的沒錯,木代自己也猜出端倪,雙重人格。

  羅韌轉頭看霍子紅:「木代可能有雙重人格這回事,我其實已經猜到……」

  霍子紅說:「還有一小段,看完它。」

  木代的表情轉換,忽而柔弱痛苦,忽而狠決桀驁,羅韌不想再看,怕看多了,這種印象揮之不去。

  好在,看時間的顯示進度,快播放完了。

  就在這個時候,木代忽然抬起了頭。

  她表情平和,雙目微微瞇起,眉頭微蹙,像是厭煩,又像是嫌惡。

  她說:「妳們兩個,別吵了。」

  視頻就到這裡,戛然而止。

  屋子裡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張叔的水果塑料袋又在嘩啦啦的響了,全然的噪音,讓人想把那兜水果扔到地上,狠狠踩的稀爛。

  羅韌說:「我對心理學沒什麼研究,如果解釋的話,請用我聽的懂的說法,儘量通俗。」

  ***

  何瑞華首先坦誠一件事,關於木代異常的證據和影像資料,羅韌看到的,就已經是全部了。

  全部?只是這段視頻?

  羅韌覺得不可能:「然後呢?」

  「然後,她就以我們都想像不到的速度,治癒了。」

  「治癒?」

  何瑞華先生尷尬地著重發音:「自癒,自己治癒。」

  他拖開椅子,從那張厚重的書桌後起身,拉過一邊的白板,用螢光筆在上面畫了三個圓圈。

  第一個最大,裡頭寫了個「隱」字。

  第二個適中,裡頭寫了「木代」兩個字。

  第三個最小,裡頭寫了「2號」。

  羅韌看向最大的圓圈:「那個是主人格?」

  「是。」

  「一個這麼多年都鮮少露面的人格,是主人格?」

  「有些人從不露面,幕後操縱,控制整個帝國。有些人忙前忙後,只是御前行走。主次不看露面次數,看勢力比重。」

  如果是平時,這樣的說辭,羅韌大概會笑一下,但是此時、此刻、此地,沒有心情。

  何瑞華說:「可供分析研究的資料太少,很多是我的推論。你聽來參考,可以不相信,歡迎一起探討。」

  典型的知識分子口吻。

  羅韌點頭:「你說。」

  「我想,你同意這樣一種說法,人的本性渴望存活,這種渴望甚至存在於無意識中。就好像,有些說著已萌死志的人,車子撞來,還會下意識躲避。」

  羅韌同意,對這世上大多數人來說,死,還是要付出很大的勇氣的。

  「因為存活的渴望,所以人有自救的本能。如果追究到極致,餓了吃飯,渴了喝水,都是一種自救。」

  羅韌靜靜聽著。

  何瑞華看那塊畫板:「木代當時,是一種自救。」

  「以她那時的年紀、面對的壓力,如果繼續下去,很可能不是死就是全盤崩潰,所以我認為,她在自我的認知裡,形成了一種攻守策略。」

  「主人格,帶著這種壓力,或者稱之為罪孽的感覺,隱藏,也可以說是沉睡。」

  羅韌沉默,以木代的日常表現,確實看不出她是受過強大心理創傷的人,她單純可愛到近乎簡單。

  羅韌忽然想到木代被潑水煮魚那一次,當時潑她的女人,很可能是沈雯的家人。

  他沉吟:「但是木代,並沒有忘記八年前那件事。」

  何瑞華說:「我個人傾向於覺得,這是一種策略。如果她完全忘記,反而出問題,因為那就屬於明顯的精神異常了。」

  他謹慎的選擇措辭:「她記得,但這種罪孽的影響不深刻,如果說以前是深入骨髓,現在可能只影響皮層,也就是說,只有當事情被提起、或者臨到眼前,才會對她引起心理波動。她自己為自己創造了八年多的寬鬆空間,這也是一種逃避。」

  羅韌無法反駁,木代被潑那一次,確實當時的表現很異常,但也必須承認,後來她恢復的很快。

  類似反彈。

  何瑞華繼續:「然後,主人格把兩個次人格,推到幕前。接下來,類似自由選擇……」

  他用筆尖點了一下寫有「木代」的那個圓圈:「這一個勝出。」

  羅韌問了句:「為什麼,感覺上,2號更精明強幹一點。」

  何瑞華點頭:「不錯,但是還要加上幾個形容詞,自私、利己。」

  「從錄像帶視頻裡可以看出,2號是完全自我的,一切從自我角度出發,不顧及責任、道義,人畢竟是社會性的,這樣的性格在普羅大眾裡,很不受歡迎。」

  羅韌想起在五珠村那次,和老蚌鬥的凶險時,木代忽然不見了,他後來循著哨聲,在很遠的海域發現她。

  何瑞華的描述沒錯,2號的唯一目標是帶木代脫離危險,至於當時還處在險境中的羅韌或者曹嚴華,她從未想過要去幫忙。

  她確實數次去救木代,但她只救木代,她為自己開脫,言之鑿鑿,理直氣壯,說的好像全無責任。

  何瑞華說:「但是木代就不同了,你有沒有發現,她有一個特點?」

  羅韌回答:「她有很多特點。」

  何瑞華笑了一下:「羅先生,你仔細回憶和她的相識相處,你覺得,她前後有什麼不同嗎?」

  羅韌想了一下。

  是有不同,最初見到時,木代還算是犀利和不馴的,和他有衝突,但是漸漸的,她就是他的姑娘了。

  何瑞華提醒他:「你是不是覺得,越來越喜歡她?」

  這不是屁話嗎,相處的漸入佳境,感情自然是越來越深,如果對看兩生厭,還談什麼繼續相處?

  何瑞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理:「我的意思是,她在根據你的喜好,去塑形她自己,木代被主人格推到幕前,又輕易勝出2號,不是偶然的。她有本事,讓她希望喜歡自己的人,都喜歡自己。」

  她有本事,讓她希望喜歡自己的人,都喜歡自己。

  好繞口的話,羅韌在心裡重複了一遍,眉宇間開始蘊上怒色,但是說話時,倒是笑著的。

  「你什麼意思?」

  何瑞華平靜的說:「我知道你很難接受,對愛人來說,很難接受。」

  「你是不是覺得她很乖巧可愛,越跟你相處,就越對你的胃口,你喜歡什麼樣的,她就是什麼樣的?」

  「她是不是幾乎不惹你生氣,偶爾發點小脾氣,你哄一哄她就開心,不吃你的醋,不犯你的忌諱,一切都好像是按照你喜歡的模子打造出來的?」

  羅韌憤怒,又覺得荒唐。

  霍子紅適時開口,語氣柔和:「羅韌,我們現在討論木代的病情,你不要代入個人感情。何醫生說的這些,木代小時候其實已經有一些端倪了。有一個詞,或許聽起來刺耳,但可以形容這種情形。」

  她頓了一下,說:「討好,刻意的討好。」

  何瑞華咳嗽了一下:「有一種爬蟲,叫避役,俗稱變色龍,可以根據周邊環境的不同去改變自身顏色。這一點和木代的情況有類似之處,她和不同的人相處,表現出來的性格其實是不大一樣的,而且因為是次人格,所以波動也頻繁。」

  羅韌忽然把怒色收了回去,說:「說,你們繼續說,說完了,我再發表意見。」

  他臉色並不好,往沙發背上一靠,沉默以對。

  何瑞華尷尬地和霍子紅對視了一眼:「基本上,她之前為什麼會出現異樣,我們有這樣的……推測和討論。」

  羅韌面無表情:「何醫生,我想問你,都說醫者父母心,你懷著一顆什麼心呢?」

  何瑞華不明白為什麼有此一問,莫名其妙。

  羅韌說:「我認同你自救的說法,她在那種環境下,孤立無援,沒有人幫助,自己想救自己,把那段往事淡化或者隱藏,並不奇怪。」

  「但是……」

  他笑起來:「有一個故事,你聽過沒有?」

  他自顧自講下去。

  「有一個精神病人,他的症狀很奇怪,每天就打著一把傘,蹲在房間的角落裡,不吃也不喝,也不講話,換過很多心理醫生,大家束手無策,都覺得他沒救了。」

  「有一天,來了一個新的心理醫生。他沒有問很多,也默默打了一把傘,陪著那個病人蹲在牆角,不吃不喝,也不講話。」

  「過了幾天,那個精神病人終於說話了,偷偷問那個心理醫生說,你好啊,你也是一只蘑菇嗎?」

  何瑞華是專攻心理科的醫生,當然聽過這個故事,但是,他還是不明白羅韌的用意。

  羅韌說:「你憑著一段影像、自己的理解,做出一番你覺得合理的,並且可能已經被霍子紅認同了的推論。」

  「你有去瞭解過木代嗎,有打著傘陪她一起待過嗎?她可能也只是一只與人無害的蘑菇,但是你把她妖魔成變色龍。」

  又轉頭看霍子紅:「妳也認同了這種說法,在妳的想法裡,木代和所有人的相處都變成了刻意討好,和妳的相處是,和我的相處也是。」

  「妳身上命案未清的那段時間,妳知道木代有多為妳焦心嗎?妳們相處這麼久,妳覺得沒有一點真情實意的成分在嗎,只是討好?妳是什麼東西,我們是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讓她去討好?」

  羅韌有點控制不住,霍一下長身站起:「我大概也是精神分裂了,才有空在這聽你們亂噴。我現在要見木代,哪位能給指一下路。」

  沒有人動。

  良久,霍子紅疲憊地抬頭看羅韌,輕聲說了句。

  「羅韌啊,木代恢復了。」

  恢復?什麼叫恢復?

  羅韌眉頭越擰越緊,轉頭看何瑞華。

  何瑞華吃了剛剛一通搶白,臉色有點紅一陣白一陣的,見羅韌看他,有些手足無措,過了良久,才伸出手去,指向白板。

  那個主人格,那個寫了個「隱」字的圓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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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02:05 PM

101 【風捲塵垢】第④章

  那天在醫院,護士通知張叔,木代醒過來了,他又驚又喜,跌跌撞撞朝裡走。

  他看到木代坐起來,被子掀到一邊,低著頭,正扯下手背上的輸液針頭。

  人有時候,確實是有第六感的,只從身體動作,甚至還沒有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張叔就已經覺得不對了。

  試探性叫她:「小老闆娘?」

  她抬起頭,眼睛很亮,但目光很快一寸寸斂回華彩,面目平淡,帶著疲倦,說:「張叔啊。」

  語氣裡,甚至有一絲不耐煩的意味。

  這張臉,這樣的表情,這樣的語氣,張叔只見過一次,還是從錄下的視頻上,但終身難忘。

  ***

  羅韌問:「什麼契機?」

  什麼契機,導致了主人格回歸,或者說,重新操盤?

  何瑞華囁嚅了一下,說:「大概是一種平衡被打破吧。」

  因著羅韌剛剛的發怒,他現在說話時,不自覺氣短三分。

  他定定神,臨時改弦更張不可能,他還是有自己專家的驕傲和堅持的,於是繼續說下去。

  「我們設想,如果面對的生活就是普通人的生活,那麼,這個木代,足以應付了。」

  「她漂亮、性格溫柔,討家人喜歡,未來也會討男友喜歡,有一門好的婚事,過普通的滿足生活。」

  他點著白板上寫有「木代」的那個圓圈:「這個人格足以應付,綽綽有餘。」

  羅韌嗯了一聲。

  他有一個好的習慣,無論對面前的人多麼反感討厭,有道理的話,他還是可以冷靜聽進去。

  何瑞華說的出神:「可以想見,如果生活一直如此,也許這一輩子,2號和主人格,都不會再出現了。」

  這話咂摸起來,深有餘味,羅韌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也許世界本身就是個大病院,人也可以分兩種,這輩子發了病的,跟沒發病的。

  什麼叫正常?誰敢講自己正常?開天闢地時並沒有這個詞,也只是造字的人造出,拼詞的人拼出,給了定義,給了用法,就這麼一路用下來。

  何瑞華指了指霍子紅和張叔:「據他們講,從來沒有見過2號出現。」

  這也合理,霍子紅和張叔周遭的生活,普通平靜,2號確實沒什麼出現的必要。

  何瑞華緊接著話鋒一轉:「但是張先生提起,木代近來,頻繁外出,好像很是經歷了一些事情──而據說事情發生時,你都是陪在身邊的,羅先生,請你實話實說,有沒有見到過2號或者類似2號的出現。」

  羅韌心裡輕輕嘆一口氣。

  「有。」

  「一次還是多次?」

  「算多次吧。」

  何瑞華輕吁一口氣,臉上隱約現出「我就知道是這樣」的得意。

  「你看,」他說,「單一次人格主宰近八年的平衡被打破了,有時候我們會說,分裂的人格彼此不知道對方存在,這也不確切,因為人不是孤立的,她是社會性的,她會推理、分析、懷疑,緊接著,一定會爆發生存權的爭奪。」

  「就好像……」他斟酌了一下,「某天早上,你醒來,發現枕邊躺著一模一樣的你,佔有你的家人、愛人、社會關係、名字、財富,你會怎麼選?和他和平共處嗎?不是的,我們做過問卷,百分之九十的人,會選擇不擇手段,把異己消滅掉,讓生活回復到從前。」

  人的天性裡就有獨佔欲,對愛人如此,對自己更加如此,只是大多數時候,不會出現一個自己和自己爭寵罷了。

  羅韌問:「然後呢?」

  「情形繼續惡化,可能會引發混亂和崩潰,要麼是瘋了,要麼是……自救再次啟動,那個真正掌握控制權的人格出來住持大局。」

  何瑞華又仔細想了想:「但是這種惡化需要一個過程,所以我想,她這次主人格的迅速回歸,可能跟她的車禍不無關係。」

  雖然有觀點認為肉體是肉體,意識是意識,傾向於把二者割裂對待,但是種種跡象顯示,兩者之間依然存在神秘的聯繫,就像更強健的肉體有時催生更強大的靈魂,而有時候肉體的病痛摧殘,會瞬間把意志消磨殆盡。

  接收到的信息太多,羅韌覺得有點頭疼。

  他問:「我什麼時候可以見木代?」

  何瑞華沒說話,這件事,他不好做主,還應該看家屬的意見吧。

  霍子紅適時開口。

  「羅韌,我們不知會你就帶走木代,一方面是,張叔跟我說,你們相處的日子還短,在我心裡,你不算是自己人。」

  羅韌笑笑:「可以理解。」

  「另一方面是……」霍子紅苦笑,「我們也在學著,怎麼樣去和這個木代……相處。」

  羅韌心裡不覺打了個寒噤。

  「她不一樣嗎?」

  霍子紅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很……不一樣。」

  至少,她是從未和這樣的木代接觸過的,和張叔一樣,唯一見過的一次,是在錄製的視頻上。

  羅韌問了個問題。

  「這些日子,她有提起過我嗎?」

  霍子紅看著羅韌,她有些猶豫,看向羅韌的目光近乎歉意。

  羅韌說:「懂了。」

  ***

  讓羅韌見木代之前,何瑞華給他打了預防針。

  翻來覆去就兩個字:複雜。

  表面上看,木代的病例最簡單,只有那個視頻和一些片段化的往事資料,但世上的事情就是這麼邪門,有時候最簡單的,反而最複雜。

  該怎麼說呢,何瑞華認為,對現在的木代來說,八年前發生的那件事,新鮮的像是昨天才發生,但與之前不同的是,她以23歲的年齡和經歷再次面對。

  羅韌說:「那我希望,她能堅強一點。」

  說是這麼說,心裡還是有點擔心:「房間裡,沒有給她留什麼危險物品吧,像是刀子什麼的?」

  那個刀尖對準心口的畫面,揮之不去。

  何瑞華說:「你見了就知道了。」

  ***

  房間是特別裝修的,四面牆中,有兩面是方便觀察的單向鏡,站在外頭,裡面的情景一覽無遺。

  你見了就知道了。

  羅韌設想過再次見到木代的種種情形,她悲傷、難過、無助、混亂、甚至癲狂。

  但是現實,恰好是最打臉的那款。

  木代在打遊戲。

  房間裡,有大型遊戲城會裝備的那種槍擊遊戲,設備仿真,投幣使用,人站在遊戲屏幕外數米遠,邊上的槍台上,有長槍短槍。

  木代戴著耳機,聚精會神,站的筆直,步子前後微微錯開,端著槍,表情冷漠,心不二用,目光隨著屏幕上的畫面變換,槍口或起或落,一直不間斷的扣動扳機。

  旁邊的檯子上,一籮筐的遊戲幣。

  羅韌轉到另一邊,看她在打什麼遊戲。

  類似殭屍圍城,各種殭屍,逐步升級,開始動作緩慢搖搖晃晃,她抿著唇挨個瞄準一槍爆頭,後來怪物就多了,觸鬚的、龐大的、會噴射毒液的,她手扣扳機幾乎不鬆,一直開火。

  但這種遊戲,你怎麼升級都會死的──敗給商家必須獲利賺錢的終極野心。

  Game over的時候,她就抓一把幣,挨個塞進投幣孔再來,手插進那堆遊戲幣時,銀色的光澤在指間翻動。

  霍子紅輕聲說:「她說,覺得煩,又不想和我們講話,要找點事,轉移注意力。」

  「她還記得我嗎?」

  霍子紅詫異羅韌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記得,記得你,一萬三,還有她新認識的紅砂,她又不是失憶。」

  邊上的何瑞華補充:「但是感情可能會不一樣。」

  又說:「你要進去見她嗎?門沒鎖,一擰就開了。」

  羅韌的目光落在門把手上,古銅色的,被擰過很多次,摩擦的光亮。

  他遲疑了片刻,沒過去,頓了頓,在身後的一排椅子上坐下來。

  透過單向鏡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木代的臉。

  她的每一次闔眼、挑眉、抿嘴、慍怒。

  戀人的眼光最細緻入微也最刻毒犀利,眼前的木代身上,完全找不到小口袋的影子。

  那個喜歡摟著他,與他溫柔接吻,含嗔地叫他名字,偶爾臉紅但是會堅定的說「我喜歡你啊」的小口袋。

  那些他喜歡的,柔軟和可愛,像突然被大風掠走,只剩下棱棱的生硬骨架。

  羅韌覺得像是中了一顆冰涼的子彈,整個尋覓的過程,以這一時刻,最為難受。

  何瑞華嘆息著在羅韌身邊坐下來。

  他說:「你看,前一秒,你是捍衛和保護她最激烈的人,但是終於見到,你也是那個接受程度最低的人,就像愛情一樣,本身就是激烈但是脆弱的。」

  羅韌有些惱怒,他天生反感別人去分析和窺探他。

  何瑞華卻像是體察不到他的心情:「遇到這種情況,依接受程度來說,確實是親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02:17 PM

本帖最後由 adanp0504 於 2020-4-3 02:20 PM 編輯

102 【風捲塵垢】第⑤章

  羅韌這一猶豫遲疑,就是一日夜。

  其實到末了,他也沒想明白,只不過空想不會帶來任何變化和進展,不如做點什麼。

  他最終推門進去。

  看到木代的背影,和火光暴起血肉紛飛的遊戲屏幕。

  羅韌走近兩步,木代的脊背僵了一下,然後,摘下耳機。

  看,即便眼睛耽於亂象,耳朵擾於雜音,習武之人天性,她還是有感覺的。

  四目交投,像兩個陌生人的對視。

  羅韌知道自己一定表情僵硬目光疏離,他也想表現的更好一點,但是裝不來,對著別人可以裝,對她裝不了。

  「好點了?」

  「你都知道了?」

  同時發問,最終羅韌點頭:「知道了。」

  冷場。

  羅韌說:「陪妳打一齣遊戲吧,有雙人模式嗎?」

  他低頭,去找機器的調控按鈕,木代說:「難打的,兩個人會比一個人撐的久嗎?」

  羅韌說:「會啊。」

  歸零,重新開始,羅韌並不看木代,專注遊戲,她的遊戲角色是個金髮的窈窕女郎,緊身吊帶,勁裝颯爽,跟他並肩,翻滾、騰躍、開槍、躲避。

  起初,奔跑在城市的街道,然後過關升級,陰暗的叢林、森冷的墓室,怪物越來越多,強大到變態,終於遊戲者開始掛綵,抓痕、咬傷,血槽漸空。

  金髮的姑娘被觸鬚的殭屍怪獸捲起來了,羅韌調轉槍口,開始攻擊怪獸。

  有殭屍衝到面前,咬,抓,他像是沒看見,槍口只對準一個方向,一直開火。

  木代摘下耳機,奇怪的看他,忍不住阻止:「哎!」

  他不吭聲,血槽耗盡,倒地,那一頭,姑娘還是免不了被怪獸拖進黑暗深處,只餘隱隱傳來的尖聲驚叫。

  Game over,遊戲商又賺到錢了。

  羅韌摘下耳機,問她:「之前撐到過這一關嗎?」

  「沒有。」

  「所以多個人幫手,還是撐的久一點。」

  「但是都死了。」

  羅韌把耳機放回槍台:「人人都有一死。」

  又問:「何醫生都跟妳溝通過了?」

  「嗯。」

  「沒有再瞞妳?」

  「給我看過錄像了。」她笑了一下。

  見面以來,頭一次看到她的笑,也不像小口袋,笑的沒有內容,只是面部肌肉的協調運作。

  她問:「你喜歡哪一個?」

  這個問題真是很難回答,有那麼一瞬間,羅韌覺得自己想說:變回小口袋好不好?

  但他忍住了。

  他說:「大家都是成年人,講真心話好不好?我喜歡哪一個,對妳來說,還重要嗎?」

  她說:「不太重要了。」

  羅韌沉默了一下:「我想也是。」

  ***

  霍子紅站在會所二樓的陽台,目送羅韌駕車離開,他跟她告別的時候,神色平靜,說:「我先回麗江,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或者木代有什麼事,打我電話。」

  霍子紅隱約猜到會面的結果並不理想,說:「羅韌,你想開一點。」

  羅韌笑起來:「難道我會想不開,我要是凡事想不開,也不會活到現在了。」

  霍子紅回房,再唏噓同情,羅韌也只是外人罷了,但木代是自己人。

  木代趴在地上,橫劈,一字馬,兩手交疊,墊著下巴,眼神柔和平靜。

  霍子紅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摩挲她的髮頂,想起剛收養她時,小孩子的頭骨好像都是柔軟細弱的,而現在,她長髮濃密,顱骨堅硬,妳說她病,她還是有自己的強。

  木代說:「紅姨,羅韌說他都知道,我站在他面前,像被扒了皮。」

  霍子紅難過的垂淚,眼淚滴在地板上,飽滿的一滴。

  「木代,紅姨也不會教妳,很多事情,紅姨自己做的也很差。何醫生也跟我說了,我雖然收養妳,但沒有好好從心理上去疏導照顧,妳這樣,我有很大責任……」

  木代嘆了口氣,低下頭,眼睛像要看進地板深處。

  說:「羅韌喜歡說,大家都是成年人,講真心話。」

  「紅姨,我跟妳講真心話,我覺得妳並沒有什麼責任。妳收養我,照顧了我,免我凍死、餓死、橫死,讓我有機會讀書、認字、明理。我看過報導,有些人虐待收養的孩子,有些禽獸專借收養之名向幼童下手,妳已經擋掉我許多禍患。我如果跟在親生母親身邊長大,或許很早就浪跡街頭,妳已經給了我一重生活,不用想著再去對我精神負責,妳又不欠我。」

  霍子紅愣了一下,這話,真不像木代說的。

  她有點不知所措,像面對著孩子一朝長大,覺得不真實。

  木代又說:「前一陣子,我在麗江遇到雯雯的媽媽。」

  那件事,張叔跟霍子紅提過,但不盡不實,霍子紅並不知道細節:「她……還是很氣嗎?」

  「她說,雯雯死的那麼慘,妳怎麼還活的這麼好,妳怎麼還沒有報應。」

  霍子紅嘴唇囁嚅著,木代反而比她平靜,說:「我大概是會有報應的。」

  頓了頓,又低聲加一句:「早晚罷了。」

  她爬起來,摩挲了一下脖頸,站到牆邊,兩手撐地,倒立,長長的頭髮堆到地上,像散開的雲。

  霍子紅在她的眼睛裡,成了倒坐著的影像。

  霍子紅說:「羅韌走了。」

  「嗯。」

  「談的不順利嗎?」

  她想了想,說:「談不上好不好,羅韌本身就不喜歡我,他喜歡小口袋,我看的出來的。」

  「難過嗎?要像成年人那樣,說真心話。」

  「不難過。我覺得,我也不應該得到太多的愛,那樣對雯雯不公平。」

  「那妳自己呢,妳還喜歡羅韌嗎?」

  木代笑起來,這一次,她笑的特別漂亮。

  說:「我一直喜歡他啊。」

  說完了,一個翻身,坐正身子。

  「紅姨,妳覺得我有病嗎?」

  該怎麼講?說有,會不會刺激她?但是說沒有的話,那卷錄像帶和她的反常又都那麼確鑿……

  霍子紅有些慌。

  木代說:「我覺得我沒有,但是你們都說有的話,就當是有吧。」

  她很無所謂。

  霍子紅接不下去,頓了頓說:「今天妳好好休息,何醫生說,最近市面上有幾款新藥,接下來,咱們可以試一下。」

  木代說:「好啊。」

  ***

  離開會所之後,羅韌的車子就沒有停過,一直在開,完全不想停下休息。

  車窗外風景變換,無數車,載無數人,不知道奔往哪個前方,白晝漸漸消逝,夜色開始在周遭塗抹,然後,手機震了一下,有消息進來。

  他漫不經心拿起來看,微信群裡的,鳳凰別動隊。

  隨手點進去。

  是系統消息。

  木代退群了。

  羅韌沒吭聲,又把手機擱回原處,繼續往前開,開著開著,忽然莫名煩躁,靠邊停車,推開門出來,狠狠撞上門,前走幾步坐在靠邊的欄杆上,大口呼氣喘氣。

  仰頭看,天上疏疏點點的星。

  手機一直有響動,大概是曹胖胖他們在聊,在問,在猜測。

  羅韌不想去看。

  有剎車停車的聲音,抬頭看,不遠處停下一輛SUV,粗壯的司機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問:「兄弟,車出問題了?」

  羅韌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謝了,犯睏,只是停下醒神。

  司機瞭然,搖上車窗後發動車子,絕塵而去。

  那之後就沒人再停了,所有的車子開過,都帶起嗖的一陣風,羅韌一直在數,數到三百輛,三百輛的陌路人。

  還嫌他的陌路人不夠多嗎?

  羅韌突然出離憤怒。

  憑什麼?

  他狠狠起身,調轉車頭,重新往昆明的方向。

  到的時候,晨曦初開,意外的,在門口正撞見霍子紅和張叔,兩個人都拎著行李,要走的架勢,看見羅韌的車,都有微微錯愕。

  羅韌急剎車下來,問:「木代呢?」

  霍子紅說:「跑了。」

  一時之間,羅韌居然沒反應過來「跑了」這兩個字的意思。

  霍子紅回過頭來,指向會所樓上的窗戶。

  「你應該知道的,木代爬牆很在行。門沒有開過,應該是晚上,大家都睡熟的時候,她自己打開窗戶,跑了。」

  「手機沒有帶,銀行卡也沒帶,估計只帶了隨身的現金。留了張字條。」

  「寫什麼?」

  寫什麼?霍子紅苦笑。

  她寫:別找我,找也找不到。

  她計畫好了的,跟她說這兩天要試新藥的時候,她那麼乖的說「好啊」的時候,就早已計畫好了的。

  羅韌攥了下拳頭,轉身大踏步走到車邊,剛想去拉車門,張叔說:「算啦。」

  「都走了大半夜了,你知道往哪個方向去的?找也是白忙。」

  ***

  日頭高起,金色的陽光灑向大地,車聲漸漸喧囂,馬路上人來人往,行色匆匆。

  木代信步踱過一個水果攤子,又踱回來,問:「草莓多少錢一斤?」

  「十二塊。」

  她掏出錢包,開始數錢,大鈔只有兩張,其它的都是零票,還有鋼鏰,叮叮噹噹。

  她撿了一大把零鈔鋼鏰在手上:「兩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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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02:21 PM

103 【風捲塵垢】第⑥章

  鳳凰樓的開張,距離曹嚴華想像中的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差了十萬八千里。

  不,十八萬八千里。

  木代沒音信,炎紅砂因為家裡的債務問題回了昆明,羅韌沒出現,天上下著大雨,對面的奩豔鐵將軍把門──連殊被警方帶走,奩豔已經一連幾天不營業了。

  諸般種種,只描摹兩個字,淒涼。

  曹嚴華手捧一疊宣傳單,困獸一樣在店裡團團亂轉:微信群朋友圈他都群發了廣告,開張日上門五折,前三免費,昨兒晚上,還在酒吧裡大宣特宣請大家捧場……

  人呢?人都死哪去了?你們那愛看熱鬧愛佔便宜的神奇天性,只因下點小雨就全被澆滅了?

  一萬三坐在靠門的桌邊,一莖明黃色吸管,細細撮吸細頸瓶的可樂,端的細水流長──都吸了兩小時了,連半瓶都沒下去。

  他說:「曹胖胖,你安靜點。」

  安靜?紅紅火火的開張之日,遭遇瓢潑大雨,連張都沒開上一個,換你你能安靜?

  廚房裡傳來烤羊腿的香氣,隻隻醃的入味,賣相也漂亮──還以為開張日會供不應求,現在如此慘淡,如何對得起那一隻隻羊羊羊?

  鄭伯從後廚出來,挺括嶄新的廚師大褂,看外頭嘩嘩的雨線,像是自我安慰又像在安慰大家:「下雨,難免的,人人都想窩家裡。」

  說完了,又招呼聘婷:「來,乖,別站了,坐下休息。」

  聘婷今天打扮的漂亮,身上掛了條幅帶,「歡迎光臨」,一直眼巴巴地站在門口,曹嚴華之前吩咐她:「只要有客人來,妳就笑,懂嗎?美美的笑。」

  也就是羅韌不在,他才敢這麼支使聘婷。

  聘婷嘟著嘴過來,踢踏踢踏,曹嚴華垂頭喪氣,終於悻悻在桌邊坐下,兩腿往桌上一搭,整個人頹廢地像軟塌塌晾開的抹布。

  這形象,萬一有客人上門,豈不是掉價?

  鄭伯皺著眉頭,正想說他,他瞪著茫茫雨幕,忽然冒出一句:「我小師父,現在也不知道在哪呢。」

  一句話,說的店內氣壓又低八度。

  霍子紅當然不可能向所有人事無鉅細地交代木代離去的緣由,但她也並不十分隱瞞,再加上一萬三的多方打探,一些關鍵詞還是漏了出來,諸如多重人格,精神分裂。

  雨天最容易增添傷感,曹嚴華唏噓:「我小師父,青春明媚,人見人愛,怎麼看也不像有精神問題。」

  一萬三說:「難道只有我一個人覺得她有點精分?」

  一說到這個,兩個人就掐。

  曹嚴華劍拔弩張,像殺氣騰騰的公雞:「只憑穿衣風格就能說人家精分?以前在解放碑,老子不知道看過多少,那些個白天套裝的女白領,到了晚上穿著亮片小吊帶,小熱褲還不如紙尿褲遮的多,照你說,都是精分?」

  一萬三說:「她有的時候,性格的表現是有點不一致……」

  曹嚴華愈戰愈勇:「那人生總有高潮低谷,前兩天剛從四寨那裡出來,你還不也矯情的跟坐月子似的?當年燒老蚌的豪情哪去了?你是不是也精分?」

  一萬三表示不跟他鬥,低頭繼續撮吸可樂。

  曹嚴華下結論:「只有那種不負責任沒有水準的人,搞不清問題所在,才會籠統的下定義說是人格分裂!什麼都往人格分裂上靠,反正不犯錯誤!」

  外頭有人走近,頭髮亂蓬蓬的,拎了個麻袋,挽著褲腳,人字拖,撐一把壞了的大黑傘,雨水從塌了的傘面上往下流,像小型瀑布。

  聘婷騰一下站起來,笑的跟花一樣往門口衝。

  曹嚴華踹一腳一萬三:「要飯的來了,給點錢打發了。」

  剛剛演講時那一番慷慨激昂還在,支使起一萬三來,理直氣壯。

  一萬三翻白眼。

  不過確實有這規矩,昨晚霍子紅提醒過他:新開的店,要備專門給乞丐的零錢,三教九流都要打點。

  一萬三抓了把零錢出去了。

  過了一會,他帶著人進來了。

  咋了這是!把聘婷拉進來也就算了,怎麼還把人領進來了,晦不晦氣啊?

  曹嚴華擱在桌面上的兩隻腳微微旁岔,透過V形豁口看來人:頭髮早就被雨水打濕,居然帶著天然的捲,架一副黑框眼鏡,一邊的鏡腿已經折了,拿白線繞了一圈又一圈,臉上帶著喜滋滋的那種笑,珍而重之的從懷裡掏出一個手機。

  真是讓人刮目相看,他居然用apple!

  現在的丐幫也真是蠻科技蠻高端的。

  但見他繼續著喜滋滋的表情,手機翻出頁面給一萬三看:「親友團,開張日五折,前三免費,是哦?」

  這聲音……

  人是沒見過,但是這聲音……

  曹嚴華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他手忙腳亂,撐住椅子想起來,誰知道使的力不均,整個人從桌子上塌下來,結結實實摔一嘴巴。

  但他還是立刻手腳並用爬起來:「神……先生?」

  神棍說:「你不是在學功夫嗎?練的……也不怎麼樣嘛……」

  ***

  曹嚴華覺得,屋裡的燈都比之前亮了。

  是的,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他帶著敬畏的目光打量神棍。

  真是高人,之前因為凶簡,出了那麼多詭異棘手的事,想請他都請不來,但是現在,為了開張五折前三免費,他就冒雨上門,實在是很有個性。

  穿的也個性,那種看淡浮華,返璞歸真的著裝風格,撐一把破傘,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超然。

  鄭伯把切條拌好的羊腿肉端上來,香氣撲鼻,神棍歡喜的連鏡片都閃閃發光了。

  拈了一條細細品嚼,說:「好吃!就比肯德基全家桶差一點點。」

  鄭伯大受打擊。

  一萬三給羅韌打完電話,過來說:「羅韌一會就來。」

  神棍對羅韌沒什麼興趣,又拈起一條羊腿肉,在辣椒末上滾了又滾:「可惜,見不到我們家小口袋。」

  羅韌進門的時候,神棍正高談闊論。

  「只有庸醫,才會把人越治越像病人!什麼人格分裂,都是藉口。我個人認為,心理病,其實是遇上了心魔,懂嗎?心魔!」

  他抓一根羊腿骨,半空一揮,比劃了個表情,長的是挺入魔的。

  曹嚴華幾個聽的入神,沒有注意到羅韌,聘婷倒是看見他了,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像是要說:「咦?」

  羅韌食指豎在唇邊,示意她別說話。

  神棍說:「古人老早就給出結論了,解鈴還須繫鈴人,心病還須心藥醫。」

  羅韌倚住門框,門沒關緊,砸在地上的雨水四濺,小腿以下都濕了。

  來之前,馬涂文給他打電話,先是埋怨似的,問他為什麼又在找,玩捉迷藏嗎,然後說,這次好像難找,萬烽火那頭,一點進展都沒有。

  這個結果,羅韌是想到了的。

  這世上最難找的人,是真心不想被找到的人。

  ***

  天漸漸黑了。

  顛簸的山路上,開來一輛雙層臥舖長途大巴。

  再開一段,夜的愈發厲害,車裡的照明燈關掉,暈黃色的車燈打開,車窗外頭,影影憧憧的,說不清是樹還是突兀的石頭。

  窸窸窣窣的塑料袋聲,翻身睡下的聲音,明天下午才能到目的地,還有長長的路要走。

  木代躺在靠後的下舖,上舖睡了個老頭,呼嚕已然打的山響,一隻腳吊在舖下,搖搖晃晃的。

  木代睡不著,頭抵著玻璃,忽然想到什麼,從兜裡把錢包翻出來。

  還剩……

  三塊二。

  她倒沒覺得錢少,只是納悶,是買了什麼東西,人家給了她兩毛的找頭。

  三塊二,下一頓飯都未必吃得起。

  但她並不焦慮,甚至有隱隱的開心,有一種,終於把舊的都摒棄掉的感覺。

  反正,她又不會餓死的,因為不可知,下一頓,吃什麼,跟誰吃,在哪吃,都有了未知的期待。

  車身晃晃悠悠,像搖籃。

  她閉上眼睛。

  看到羅韌。

  他站在水果攤前頭,水果擱在腳邊,低頭在紙上寫著什麼:「不過小姐,如果妳是想找機會認識我的話,妳可以隨時打我這個號碼……」

  木代睜開眼睛,轉頭在車窗上呵了一口氣,伸出手指,寫羅韌的號碼。

  寫完了,再呵一口氣,那串號碼就模糊了。

  有時候,緣分讓人們相遇,不是為了相守,只是為了錯過。

  前頭隱隱傳來爭執的聲音。

  木代先時沒注意,直到忽然反應出,裡頭夾著一個女孩子驚惶的壓的低低的聲音。

  說:「別,別。」

  是在車子靠前的位置,好像是上舖,女孩兒忽然喊了聲「大姐」,聲音又沒了。

  木代坐在舖位上不動,過了會,她下床,穿好鞋子,扶著上舖的床欄,慢慢向前走。

  動靜有點大了,她都能看到黑暗裡兩個人影的撕扯,上頭的應該是個男人,壓在女孩身上,捂著她的嘴,那女孩掙扎,拍臨舖的舖位。

  舖位上是個中年女人,背對著,眼睛半睜,木代都能看到她眼裡的亮。

  但她紋絲不動。

  木代說:「哎!」

  聲音不算小,那個男人朝她看過來,惡狠狠說了句:「小娘皮,滾犢子,我特麼捅死妳。」

  木代說:「那你倒是下來捅啊!」

  她扒著床欄問那個女孩:「他跟妳什麼關係?」

  女孩嘴巴被捂著,一直搖頭,眼睛裡水亮,怕是已經哭了。

  那男人呼的一巴掌扇過來,木代腦袋一偏,腳踩著下舖的床欄引身,一手抓住他手腕,往著反方向掰,另一手手臂拉長,攥住他肩窩。

  車子就在這個時候晃了一下,藉著這股巧勁,撲通一聲,木代把那個男人拉墜到地上。

  男人痛呼,女孩在上頭放聲大哭,木代問:「你和她什麼關係?」

  他甕聲甕氣答:「那是我對象!」

  女孩在上頭尖叫:「我不認識他!等車的時候他就盯我,我一直沒理他,上車了又把鋪換到我邊上,我不認識他!誰知道燈一關,他……他就不要臉……」

  四周的舖位有動靜了,眾人紛紛起來,有人打手電,有人開手電照亮,有人大聲嚷嚷:「怎麼了?怎麼了?」

  這時候,倒是全醒了。

  先前的那個中年女人也坐起來,她離得最近,似乎覺得有義務解釋:「我也不清楚,我還以為是小青年吵架……」

  那男人站起來,人高馬大,一張臉扭曲的變了形,吼:「那是我對象,吵架干妳鳥事,滾犢子!」

  旁邊的人有膽怯了的,說:「是搞對象吵架啊……」

  那女孩連滾帶爬的,往木代這邊來,說:「姐,我真不是他對象,真不是。」

  藉著車裡的光,木代看清楚她的臉,難怪叫她姐,才十六七的樣子,那男的,得三十多了。

  木代說:「妳身份證帶了嗎,給我看看。」

  又看那男人:「你自己的對象,叫什麼名字?」

  那女孩一下子明白了,哆嗦著趕緊從包裡翻身份證給木代,邊上有人起鬨:「是啊,你對象叫什麼名兒?」

  那男人臉色難看之至,凶悍的目光四下那麼一掃,起鬨聲就低下去了。

  車子還在開。

  那男人小醋缽一樣的拳頭擰起,朝著木代走過來。

  車廂裡鴉雀無聲,女孩嚇的臉色發白,拉著木代,似乎想把她往後拉,木代看了她一眼,說:「遇到我是妳幸運啊。」

  她一腳蹬住下舖躍起身子,那男人抬頭看她,被她一個肩肘正撞在脖子裡,痛的翻身就倒,木代落到他前頭,俯身抓住他兩個肩凹,沉肩墜氣,居然把他拖動了。

  像拖一口死豬。

  她一直把他拖到前頭,司機還在駕駛,輪班的另一個司機起身攔她:「幹什麼啊這是?」

  木代說:「開門。」

  駕駛的司機靠邊停車,門一開,木代就把人踹下去了,又把門拉關上,說:「開車!」

  司機說:「姑娘,妳不能那麼鬧,那也是乘客啊。」

  木代沒理他,自己轉身,一路往舖位走。

  車子停了一會,那個男人在下頭,一直不敢上車,過了會有乘客發脾氣:「還走不走啊?」

  起鬨聲中,輪班的司機偷偷把門開了些,那個男人瑟縮著上來,就蹲在門邊,沒再敢往裡走。

  車子又開動了。

  車廂裡慢慢恢復平靜,木代手枕在腦後,看到一個怯生生靠近的身影。

  走近了,看到是那個女孩,拎著隨身的大包小包,看了木代一眼,猶豫著在她舖位上坐下來,只坐小半個屁股。

  再然後,她低下頭,翻弄著手裡的塑料袋,遞過來一個橘子。

  她說:「妳吃橘子啊。」

  木代接過來,指甲劃進橘皮,然後剝開,送了片橘肉進嘴裡,甘甜,微酸,飽滿的汁液舒緩味蕾。

  女孩回頭朝車門處看了看,又朝木代挪近了些。

  ──「車子的終點站是南田,妳也去南田?」

  ──「我本來在外頭打工,我姑媽在南田開飯館,讓我去幫忙。」

  ──「我叫鄭梨,香梨的梨。」

  ──「南田是個小地方,妳去那幹嘛啊?」

  木代一直沒說話,吃完一瓣又一瓣,橘子的清香在沉悶的空氣裡漫開。

  鄭梨想,她大概不會理我了。

  就在這個時候,木代開口了。

  她說:「我去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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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np0504 發表於 2020-4-3 02:22 PM

104 【風捲塵垢】第⑦章

  夜深人靜。

  神棍站在魚缸前頭,撅著屁股,嘖嘖讚嘆著看水中的凶簡,也不知道他從哪搞了個放大鏡來,時不時瞇著眼睛湊在眼前,像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老學究。

  說:「這是鳳啊還是凰啊,你看這紋絡,精細精細的,最好的工匠都雕不來呢。」

  羅韌有點疲倦,雨已經小很多了,但還是淅淅瀝瀝個不停,這半夜三更的,居然起了涼意。

  神棍的造訪,羅韌並沒有太當回事,這個人總是咋咋呼呼,說他懂吧,總是滿嘴推測,說他不懂吧,偏偏又講的頭頭是道──跟他的名字一樣,「神棍」,不好不信,又不好盡信。

  羅韌說:「今晚你就在這住下吧,鄭伯把樓下的客房收拾出來了,住不住隨你,住多久也隨你。沒事的話,我先去睡了。」

  他轉身想走,神棍在後頭叫他:「羅韌。」

  有那麼一會兒,羅韌覺得奇怪,但是不知道奇怪在哪──末了才反應過來。

  神棍總是沒個正經,一貫地叫他「小蘿蔔」,這好像是第一次,連名帶姓喚他。

  語氣還少有的鄭重。

  羅韌回頭。

  神棍拖了張椅子坐下,食指點著魚缸的外壁:「漁線人偶、仙人指路、胭脂琥珀,三根了。」

  是,三根了。

  「有什麼感覺沒有?」

  感覺?羅韌皺眉:這能有什麼感覺?

  神棍說:「你不能像拉磨的驢一樣,抽一下才動一下,你得去想。」

  他眼睛滴溜溜一轉,兩隻手指的指尖抵到太陽穴上,一副要開動腦筋的樣子。

  羅韌又好氣又好笑。

  「你就從來沒想過,這凶簡是打哪來的,為什麼是七根?為什麼出現在你們找到的那些地方?為什麼要害人?只是為了害人嗎?還是有什麼目的?收了它為什麼重要?」

  為什麼為什麼,神棍像是忽然變身成了十萬個為什麼。

  羅韌問:「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但是我至少在想啊。」神棍屁股挪動著椅子,又把身子轉向魚缸。

  羅韌聽到他喃喃:「又不是打地鼠,出來一個打一個,這中間,總是要有聯繫的吧……」

  也許吧,可是聯繫在哪呢?

  羅韌離開的時候,神棍還在苦思冥想,兩腿盤坐,一手苦苦托腮,像滑稽版的思想者。

  這個晚上,羅韌睡的不大好,神棍的話、木代的事,攪得他難以安枕,做了很多蕪雜的夢。

  夢見在街上行走,路人忽然都舉止僵硬,四肢被看不見的線牽引;夢見大海掀起狂浪,海水旁掀露出海底,獸骨排成的巨畫歷歷在目;夢見屋簷下掛起的掃晴娘,忽然詭異地朝他眨眼,像是在說:你猜,聯繫在哪?

  最後夢見木代。

  她坐在黑暗裡,周身罩著朦朧的微光,仰起臉朝他微笑。

  羅韌過去摟住她,覺得古人形容女孩兒是溫香軟玉,這話委實不差的。

  他低頭去吻她面頰,問她:「去哪兒了?」

  她向著他狡黠一笑,說:「你猜啊。」

  ……

  夢到這裡就斷了,醒來的時候是凌晨五點。

  羅韌苦笑:都讓他猜,他哪猜得過來?

  再無睡意,索性起身,先去存放凶簡的房間。

  裡頭的燈已經關了,杳無聲息,還以為神棍去樓下的客房睡覺了,誰知一撳燈,魚缸外頭赫然用透明膠黏了張白紙。

  上頭歪歪扭扭的留字。

  ──我去函谷關了。

  ***

  姑媽鄭水玉和姑父何強兩個在角落裡嘀嘀咕咕,鄭梨覺得很尷尬。

  她有點忐忑的看木代。

  是她把木代帶來的,在大巴車上,她感激木代幫忙,拚命想著要回報她,得知她想找人,趕緊把姑媽搬出來:「我姑媽在南田縣好多年了,那是個小地方,妳想找誰,她保準知道。」

  又問木代有沒有落腳的地方:「妳不嫌棄的話,跟我一起住啊。我姑媽的飯館反正招人,妳想在那打份工也沒問題的。」

  話說的太滿,到了才知道,鄭水玉的餐館也只小本經營。

  看到她還拖了一個,鄭水玉的臉色頓時就拉下來了。

  木代卻像是沒看見,靠住餐館的門向外打量:這是條很小很窄的街,生活氣息濃厚,街頭有雜貨店,街尾有蔬菜攤,修自行車的、理髮的,應有盡有,像個小世界。

  斜對面有個賣棉花糖的,腳踩機器,小木桿子在兜輪裡轉呀轉的,一絲絲糖絮就裹上來,裹著裹著,就成了個白白胖胖的娃娃。

  木代看的興起,大踏步過去,一問,一個兩塊錢。

  她買了一個,全部身家,頓時去了大半。

  但是沒關係,撕下一縷放進嘴裡,舌頭一壓,再輕輕一抿,一絲絲的甜就在口中蕩漾開來。

  幸福的不太真實。

  鄭梨急急迎上來,壓低聲音。

  「木木姐,如果我姑媽不願意……妳也別生氣,我可以再想辦法。」

  虛歲十七的小丫頭片子,能想什麼辦法?木代說:「他們會用我的。」

  她說的篤定。

  同一時間,鄭水玉打定主意。

  這姑娘長的漂亮,能幫店裡招客:店裡的常客都是些大小伙子,誰不喜歡養眼的姑娘?

  再者,小梨兒說她能打:這再好不過了,店裡鬧事的人也不少,打起來了難免殃及池魚──上次一夥小混混喝醉了鬧事,老公何強上去拉架,迎面挨了一磚頭。

  有個能打的在就省心了。

  ***

  房間是二樓的閣樓,低矮、逼仄、潮濕,鄭梨硬要把床讓給木代,自己睡單人的彈簧摺疊鋼絲床。

  第一天不用上工,木代說:「我出去走走。」

  她也沒交代去哪,一個人下樓,鄭梨趴到窗口,隔了一會看到木代出來。

  她雙手插在外套的兜裡,慢慢地走過一個又一個臨街的攤位,拐過街角不見了。

  鄭水玉上來,右手拎了個水壺,左手是摞在一起的用水盆,問她:「這個木代,怎麼連行李都沒有?」

  鄭梨說:「大概是路上丟了吧。」

  忽然想到什麼:「姑媽,有新的牙刷毛巾拖鞋嗎?木木姐應該用得到的。」

  鄭水玉沉著臉:「沒有!」

  又示意對面:「樓下就有小超市,自己不會買嗎?」

  鄭梨不高興,覺得這個姑媽,於小處也忒摳門兒了。

  她掏出自己的小錢包,捏在手裡,昂著頭蹬蹬蹬下去了。

  ***

  南田縣很小,往一個方向直走,只大半個小時,就能走到城鄉結合處。

  名副其實,黃土地上種著玉米,也有西紅柿,往田埂上走了幾步,居然遭遇一隻大白鵝。

  木代原路返回。

  塵土很大,車多,摩托車和自行車也多,橋頭大喇喇擺著小吃攤,穿著髒兮兮圍裙的攤主在炸蘿蔔餅。

  沒人出來呵斥影響市容,小城市,就是這樣,髒亂是髒亂,透著親切肆意。

  有逃學的孩子,背著書包,蹲在路邊玩紙牌。

  蘿蔔餅一塊錢一個。

  木代在油鍋邊等,看生麵漿裹著的蘿蔔餅在熱油裡上下無路。

  她跟攤主搭話。

  「我記得,從前,站在大橋頭,往那裡看,有一片樓,四方方,黑不溜秋。」

  攤主拎著鍋勺,茫然地順著她指示的方向看過去,那裡現在是片新樓,頂上是巨大的廣告畫,廣告上是前一陣子特紅的韓國明星金秀賢,豎著大拇指,邊上是廣告語。

  ──英語培訓到藍天!美好未來在明天!

  金秀賢大概永遠也不知道,自己還接過這樣的廣告。

  攤主皺眉,用鍋勺翻了一把蘿蔔餅,嘴裡嘟嚷著:「那是多久前?不記得了。」

  木代說:「我小時候。」

  攤主看她一眼:「妳小時候?那得十五年?二十年?」

  她重新看向木代指的地方,似乎想起了什麼:「哦,是,印象裡是有,拆了。」

  「那樓裡的人都去哪了啊?」

  攤主麻利的將蘿蔔餅起鍋,放在擱架上瀝油:「散了吧,該搬哪搬哪唄。」

  ***

  晚上,木代睡不著。

  小閣樓裡悶熱,蚊子居然也早早出動,嗡嗡嗡地擾的人心煩,鄭梨在床上憤憤,啪啪的巴掌聲不絕於耳。

  一邊拍蚊子一邊跟木代說話。

  「木木姐,我問過姑媽了,她說那片樓,十來年前就拆了,那是老樓,後來都變危樓了,設施設備也不好。」

  是不好。

  木代眼前彷彿出現那逼仄的樓梯,長滿青苔的水槽,水龍頭一擰開,整根塑料水管都在嗡嗡顫動,像是地下水要噴薄而出。

  「木木姐,妳光記得要找的人愛穿高跟鞋了?名字呢,不記得?」

  不記得,小孩子的記憶是奇怪的。

  她記得從橋頭去看,能看到家所在的那幢舊樓,四四方方。

  記得被送去孤兒院的那天,在橋頭坐長途車,司機扯著嗓子喊:「南田,南田始發!」

  記得家裡破舊的水槽,剩了餅乾屑的餅乾盒。

  唯獨記不清那個被她叫作「媽媽」的人。

  不記得她的名字,不記得她的臉,因為她的臉始終模糊,敷滿顆粒粗糙的香粉。

  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鞋子,是因為自己那時候長的矮,視線低嗎?

  她愛穿高跟鞋,瘦骨嶙峋的腳頑強塞進不合適的鞋子裡,腳面被磨紅,腳跟被磨出了泡也不在意。

  木代說:「她喜歡穿高跟鞋,尤其是紅色的,那時候,整幢樓也沒幾個人這麼穿。」

  啪的一聲,鄭梨又拍死一隻蚊子。

  說:「這就好辦,咱們得空的時候去打聽打聽,這縣城裡,老住戶很多,一住就是十幾二十年的,總有人記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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