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油爆香菇 -【退下,讓朕來】《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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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1-3 12:13 AM

十五:四等不更

  「祈先生,你這‘明哲保身’的言靈為何不給我?」

  沈棠險些要吐血。

  這段言靈她不久前背過。

  凝氣成罡,護衛周身!

  通俗來講就是給自己套了個盾。

  祈善只給自己套也沒問題,但這廝居然還悄然退至她身後,讓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十一二歲宅女面對滅人滿門的凶徒!

  實在是令人髮指!

  祈善淡定道:「在下體弱,不善戰。」

  沈棠:「……」

  她突然想起來自個兒昨晚看完言靈卷軸對祈善的評價——以攻為守、草叢蹲人頭的LYB——如今看來,這個評價不全面,還得再加一條,這廝反手賣隊友也是相當順手。

  「你再不善戰也是行過冠禮的青年啊!」

  躲她身後?

  這是大丈夫所為?

  說罷,她一腳踹向中年男人的胸口。

  看著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踹飛出去半丈的男人,祈善道:「行過冠禮的青年踢人也踢不了這麼遠。」

  沈棠:「……」

  中年男人倒地捂著胸口,臉上滿是駭然,他怎麼也沒想到沈棠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能有這麼大力氣。運力一拍地面,挺身躍起,爆喝道:「你們不要命,那就別怪灑家無情!」

  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泛著紅光的柴刀。

  衝沈棠兜頭劈來!

  咚!

  男人這把柴刀有武膽加持,削鐵如泥,一個照面就將沈棠手中的柴刀劈成兩段。他見勢心喜,再用蠻力握刀橫劈,瞄準沈棠脖子,唇角笑弧上揚,似乎看到沈棠人頭飛起的慘狀。

  誰知她矮身後仰,避開接連劈來的紅色柴刀,腳下步伐一錯,每一步都走得從容。

  中年男人沒什麼章法招式,有的就是一身蠻力和那把削鐵如泥的泛紅柴刀。

  一刀接著一刀地劈。

  只要被砍中一刀,非死即殘。

  看著地上劈出的一道道裂痕,沈棠神情微凝。祈善適時道:「二等上造。」

  還是只有一身蠻力的二等上造。

  沈棠抓住機會近身,屈指蓄力擊向手腕。

  中年男人吃痛叫了聲,手中柴刀被迫脫手,她就抓住機會給他臍下三寸處狠狠補了一腳。這一腳不僅踢得男人雞飛蛋打,也看得祈善下意識倒吸冷氣。

  以袖遮臉,不忍直視。

  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受這樣的痛。

  中年男人也不例外。

  他慘叫彎腰卻正中沈棠的下懷,被抓住耳朵髮髻往下,撞上她屈膝上頂的膝蓋。

  咚!

  祈善下意識去摸鼻骨位置。

  他看著都替男人疼。

  就在此刻,餘光捕捉到紙窗外有影子晃動,他不假思索念道——

  「風雨同舟,危亡共拯!」

  「拯」字落下的瞬間,一道灰芒以不可匹敵的氣勢破開窗門,襲向沈棠要害,而與灰芒同時抵達的還有她周身驟然亮起的文字罡氣。

  二者相抵,氣浪轟的一聲炸開。

  沈棠早已避開,看著沒入地面數寸的槍刃,抬頭看向窗外——暗中還有敵人!

  祈善道:「同夥,應是三等簪梟。」

  他豐富經驗,僅憑剛才那一槍的力道便大致判斷出同夥的實力。

  可下一句卻是——

  「沈小郎君應該能應付得來。」

  沈棠:「……」

  這話的潛台詞,他還想邊緣OB。

  與沒有章法的中年男人不一樣,

  這會兒來的這個明顯是個練家子。他飛跳著殺進來,手掌一吸,插入地面的長槍飛到他手中。

  目標卻不是沈棠,虛晃一招直逼祈善。

  來人一身黑衣,身高九尺,虎背熊腰,肌肉橫練,光是站著就給人極大的氣勢壓迫,將原先還算寬敞的屋舍襯得窄小且逼人。

  祈善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不急不忙默念單字言靈,腳下文光湧動,身形微晃已退開丈餘。黑衣人還想追擊,卻被提著「慈母劍」殺來沈棠攔下,無法脫身。

  哐當!

  槍劍交鋒。

  祈善閃至較為安全的開闊處,慢悠悠地補上一句:「危在吾身,即施於人,故——吾危則人危,人欲不危,需施援手解吾之困。」

  言靈落下,文光卻在沈棠腳下亮起。

  聽清楚言靈的沈棠:「……???」

  一邊擋下敵人狂風驟雨般的槍刺,一邊惱怒大叫道:「祈元良!你做個人吧!」

  祈善是真的狗!

  那段言靈乍一聽沒什麼毛病,但翻譯過來卻是這樣的——我要是有危險了,就將危險轉嫁給別人,我危險了別人就危險了,所以那人想要安全就不得不幫我解決危險。

  相當於強制性分攤危險。

  「沈小郎君,一切以大局為重。」祈善聞言,居然厚著臉皮笑說,「正所謂——‘文心不除,武膽不滅’。此人練家子,不會不知這道理。在下孱弱,這條命可託付給沈小郎君了。」

  沈棠:「……」

  祈元良大兄弟,你還記得昨晚說的那句「你猜我這把佩劍是裝飾還是趁手兵器」嗎?

  這才一夜就端起文弱書生人設了?

  轟!

  屋舍房頂被劍身挑飛的灰芒衝開大洞。

  這人力氣出奇得大,至少比那個三等簪梟官差大得多,沈棠後撤數步才卸去重力,看著微微發麻的虎口,臉色微沉。

  「祈元良,你確定他是三等簪梟?」

  祈善正想說「是」,卻借著未熄的油燈看到男人厚唇微啟,無聲喃喃了什麼。

  緊跟著渾身氣勢一變,瞬間舞出數百槍影,槍身猶若靈蛇一般卷上沈棠的長劍。

  祈善仔細辨認口型。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

  這是……

  祈善瞬間明悟。

  「小心,這廝是四等不更!」

  幾乎是話音落下,一道帶著點兒虛幻的黑影悄無聲息出現在沈棠視線死角,與糾纏沈棠的黑衣男人形成前後夾擊之勢。槍風襲來,沈棠似身後長了眼,抓住垂掛的布簾垂直飛躍上殘破懸梁,避開直襲心窩子的一槍。

  「臥槽,居然還會分身!」

  她剛站穩,耳邊傳來祈善的聲音。

  他道:「星羅棋布!」

  嗡——

  橫縱交錯的文字自他腳下延伸開來,乍一看去,似一面巨大棋盤。棋盤出現,黑衣男人腳下一沉,膝蓋細顫,仿佛肩頭有巨石壓迫、雙腿陷入無形泥沼。他大喝一聲,周身武氣大綻,灰芒與文光相撞發出刺耳的撞擊聲。

  沈棠看著這一幕,不知該怎麼幫忙。

  這超出她的認知範圍了。

  祈善看出她的擔心,冷肅道:「你只管打,其他交給我,捉活的!」

  公士、上造的門檻極低,是個武夫就能達到,三等簪梟是分水嶺。四等不更開始就能借兵法言靈,擱在軍中大小也能是個百夫長。

  若願意投身豪強當人部曲,更是吃喝不愁,怎麼會落草為寇,靠搶劫殺人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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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1-3 12:14 AM

十六:少了一具屍體

  既然祈善都說了隨便打,沈棠自然也不客氣。

  她氣勢如虹,手中那柄「慈母劍」舞得密不透風,劍芒閃爍,即便黑衣男人用的是長槍,佔著兵器之利,也被她密集到令人無法喘息的進攻節奏打得左支右絀,連連後退。

  咚——

  一劍刺入黑衣男人身後的牆面。

  趁著沈棠拔劍的空隙,黑衣男人爆喝一聲,棄長槍,凝灰芒於拳,一拳轟向她的胸口,灰芒裹著輕微爆音。

  沈棠連瞬息遲疑都沒,抬手迎擊。

  誰料這時,目標竟憑空消失!

  她未來得及收力,一拳將牆壁砸出大洞。

  沈棠:「???」

  不是——

  人呢?

  祈善淺笑著提醒她。

  「沈小郎君,應敵之時莫要走神。」

  「剛剛是你把人移走的?」

  祈善還未開口回答,那名黑衣男人面色凝重得能滴出水:「軍陣言靈,‘移花接木’?」

  各家諸侯為壯大自身、不被吞噬,大力啟用某些擅長軍陣、兵法言靈的士人謀者。兩百餘年,言靈被這些黑心肝的玩出花,也成為後來者走上仕途或為仕途添磚加瓦的必修課。

  但修煉文心的難度比武膽大得多。

  一則掌控言靈難,即便掌控,應用效果如何又是未知之數;二則,每個人的言靈效果都略有不同,陣前局勢更是瞬息萬變,需要根據局勢改變策略,一個疏忽不慎就是滿盤皆輸。

  「未料這窮鄉僻壤也有識貨的。」

  祈善默認黑衣男人的判斷。

  男人甕聲冷笑。

  「如此——就更加留不得你們性命!」

  當!

  又是巨響!

  即將被長槍刺中面門的祈善不躲也不閃,唇角噙著笑,優哉遊哉地看著因渾身蓄力而額頭青筋暴起的黑衣男人。他的長槍槍尖距離他僅有兩尺,再近些或許能取了他的命。

  但就是這麼點兒距離卻成了天塹。

  再難寸進。

  扛下一切的沈棠:「……」

  她內心優雅C語言,嘴上咬牙切齒:「祈元良,你夠了沒?傻愣站著不躲一下嗎?」

  祈善當然不慌。

  不管願不願意,沈小郎君都要護他無恙,有了這一重保障,他就(能)很(裝)放(比)心,時不時幫沈棠分擔一下壓力。

  總體而言還是在邊緣OB。

  再度交鋒,沈棠明顯感覺到黑衣男人與先前的不同,且不說氣力、速度,光是氣勢就差了一大截,饒是她也被震得虎口發麻,胸口發悶,好似這人在短時間內完成了脫胎換骨一般的變化。

  這時,祈善貼心幫她「講解」。

  「不用驚訝他的變化,這是武者最普遍的壓箱底手段。短時間內逼出丹府武膽的所有潛能,使武者短時間內獲得極強的提升,四等不更能媲美五等大夫。時間一過就會變得虛弱無力,任人宰割,你再撐一撐就好。」

  沈棠:「……」

  這TM不是拚命的手段嗎?

  「你怎麼不早提醒?」

  黑衣男人來勢洶洶,殺意滔天,若她不清楚狀況輕敵,一個照面就被斬殺了怎麼辦?

  祈善笑眯眯地觀察沈棠:「在下見沈小郎君遇強則強,遊刃有餘,出聲怕分了你的神。」

  區區四等不更,他根本沒放眼裡,也不值得他上心,他更好奇這位神秘的沈小郎君。

  這人太有意思了!

  明明擁有著文心,

  擼起袖子跟莽夫互砍居然不落下風。四等不更她能打,連靠著秘技短時間將武膽提升至五等大夫,她也能扛。

  這實在違反常理。

  再往上,她是不是也有一戰之力?

  一個身懷國璽,有著特殊文心,且正面武力不亞於任何一個五等大夫的小郎君,還與被抄家滅族的龔氏關係密切。此等種種,讓他抑製不住想要探究揭秘的衝動。

  百招過後,黑衣男人氣勢暴跌,被沈棠乾脆俐落地一劍串在牆上,動彈不得。

  「抓到活的了。」

  祈善說:「不,人已經死了。」

  沈棠收劍動作一頓。

  「死了?怎麼可能死……」

  視線轉移到黑衣男人身上,後者垂下頭顱,烏黑腥濁的血液從口中溢出。

  真沒氣兒了!

  祈善說:「此人不是土匪是死士,任務失敗,唯有一死!自盡還能有個痛快,活著可就不一定了。」

  看這情形,他先前的判斷是錯的。

  黑衣男人跟先前的二等上造不是一夥。

  恐怕後者才是真土匪,意圖想殺人劫財卻被黑衣男人搶先一步,還倒楣碰上他們倆。

  「死士?來暗殺誰?難道是阿宴?」

  祈善興致缺缺:「或許是吧。」

  「殺一個天生有腦疾的癡傻兒圖什麼?」

  「沈小郎君沒什麼閱歷,自然不知人世險惡。你怎麼能保證這個腦疾是真的?或許這孩子有心計,小小年紀就知道藏拙,以癡傻保護自身免受戕害……臥薪嘗膽的例子可不少。」

  「這……」

  祈善:「先前沈小郎君送他三顆飴糖,他不肯吃,非得讓你先吃一顆。你怎麼能確定他這舉動不是試探你,讓你幫他試毒呢?」

  沈棠:「……」

  她心裡沒底:「可他至多六歲……」

  祈善道:「若是環境逼迫,莫說六歲,即便是兩歲、一歲,也會用心機保護自己的。」

  沈棠:「……」

  一個六歲孩子心機都能這麼深沉,她一個有輕微社恐的宅女還怎麼混?

  她道:「若真如此,阿宴背景不簡單。」

  殺個小孩兒都要派出一名四等不更死士。

  有牌面!

  理智告訴祈善,事情到這步就可以了,不管阿宴是死是活都跟他無關,早早脫身免得惹上一身腥臊。奈何沈小郎君跟他沒默契,還想幫這座宅子的亡魂收屍。

  一具具被找出來拖到正堂。

  摸屍體溫度,沈棠判斷這些人應該是阿宴失蹤不久,錢家村村正喊人去找那會兒死的。

  「唉,活生生十一條人命……」

  祈善面無表情:「世間人命最是輕賤。現在如此,以後也如此。」

  沈棠搖頭:「這話不對,倘若局勢安定,律法有序,無故殺人者必以性命償還。」

  祈善被她的話逗笑了。

  「四方之地,從未有過‘局勢安定’之時。」

  現在不會有,以後也不會有

  沈棠被他這話噎住,忍不住吐槽。

  「祈先生有一身本事就沒想著輔佐誰,平定亂世?盡說風涼話……」

  祈善笑而不語。

  沈棠正要去抱柴火將屍體收拾了,倏地想到什麼頓下腳步,目光轉向這些屍體的手。

  她看了一圈。

  「不太對勁。」

  祈善問:「何處不對勁?」

  「少了一具屍體。」

  「你說阿宴?他或許還活著……」

  沈棠道:「不是阿宴,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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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1-3 12:16 AM

十七:恥辱(上)

  祈善的目光在十一具屍體上一一掃過。

  他思忖半晌也沒發現任何疑點。

  索性不想,直接抄答案。

  「少了誰?」

  「一個男人。」沈棠回答完,又補充了點細節,「一個身高約莫七尺四寸的男人。」

  「約莫七尺四寸的男人?」

  祈善喃喃一遍,腦中倏忽閃過一道靈光。

  他知道沈棠說的是誰了!

  「是了,的確少了這麼一個人。」

  這人或許還活著!

  祈善將目光鎖定在十一具屍體的手部。

  這些屍體的手都很粗糙,膚色偏黑,長著許多老繭,即便是穿著綢緞的老嬤嬤也有一雙常年乾活的手,但這些屍體裡面唯獨沒有一雙常年執筆的手。長期執筆寫字會令指節變形,變形幅度與練字時的年紀、習字時的長短有關,這些屍體手上並無此種特徵。

  可他們方才待的偏室卻有數張書架,窗漏前還有一大一小兩張書案,書案上的竹簡是給小孩兒啟蒙的。若啟蒙的孩童是阿宴,那麼給他啟蒙的人,此時此刻又在哪裡?

  當然,只有這些還不足以證明什麼,那個啟蒙先生也有可能白天教孩子,晚上回自己家住著。可此前給二人開門的土匪有武膽卻穿著一襲不怎麼合身的褐色儒衫,這就有意思了。

  可能性比較大的猜測就是這件衣裳不是土匪的,其主人正是那位給孩子啟蒙的先生。

  祈善道:「然後呢?找到了有什麼用?」

  沈棠說道:「至少能知道些內情。」

  祈善不由得失笑,提醒沈棠。

  「沈小郎君可還記得自己此時身份?且不說此事與你無關,即便與你有些干係,你這會兒被牽扯進去,一旦查過來,恐是泥牛入海,一去不返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碰到點兒事情就管一管,這是遊俠豪客的做派。」

  沈棠:「……」

  這話雖不好聽卻是大實話。

  她這會兒就該苟著而不是浪。

  整個莊子也找過了,除了他倆沒有其他活口。沒有線索,沈棠只得重新穿上蓑衣,戴上斗笠,與祈善回到錢家村,隔著雨幕看到守在村頭等著誰的村正。恰好村正也看到他們二人,急忙迎上來:「二位可算回來了——」

  沈棠遺憾道:「我們還是沒找……」

  誰知村正卻說:「阿宴找到了。」

  沈棠與祈善俱是詫異:「找到了?」

  祈善又問:「他人呢?」

  沈棠也問:「他先前跑哪兒去了?」

  村正正為阿宴安全而開心,見兩位陌生人這般熱心,臉上笑容更盛。

  他是專程待在村頭等兩位回來告知喜訊的:「阿宴先前被他老師喊出去,那位先生說要帶他離開,北上尋親。因為出了點兒意外要立刻動身,這回兒已經上路了……」

  沈棠與祈善面面相覷。

  「阿宴的老師?」

  「有什麼事情這麼急,要連夜冒雨啟程?」

  村正也不知道,他也不好過多詢問。

  沈棠問:「阿宴是自願跟他離開?」

  村正怪哉道:「小郎君這是什麼話?」

  沈棠尷尬訕笑兩聲。

  村正又道:「放心,那位先生是好人。」

  即便不是好人也不會是拐子,這年頭的孩子不值錢,更別說一個有腦疾的癡傻兒。

  費了老勁兒拐賣他作甚?

  這場暴雨絲毫沒停下的意思。

  錢家村十幾裡處。

  渾身通紅的駿馬頂著大雨在密林穿梭。

  馬背馱著一大一小兩個人。

  年長那個一頭灰髮,看著年紀不小,一身月牙色儒衫,身披蓑衣頭戴斗笠。小的那個什麼雨具都沒帶,雙手死死抓著韁繩。

  仔細瞧,這個抿著唇,一臉嚴肅凝重之色的孩子不就是眾人找了半夜的阿宴?

  「駕!」

  馬蹄落下,泥水飛濺。

  紅色駿馬如一團火焰躍出密林,沒有絲毫猶豫,一躍兩丈,跨過湍急的溪流才停下。

  「阿宴,可、可以了……」

  虛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阿宴操控駿馬半跪,單手攙扶虛弱的老人從馬背下來,血水混合著雨水在老人腳下匯聚一片。他無力坐在地上,面色白中帶青,右手始終捂著右肋下方位置,傷口不住有血流出。

  老人深吸數次,緩了口氣,借此壓下傷口的劇痛,只是額頭青筋仍不受控制地跳動。

  阿宴難過地看著老人,抬手幫他將歪掉的斗笠扶正,老人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事,所幸入得不深,應該死不了……」

  過了一會兒,他便看到阿宴從濕漉漉的佩囊摸出一塊拇指大小,沾著血液又被雨水打濕,早已化開大半的黏糊糊的飴糖。他遞到老人嘴邊,道:「老師,吃。」

  老人笑了笑也沒拒絕。

  飴糖的味道實在算不上好。

  他撕下自己的衣裳袖子,拚湊成簡單的繃帶纏住傷口。做完這些,他在阿宴的攙扶下站起身,自言自語道:「我們先找個能避雨的地方,再去補充些乾糧去孝城……」

  阿宴喃喃:「孝城?」

  老人道:「對,先去那裡再做打算。」

  這次的追殺能僥幸躲過,但下一次呢?

  幸運不會總光顧他,要早做準備。

  只是苦了阿宴這個孩子,小小年紀要跟著他這個糟老頭到處逃命,本想將他留下來,但是——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阿宴點頭:「嗯,去孝城!」

  「阿宴知道孝城在哪裡嗎?」

  「不知道。」阿宴指著駿馬,「有大紅馬。」

  老人忍笑:「你年紀還太小,大紅馬持續不了多久,強行維持會對你造成不小的負擔……阿宴,將你的大紅馬收起來。為師情況好一些了,咱們先找個避雨的地方應付一夜……」

  阿宴用力點點頭。

  這一夜過得格外得艱難。

  沈棠醒來的時候,雨勢已停。

  屋外泥土泥濘,坑坑窪窪蓄著泥水,村正早已經將準備好的乾糧給二人包上。

  趁著日頭還不大,祈善決定早早啟程。

  二人趕了一個時辰才碰到一處路邊茶肆,便決定停下歇歇腳,喝點兒茶水喘口氣。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約有百人,俱是兵士裝扮,隊伍後邊兒還押送著幾輛囚車。

  祈善餘光瞥了一眼:「別緊張,沈小郎君,不是尋你的,這一夥應該是庚國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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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1-3 12:18 AM

十八:恥辱(中)

  聽到這些士兵跟自己無關,沈棠緊繃的神經鬆緩下來,抬手壓低遮陽的斗笠。坐在角落佯裝喝茶,努力降低存在感:「庚國的士兵……他們怎麼會在這裡?」

  此話一出,祈善險些被茶水嗆到。

  這位沈小郎君真是不讓他失望,每一個問題都在他意料之外。

  「庚國的士兵不在這裡在哪裡?」

  沈棠:「……」

  直覺告訴她,她似乎問了個愚蠢問題。

  沈棠試圖挽救一下。

  「但這裡不應該是重台,不,辛國嗎?庚國的士兵又怎麼會……」

  說著說著,她自己先停了下來,一言難盡地單手捂眼,不去看祈善看傻子的眼神——她記得祈善說過重台,也就是辛國被滅,國璽疑似被龔氏藏匿的新聞——當時注意力都在國璽和龔氏,根本沒想過滅辛國的勢力是誰。

  如今再一看,十有八九就是庚國。

  這問題充分暴露她的「天真無知」,所幸祈善也習慣沈小郎君的「意料之外」,並未深究。

  沈棠尷尬:「我……不太瞭解這些……」

  「現在瞭解也不晚。」祈善似笑非笑,屈指在桌面輕敲三下,默念言靈「法不傳六耳」,淡不可見的文氣湧起又消散無蹤,「沈小郎君一瞧就知道是被金尊玉貴養著的貴族士子,在下能理解。你還算好,其他紈絝子弟或許更無知無畏。只會章台走馬、倚紅偎翠,風流瀟灑,遊戲人間,哪知國仇家恨、民生疾苦?」

  沈棠:「……」

  只要她不對號入座,祈善說的就不是她。

  沈棠厚著臉皮:「祈先生說的是。」

  祈善瞧了沒趣兒,他剛剛也是一時情緒上來控制不住——

  庚國滅殺辛國,三歲小童、田間農人都知道的事兒,眼前這個與龔氏有莫大聯繫的沈小郎君居然會犯渾,說不知道。

  他都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了。

  沈棠心虛地低頭吃茶。

  「不過,辛國與庚國都是一路貨色,滅不滅也沒什麼區別。對百姓而言,不過是頭頂那座大山從一個昏君變為一個暴君……」

  沈棠聽完這話詫異了。

  她餘光瞥了眼茶肆外的庚國士兵,見他們沒有注意到這邊才放心:「聽祈先生這話,您對被滅的辛國很有意見,可先前不是說……」

  二人初見,祈善還因為她是「龔氏子弟」而心生惡意,話裡話外暗示龔氏與辛國滅國有關,又藏匿了國璽。沈棠還以為祈善很愛故國,現在一聽又不是這意思。

  祈善懶懶地抬了一下眼皮。

  「這二者並不衝突。」

  見他沒有談下去的意思,沈棠只得主動岔開話題,旁敲側擊,試圖從知道更多這個世界的資訊。她指指頭頂:「庚國那位……先生對他評價這麼低?」

  辛國被滅國,諸侯王昏聵是該背鍋,罵一句「昏君」不為過,但庚國實力強勁,諸侯王在位期間開疆擴土,祈善的評價居然是「暴君」?

  祈善嗤笑:「如果那都不算暴君,哪個諸侯王不能稱一句‘仁主’?瞧著吧,五年內暴君鄭喬不死,庚國必將自取滅亡。」

  沈棠八卦勁兒上來。

  「具體‘暴’在何處?」

  祈善正要科普,茶肆外的囚車傳來一聲聲刺耳叫罵,沒一會兒就只剩鞭打聲和淒厲的慘叫聲。沈棠透過茶肆竹簾的縫隙往外看去,隱約能看到囚車一角滴答滴答淌著血。

  又有一名囚犯怒罵。

  「你們即便打死老夫,老夫也要說出,鄭喬你個頭錢價的兔兒爺,一路賣你娘給的屁眼兒爬上來的賤種,讓老夫衰絰輿櫬、披麻戴孝,做你祖宗的夢!」

  這位仁兄長著一頭白髮,一身橫練腱子肉,說話中氣十足,聲如洪雷。

  沈棠第一次圍觀異世界罵人文學。

  牛批啊!

  庚國士兵當然不會任由他叫罵。

  當即揮著鞭子打上去,隨便一揮就是一道血痕,那位仁兄愣是硬氣咬住牙關,沒發出一聲慘叫或是求饒,打得越狠他罵得越起勁。

  直將人抽了個奄奄一息,士兵喘氣衝囚車犯人吐了口唾沫:「晦氣的老東西!」

  「沈小郎君方才問‘暴君暴在何處’,這不就瞧見了?」祈善虛指茶肆外的方向,擔心沈棠聽不懂,便從頭說起,「鄭喬就是如今的庚國國主,他五歲隨同生母入了辛國後宮為質。據聞他自小聰慧好學,少時生得一副天姿國色,十五歲為辛國國主臠寵,賜名‘女嬌’。」

  「辛國國主是有大病?」

  祈善道:「確實有病,昏庸無能且好色,偶然盯上他國後宮女眷,也就是鄭喬生母。巧取豪奪將人弄來,還附贈一個質子鄭喬。」

  「這個鄭喬也可憐……」

  祈善卻嘲笑她天真,問:「你是不是以為鄭喬年少被強權逼迫,委身原辛國的國主?」

  「難道不是?」

  美少年X昏君……

  下意識都會以為是昏君強取豪奪吧?

  祈善遺憾搖頭:「倘若是,鄭喬倒也可憐,可惜不是,鄭喬還利用辛國國主對他的迷戀,害死不少忠良之臣,鏟除異己。得罪他的人,不管是不是冤枉都要經受破府極刑。」

  何謂「破府極刑」?

  就是將丹府搗毀的殘忍手段,丹府文心武膽被毀是無法恢復的,即便事後被翻案也無法挽回了。鄭喬還欺軟怕硬,只對沒什麼背景或者根基弱的寒門目標下死手。

  一旦受刑,人生便毀了。

  辛國早年局勢還算穩,國力不弱,即便出了一個一年365日不上朝,整天在後宮打轉、在女人身上耕耘、暗中命人到處物色美人的昏君,百姓的日子也不算過不下去。

  可鄭喬出現後,一日亂過一日。

  之後,庚國王室內亂,便想到還有一個待在他國當質子的鄭喬。鄭喬也有野心,不甘心現狀,便以錢財前途籠絡心腹,一番運作順利讓辛國國主鬆口讓他歸國。

  僅僅五年,庚國趁著辛國連年乾旱、兵力不濟的當口,偷襲出兵,一路勢如破竹直搗王城。每攻下一處都會縱容士兵在那地方燒殺劫掠、強搶民女,而他則對辛國舊臣百般羞辱。

  「說起來,鄭喬與龔氏還有淵源。」

  沈棠一聽頭皮都麻了。

  這個她真不知道。

  偏偏祈善還笑著說了出來。

  「當年,龔氏是支持鄭喬回歸庚國的主力,有意思的是——龔氏被抄家滅族,男子發配邊陲充軍當苦力,女眷被送去孝城教坊——這是鄭喬攻破辛國王城下達的第一個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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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1-3 12:19 AM

十九:恥辱(下)

  沈棠差點兒被那口未咽下去的茶嗆到。

  「咳咳——原、原來這就是龔氏被抄家滅族的真相?」端看祈善說的內容,沈棠感覺龔氏還真算不上正派無辜,「明知鄭喬是奸佞還縱虎歸山,就沒想過會有被他報復的一天?」

  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會知恩圖報的。

  鄭喬在辛國的遭遇完全算得上奇恥大辱。當時勢弱不得不委曲求全,如今貴為庚國國主,一朝發達有了力量,積怨心底的恨意如火山爆發,黑歷史都成了亟待湮滅的存在。

  祈善道:「這個嘛,我就不知道了。」

  沈棠調侃:「我還以為先生什麼都知道。」

  雖說是地獄難度開局的穿越,但祈善這位「引導NPC」卻是非常盡職盡責,五星好評!

  祈善故作驚訝,假兮兮道:「能得沈小郎君這般高看,在下榮幸之至。」

  沈棠:「……」

  論臉皮她還比不過祈元良,於是低頭戰術性吃茶,倒是祈善一邊吃茶一邊暗中觀察沈棠的反應——他一直好奇,沈小郎君與龔氏究竟是什麼關係?方才聽到龔氏滅門源頭來自鄭喬的報復,沈小郎君既沒有憤慨也沒有憎惡,平平淡淡,仿佛此事於己無關。

  但是,此事怎麼可能無關?

  若說沈小郎君薄涼無情,昨夜又怎會為了個一面之緣的癡兒雨夜奔波?

  此人反應完全超出了常理邏輯。

  因為庚國士兵還未離開,沈棠也不想這時候出去引起注意,便讓茶肆老闆給添了一壺茶,二人繼續待在茶肆消磨時間,順便打聽打聽囚車上的囚犯身份。

  店家膽怯回首,偷瞧茶肆外的士兵,掐著嗓子小聲說:「據說是什麼禦史中丞……」

  沈棠不解喃喃又看向祈善:「禦史中丞?」

  別怪她文盲,作為失憶人士真不知道。

  祈善:「店家口中的禦史中丞姓‘田’?」

  「似乎是姓‘田’?那幾個兵爺還罵罵咧咧什麼‘姓田的老東西’、‘禦史中丞又如何’之類的。」店家也不懂這些,莫說這些大官兒,即便只是看守城門的老兵也能輕而易舉弄死他們這些小老百姓,他給沈棠添了一壺茶,歎氣道,「二位郎君還是別好奇了,免得喪命啊!」

  辛、庚兩國打仗,受影響最大的就是兩國百姓了,庚國百姓稍微好點兒,除了賦稅比往日重了一半,將他們壓迫得無法喘息,但好歹餓不死,辛國百姓就慘了。

  兩國主戰場在辛國。

  辛國百姓不僅要榨乾血提供軍需糧草讓辛國打仗,還要面對庚國士兵的燒殺劫掠。

  本以為打完仗能消停一陣,誰知道庚國國主秉持「不能虧兄弟」的原則,縱容跟他打天下的下屬到處為非作歹。

  百姓看到庚國士兵就瑟瑟發抖。

  店家見兩位郎君生得好看俊俏,忍不住提醒一句,免得兩個後生小輩魯莽丟了命。

  「店家放心,我們有分寸的。」祈善笑著應了店家的好意,待店家去別處忙碌,臉上笑意散盡,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陰沉,「禦史中丞為禦史台長官,受公卿章奏,糾察百官。」

  沈棠心有靈犀:「如此說來那位禦史中丞沒少彈劾鄭喬?估計也把人得罪夠嗆……」

  想到剛才那幾段中氣、讓人充分領略語言藝術魅力的破口大罵,鄭喬豈會放過這家?

  祈善歎息:「豈止是得罪那麼簡單……」

  「那位田姓禦史中丞還做了什麼?」

  「聽說那位禦史中丞性格耿直爆裂,

  奉法察舉、無所不避,管你是公卿貴胄還是旁的什麼人,被他抓住把柄就是一通彈劾,自然不會漏下鄭喬。自從鄭喬成為辛國國主外寵,這位禦史中丞是百官之中罵得最狠的,還曾禦馬堵住鄭喬上朝的路,當著百姓的面唾面大罵。」

  沈棠道:「一點兒面子都不給?」

  祈善:「不給。這之後,都城上至百官,下至百姓,有誰不知道鄭喬是靠著什麼上位?鄭喬歸國,禦史中丞也是反對最激烈的,斷言若讓此子歸國,便是縱虎歸山、後患無窮,一連十九次疏奏都是懇求辛國國主處死鄭喬。」

  沈棠聽到這裡已經猜出禦史中丞一家下場了,她道:「鄭喬一朝翻身,禦史中丞一家……不,全族上下都不好過……」

  龔氏好歹還幫過鄭喬呢,也落得個死的死、發配的發配,更別說禦史中丞了。

  祈善卻道:「不止。」

  「還有其他仇?」

  「鄭喬歸國前,禦史中丞號召門生弟子以及家族在朝為官的族人,一起上奏懇請辛國國主處死鄭喬,而國主也一度迫於壓力以及……他對鄭喬也有意見,生過殺心的……」

  聽說奏摺都寫好了,只等發下去。

  只是鄭喬棋高一著提前獲知了情報,險而又險地將危機消彌於無形,連夜奔逃回庚國。

  倘若收到消息再晚些,他就死定了。

  沈棠:「……」

  該說什麼好呢?

  「這故事告訴我們斬草要除根,趁其病要其命,提前下手,以免夜長夢多。」

  祈善聽著沈棠一本正經地「汲取教訓」,嘴角微微一抽,但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剛呷了一口茶,卻聽茶肆外傳來犯人泣血般的哭嚎,緊跟著便是犯人帶著哭腔的大罵:「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鄭喬,你這個頭錢價的佞幸,你怎敢如此——你怎敢啊!」

  沈棠扭頭看向茶肆外。

  「又發生何事了?」

  祈善起身走至茶肆門口低聲打聽,沒一會兒寒著臉色回來,周身氣場令人生寒:「鄭喬久尋不到辛國國璽,等不耐煩,便下令讓辛國國主率領舊臣正式投降……」

  沈棠詫異:「我以為已經投降了……」

  「還差個儀式,鄭喬最看重這個。」

  「可輸了就投降,這不是正常的嗎?辛國已滅,大局已定,為何犯人情緒反應這麼大?那名犯人被打沒半條命都硬氣沒求饒沒哭,這麼一件板上釘釘的事兒就哭成這樣……」

  其中必有隱情。

  祈善捏緊了垂在身側的雙手,喉頭滾動,聲音帶著微不可察地輕顫。他狠狠閉緊眸子再睜開,冷靜道:「國璽久尋不得,鄭喬大怒,強令辛國國主禪位給膝下唯一王姬……」

  沈棠用眼神詢問:「然後?」

  又是改名「重台」羞辱,又是強迫人將位置禪讓給王姬,鄭喬屬狐狸啊,騷操作挺多。

  祈善神情複雜,繼續說道:「……再由王姬,行面縛銜璧之禮,袒身露體,率領百官衰絰輿櫬,投降……」

  沈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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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1-3 12:23 AM

二十:瞎落戶口

  沈棠倒吸一口涼氣。

  這會兒才明白祈善為何臉黑。

  此等奇恥大辱,擱在誰身上能受得了?

  「戰敗王室率領百官投降,本就是戰勝國應該享受的榮譽。想必辛國國主再不甘心也不會反抗。可這鄭喬……他是瘋了嗎?」

  祈善冷嘲:「我看他是不甘心吧……」

  當年在辛國遭受的羞辱,他要辛國十倍、百倍奉還,還要辛國被釘在歷史恥辱柱上。

  沈棠氣道:「這也太下作了!」

  僅憑一個「下作」還不足以形容鄭喬的喪心病狂,沈棠隻覺得這人惡毒、狹隘又惡心。

  何謂面縛銜璧?

  簡單來說就是將雙手反綁在身後,口中含著一塊玉——在喪葬習俗之中,人們認為屍體口中含玉能防止屍體腐朽,同時也是來昭示死者尊貴身份——以此形象向戰勝國投降。

  具體實施過程中,一般要袒露上身,昭示自己沒有攜帶任何武器,也寓意著自己就是一隻「待宰的羔羊」。真正將自己的性命交托出去,任人宰割,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而現在,鄭喬強迫辛國國主禪位給王姬——一個沒有文心武膽的女性,同時也是辛國國主膝下唯一的女兒——讓其袒身露體,大庭廣眾下交出降書、印綬、戶冊、國庫。

  無疑是將辛國遺民臉面徹底踩在腳下踐踏蹂躪,不留一絲餘地。

  祈善冷笑著盯著手中茶碗,用了莫大自控能力才沒有捏碎它,暗中深吸數次才平復如火山般噴湧的憤怒:「在深宮長大,只知以色侍人的外寵佞幸,你指望他的手段和胸襟有多‘君子’?得不到辛國國璽,這場戰爭的收益對半砍,以鄭喬脾性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又一次聽到「國璽」二字,沈棠眼皮微微一顫:「這種人的江山也坐不穩。」

  祈善先前說鄭喬五年內不暴斃,庚國必滅,這一「預測」都算保守。

  以鄭喬如今的暴戾和狠毒,能不能撐過三年還要畫一個大大的問號。

  他還開了一個非常差勁的頭——

  縱容帳下兵馬為非作歹,燒殺劫掠。

  軍紀與忠心,培養困難但崩塌容易。

  茶肆外,庚國士兵見茶肆老闆娘生得有些標緻,竟心生邪念,互相交換眼神,故意讓老闆娘給他們添茶。添茶過程中摸摸小手、樓樓小腰,過分的還想噘嘴湊上去親兩口,嚇得老闆娘花容失色,驚叫連連,士兵哈哈大笑。

  「兵爺兵爺……」

  茶肆老闆想上前幫妻子解圍,卻被甩了一個大耳刮子,半邊臉迅速紅腫。

  「滾開!掃了爺的興,找死嗎?」

  哢嚓——

  祈善循聲低頭看向沈棠的手。

  她手中那隻茶碗被她手指捏碎。

  慶幸的是,沈小郎君沒有憤怒拍桌也沒衝殺出去,而是冷著臉:「若不能以嚴明軍紀約束兵馬,這些為鄭喬南征北戰、供其驅策的利刃,遲早有一天會因為欲念得不到滿足,繼而對鄭喬新生怨懟,最後——反殺噬主。」

  祈善聞言,抬頭看向沈棠的眼睛。

  這完全是直覺下的舉動。

  她的眼神過於平靜。

  平靜得讓人懷疑她在看一群將死的螻蟻——這一念頭浮現心頭,祈善出現一瞬恍惚,借著吃茶的動作掩蓋某種微妙的情緒:「只是在那之前,還不知道會有多少無辜百姓、有識之士喪命……唉,局勢如此……沈小郎君,你我又能如何呢?只能當個看客罷了。」

  「元良。」

  祈善眉頭一挑。

  別看沈小郎君總是一句一個「祈先生」或者「先生」,聽著挺尊敬,但是發自內心尊敬還是虛偽敷衍,他還是認得出來的,反倒是先前憤怒之下,那脫口而出的「祈元良」更真實一些。

  如今直呼「元良」……

  他不覺得被冒犯甚至有些期待。

  「何事?」

  沈棠坐下,控制自己不去關注茶肆外的動靜——那些士兵還只是揩油、佔便宜階段,再加上要押送犯人,應該不會做出更過分的舉動。她若跳出去「打抱不平」,反而會給人招禍。

  於是,她只能用別的轉移注意力,壓下那種什麼都做不了的憋屈。

  「我好奇,你究竟是誰?」

  祈善知道的東西太多了。

  再者,他出現的時機也過於湊巧。

  沈棠是需要多高的幸運值,才會在地獄開局之後碰到一個啥啥都知道的牛批人士?

  誰知祈善不答反問,將皮球踢了回來。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沈小郎君不該也坦白一下自己的真實身份?方顯誠意。」

  又為何會有國璽!

  只是這句話他沒問出來,因為他相信,以沈小郎君的奸猾,定能聽出他的未盡之語——

  這或許就是他們二人之間的默契。

  沈棠:「……」

  這問題問她也莫得用。

  她要是有保底,擁有身體主人的記憶,還需要賴在祈善身邊旁敲側擊瞭解情況?

  「元良以為我是誰呢?」

  沈棠用了個萬金油的打機鋒話術。

  踢皮球裝深沉麼,她也會!

  誰知她說完,祈善這邊就沉默下來,眼神複雜得她無法看透,倏地歎道:「我以為……是了,沈,你姓沈!」

  他不知想到什麼,表情豁然開朗!

  沈棠一頭霧水,腦門亮起三個問號,面上卻不能輸:「我姓沈,元良不早知道了?文心可不會騙人的,除非我有元良偽裝的本事。」

  不過——

  她姓沈怎了?

  下一句,祈善就把她無語到了。

  「如此說來,小郎君是‘龔騁’?」

  沈棠:「……」

  龔騁又是誰???

  她突然很想知道,祈善又腦補了什麼。

  祈善兀自說著,視線緊緊鎖定沈棠,說起了一樁緋聞:「辛國國主好女色,待女子極為薄情,或許是報應,多年來膝下僅有王姬一女,可他對王姬的喜愛卻遠不如對龔氏嫡子龔騁的喜愛。曾有好事者向他提議讓龔騁成為王姬夫婿,卻被國主嚴厲呵斥,還遭了貶斥……於是,坊間就有傳聞……」

  沈棠自動補全:「你的意思是——辛國國主給龔氏家主腦袋上種了草原?不是,我的意思是睡了龔氏家主的老婆?」

  龔騁是辛國國主的崽???

  龔氏族長當了多年綠王八???

  等等——

  沈棠倏地愣了一下,好半晌反應過來。

  看看自己的文心又看看眼睛寫滿「我已經看穿你秘密」的祈善,險些吐出一口老血。

  她有些哆嗦地問:「辛國王室姓氏是……」

  祈善道:「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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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1-3 11:17 AM

二十二:下毒(無第二十一章)

  辛國王室姓沈?

  沈棠忍下吐血的衝動,勉強扯著嘴角:「雖然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但你真的想多了。」

  祈善道:「在下想多了?」

  沈棠用力點頭:「對,你想多了。」

  她這個「沈」跟辛國王室沒一文錢干係!

  真的真的真的只是巧合!

  再者——

  「元良不覺得荒誕?如果我真是你猜測的身份,又怎會是如今這幅光景……」

  倘若沈棠不是當事人,她還真就信了——從邏輯上來說祈善的猜測可能性大,但問題猜測成立有個大前提,這具身體得是個小哥兒,而沈棠確信自己身體沒長出陌生「瘤子」。

  她!是!貨!真!價!實!的!妹!子!

  「不說別的,押解發配犯人的官差就不會輕易放過我,同行的龔氏族人也不會視我如無物……」因此這具身體不可能是他口中的龔騁,更不可能是辛國國主留在龔氏的私生子。

  即便是真的,沈棠能承認?

  亡國王姬/王子,焉有活路?

  祈善聞言沉思。

  只是表面上平靜不顯,沈棠也難以窺探他內心真實想法——究竟是被她說服了,還是固執己見他自己的腦洞。

  「在下明白了。」

  沈棠:「……」

  大兄弟,你又明白什麼了?

  此刻她有種給祈善天靈蓋開洞的衝動。

  「去,給水囊全部灌滿茶,小爺幾個趕時間。」

  「還有爺的……」

  「這裡也有……」

  茶肆外響起士兵們的吆喝聲。

  因為押送路線偏僻,再加上天氣太熱,水囊早就空了。他們笑著將水囊砸老闆臉上,老闆忍了又忍,頂著被扇破皮紅腫的臉,露出一抹難看的笑,低頭彎腰將水囊撿起來揣在懷中,卑微道:「是是是,這就去——」

  擔心的餘光仍落在妻子身上。

  有個士兵見他磨磨唧唧,一腳踹他臀上,催促道:「磨嘰什麼?還不快去!」

  老闆一個踉蹌,差點兒一頭栽地上,被士兵拉住的老闆娘氣得渾身發抖卻不敢掙紮。

  夫妻二人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反抗的表情取悅了士兵,囂張的笑聲伴隨著老闆娘恐懼啜泣傳入每個茶客耳中。眾人憤然,敢怒不敢言,連沈棠也口中默念「忍一時海闊天空」。

  念到第三遍的時候不念了。

  「淦,去他娘的海闊天空!」

  清晰聽到沈棠罵髒話的祈善:「……」

  沒想到沈小郎君看著斯文貴氣,匪氣還挺重,這樣的髒話也就市井流氓、不講究的莽夫會說。見沈棠站起身,他問:「沈小郎君這是要去打抱不平?」

  沈棠:「我又不傻。」

  替人出頭也要講究策略,正面出手不現實,但不代表不能來陰的。沈棠擼起袖子,調整單純無害的表情,去幫老闆的忙。

  老闆受寵若驚,急忙拒絕。

  「小郎君使不得……」

  沈棠:「有什麼使不得的?近百個水囊,裝到什麼時候?我看這間茶肆就你們夫妻二人,擔心你忙不過來又被刁難,趁早忙完了將他們打發掉,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老闆聽後眼眶一熱。

  哽咽道:「多、多謝……」

  夫妻二人被刁難,那種孤立無助又絕望的感覺只有自己清楚,他們也知道茶客沒義務幫忙。誰不知道庚國士兵有多囂張?燒殺劫掠,殺人取樂,無惡不作,誰都怕死。

  期間也有士兵過來查看,視線幾次掃過縮在角落悶頭乾活的沈棠身上。因著年紀不大,乾活利索,背影瘦小,被誤以為是茶館小廝。盯了會兒,感覺沒什麼問題又出去了。

  二人合力忙碌一刻鍾,直到額頭冒出熱汗才裝完所有水囊,完工交差。

  祈善好奇:「你做了什麼?」

  沈棠呷了一口茶,連眉宇都寫著「心情愉悅」四個字:「待會兒,元良就知道了。」

  祈善挑眉,猜測:「投毒?」

  「猜得真準。」

  「你何來的毒?」

  話音落下,祈善倏地想到什麼。

  又問:「言靈?」

  沈棠笑應:「對。」

  祈善深吸一口氣:「哪一句?」

  或者說,又「糟蹋」、「顛覆」哪句言靈?

  沈棠一派神秘,慢悠悠地吟道:「青蛇竹兒口,黃蜂尾上針。」

  祈善皺眉:「這句言靈?」

  與先前那句「周原膴膴,堇荼如飴」一樣,都是沒人用過的,或者說被人判定沒有言靈研究的價值。僅從字面意思理解,毒應該是蛇毒和黃蜂針毒。

  「嗯,我怕毒不死人,又加了一味藥。元良不妨猜一猜,是哪一味藥?」

  祈善有過目不忘的能力。

  沈棠口中哪味藥,肯定也在他抄錄的言靈卷軸之中,能被稱之為藥的只有……

  他不假思索:「馬錢子?」

  「猜對了。」

  可惜沒獎勵。

  馬錢子陌生,但要說鼎鼎有名的「牽機藥」就懂了。

  祈善:「……」

  望向沈棠的眼神越發複雜——

  這位沈小郎君的「諸侯之道」,不僅與「農事」有關,能沃土,還能無中生有藥材?

  沈棠見他表情古怪,以為他不讚同。

  「元良是不屑此道?」

  君子磊落,未必看得慣下毒手段。

  祈善搖頭:「不是,用什麼手段謀殺這些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

  他先前遊歷,途徑不少落敗郡縣,這些地方被強迫懷孕或是染上重病的婦女意外得多,家家戶戶都有白事,斷肢殘骸遍地可見。端看那些士兵剛才的作風,他們手上能乾淨?

  若是死了也是該死。

  只是——

  「你加這麼多進去,真以為別人嘗不出來?」一嘗味道不對就吐出來了。

  沈棠笑道:「白水能,可他們裝的是茶水,味道有異,也只會以為是天熱緣故。」

  祈善:「……」

  二人聊天功夫,百餘士兵已經整裝離開。他們佔了這麼多便宜只丟給茶肆老闆三個銅板,還是往人臉上扔的。偏偏老闆還得忍氣吞聲,端著笑臉,嘴上謝賞。

  見隊伍沒影兒了,沈棠起身伸了個懶腰:「元良,走了,看熱乎的好戲去。」

  沈棠牽出摩托,翻身騎上騾子。

  祈善依舊步行。

  二人不緊不慢地尾隨,沈棠倏地道:「元良,投毒暗殺庚國士兵,這可是大罪。」

  「既知是罪你還去做?」

  沈棠渾不在意:「蝨子多了不愁!我一個離死僅有半步之遙的逃犯,多活一天都是賺,身上再添一樁罪,怕什麼?倒是元良,你還跟著,是不怕惹禍上身?」

  祈善掀了掀眼皮,淡聲道:「在下也說過,吾並非良善之人。」

  名字嘛,缺什麼補什麼。

  若是盛世——

  看著騎在白色騾子上笑得開心的沈小郎君,祈善暗歎——那恐怕是最有利於天下的「諸侯之道」了。

  可惜,生不逢時。...<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1-3 11:19 AM

二十三:田師

  「我有一匹小摩托啊,從來也不騎……」

  沈棠騎在摩托背上一點兒不老實,時而引頸高歌,時而摘葉飛花。伴隨著「叮鈴叮鈴」的鈴鐺聲,荒腔走板的調子跟著附和,歌唱者偶爾忘詞就哼哼兩聲代替。

  「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

  祈善終於忍無可忍:「沈小郎君,你這君子六藝中的‘樂’跟誰學的?」

  簡直是誤人子弟。

  「不好聽嗎?」

  沈棠問得誠懇。

  盡管記憶不多,但她隱約記得自己應該是個歌霸,拿起話筒唱歌能傾倒一片那種。會唱歌,能畫畫,人類高質量女性代表。

  (*?▽?*)

  祈善一言難盡地看著沈棠。

  後者眼神坦蕩且自信,很明顯,人家不僅不覺得自己唱歌有問題,還覺得他審美有問題。祈善想不出她哪兒來的自信,道:「有句言靈很應景——豈無山歌與村笛。」

  沈棠疑惑:「什麼?」

  祈善忍笑道:「嘔啞嘲哳難為聽。」

  沈棠:「……」

  她拳頭硬了!

  「元良能安然長這麼大,全憑運氣吧?」

  好好一個人,偏偏長了一張嘴!

  「自然是憑實力。」

  沈棠:「……」

  見她表情管理失控,五官扭曲位移,祈善開懷大笑:「沈小郎君莫著急,你還年輕,慢慢學還有得救。」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祈善抬頭看了太陽,這會兒正是一天日頭最毒辣的時候。莫說押送犯人趕路,即便是啥也不做只是乾站著,汗水也會抑制不住地溢出來,打濕內衫。

  「要不要加快腳程?」

  沈棠道:「靠太近怕被發現。」

  祈善:「以那些士兵懶散懈怠的毛病,這麼大的烈陽哪裡肯繼續趕路?多半會尋個陰涼地兒歇歇腳,喝茶解暑。沈小郎君往茶水下這麼多料,在下怕去晚了看不到好戲。」

  「元良此話有理,那我先行一步,看熱乎戲,你不肯騎騾子就慢慢用兩條腿走吧。」

  沈棠一鞭子抽摩托屁股。

  摩托吃痛,撒腿狂奔。

  不一會兒就只剩下一個小點,面對沈棠幼稚的「挑釁」,祈善只是笑笑,似乎不在意,但緊跟著口中吟道:「追風躡景。」

  奮翅則能淩厲玄霄,騁足則能追風躡景。

  身形微晃,只留殘影,仿佛踩著風,每邁一步都是三丈餘開外,神情從容,姿態輕鬆。

  沈棠:「???」

  祈善從她身邊掠過帶起一場微風,再眨眼,人影已經跑到幾十丈外。

  沈棠:「!!!」

  呼叫裁判,這裡有人開掛作弊!!!

  她終究還是吃了言靈經驗不足的虧,騎著四條腿的摩托還是沒跑過兩條腿的祈善。

  日頭熱辣,押解囚車的士兵被曬得受不了,鑽到樹冠茂密的小林歇息。他們三三兩兩聚在陰涼處,幾輛囚車則隨意暴露在陽光下。囚車上的犯人,不是被曬得中暑,面色青白,渾身虛軟無力,便是帶著嚴重的鞭傷。

  又以那位禦史中丞傷勢最嚴重。

  累、困、餓、渴,嗓子眼兒冒煙,禦史中丞甚至感覺自己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流逝。

  為了折磨犯人,士兵無所不用其極,這幾輛押解他們的囚車就是根據他們身高特別定製的。有些特別高,犯人只能微微墊著腳尖,脖子和手腕才能舒服;有些特別矮,既不能站直了也不能坐下,只能維持著半蹲的姿勢。

  不管是哪種都無法安然入眠,幾日下來,不抽鞭子也能去了半條命。

  禦史中丞的囚車就屬於特別高的。

  他只能努力墊起腳尖才能好好喘上一口氣,但維持不了多久足跟又會落下去。

  嚴重的傷勢、強烈情緒宣洩、缺水、饑餓、困乏……種種因素加持,令他產生嚴重幻覺,乾裂的唇微動,喃喃:「水、水……水……」

  就在他即將暈厥的時候,他的囚車被人踹動,搖晃的幅度讓他清醒過來。

  「阿爹,醒醒!」禦史中丞勉強找回幾分理智,扭頭看向隔壁囚車的兒子——兒子的囚車是矮款的,有伸腿的空間——他的表情盛滿擔心與驚訝,道:「阿爹,你看他們。」

  他們?

  誰?

  禦史中丞反應慢了幾拍。

  他循著兒子視線看過去,只見剛剛還在樹蔭避暑的士兵接二連三出了事兒。或雙手抱頭打滾,或倒地全身抽搐、或呼吸急促困難、或翻白眼口吐白沫、或牙關緊閉面部痙攣,也有少數反應沒這麼嚴重,但也捂著肚子跪在地上,有些更是後庭失守,醜態百出。

  經驗豐富如禦史中丞,瞬間明悟。

  第一個念頭,這些士兵中毒了!

  第二個念頭,有人要劫囚!

  這一念頭讓他精神振奮,強烈的求生力量從身體深處迸發,促使他勉強打起精神。

  那些士兵則亂作一團。

  「水裡有毒!」

  「有、有毒!」

  「應敵,小心戒備!」

  大部分士兵中毒,只剩十來個還沒來得及喝水的逃過一劫。他們拔出刀將囚車包圍,神色驚慌,宛若驚弓之鳥般戒備每個方向。

  幾個呼吸過去,周遭風平浪靜。

  叮鈴——

  來了!

  眾士兵內心響起這一念頭。

  但奇怪的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人呢?在哪裡?」

  「孝子們,你們是在找我?」

  陌生的聲音從眾人身後傳來,他們驚嚇轉身,卻見囚車空無一人,僅有一名面頰稚嫩、身量瘦小的持劍少年。少年持劍一掃,雪亮劍鋒自眼前劃過,雙眼驀得一痛。

  血腥染紅了整個視野。

  「遊子身上劈!」

  沈棠神情冰冷如霜,提劍縱身躍下。

  她提慈母劍教訓孝子,那幾名犯人則腳下一空,跌倒在地,囚車已在幾十丈開外。

  禦史中丞瞳孔緊縮。

  「許久不見啊,田師。」

  禦史中丞聞聲扭頭,卻見一名高挑青年立在不遠處。他將雙手攏於袖中,身後微風吹拂髮絲,獨有一份美感。青年衝自己微笑頷首,只是這抹微笑怎麼看怎麼虛假。

  田師?

  禦史中丞對這一稱呼怔然。

  祈善見此便道:「貴人多忘事啊,田師。」

  禦史中丞的兒子攙扶著老父親,戒備地看著祈善:「這位郎君,你與家父認識?」

  還稱呼「田師」?

  禦史中丞也納悶。

  他們認識?

  以他的見識,自然看得出青年是用什麼手段將他救出,不外乎是以「星羅棋布」構築戰場,再以「移花接木」或者其他調兵遣將的言靈將他們幾個替換出來。

  說著簡單,但看青年與囚車的距離,「星羅棋布」覆蓋範圍少則方圓百丈——在沒依附歸順哪位諸侯前,僅憑自身力量做到這種程度的文士,哪會是寂寂無名的簡單角色?

  若認識,他一定會有印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1-3 11:21 AM

二十四:孝城

  「認識,自然認識。」祈善並不意外禦史中丞的反應,仍舊淺笑著,「不過很可惜,只有一面之緣,怕是田師也記不得了。八年前,辛國特試,田師恰好擔任那次的中正官。」

  八年前?

  中正官?

  兩個提示便讓禦史中丞反應過來。

  有點兒印象了。

  所謂「特試」便是正常選拔人才活動之外,特別增設的試煉考核,中正官便是總考官,士人可以通過這個機會進入仕途。

  考核內容有三項,家庭背景、品行才能以及最重要的文心品階。

  前面兩項決定最低線,或者說官場的門檻,而最後一項決定仕途所能達到的天花板。

  禦史中丞的記性很不錯。

  那次選中的士子他都有印象,但並不記得裡面有祈善,那祈善應該是落選中的一員?

  腦中剛跳出這一猜測,禦史中丞臉上閃過幾分不自然——自己擔任中正官,居然會漏了這麼一尾大魚,實在是他的過失。

  但轉念一想,如今辛國都不存在了,大批辛國舊臣還被鄭喬清算毒害。

  短短數月,冤魂無數。

  祈善沒入仕,反而是好事。

  他輕拍兒子手臂,兒子心領神會,助他起身,父子二人向祈善鄭重作了一揖,

  「請教恩人名諱。」

  祈善一一回禮。

  「姓祈,名善,字元良。」

  禦史中丞口中喃喃:「祈元良……祈?」

  祈善的姓氏太少見,他隱約有點印象,名冊上面的確是有一個叫「祈善」的年少士子,彼時才十六歲,是那一批士子中年紀最小的。

  只是——

  禦史中丞垂下眼瞼,視線不著痕跡地掃向祈善腰間的文心花押——若記得沒錯,那名士子的文心品階似乎是——

  還未等他搜出那段記憶,祈善已經看穿禦史中丞的小動作,主動開口。

  「是六品中下。」

  禦史中丞抿唇不語,隨著線索增多,他也慢慢想起來一些塵封已久的細節。

  這時,他兒子看看祈善又看看父親,插了句嘴:「六品中下文心?為何沒被征辟錄用?」

  雖說六品中下文心屬於中下品,若無意外,一輩子都沒爬上三公九卿的可能,但有真材實料,謀個小官當當還是不成問題的。

  辛國亡國前的幾年,到處都缺人才,標準不高,不可能不錄用祈善。

  禦史中丞沒說話,斜視一眼,無聲警告兒子噤聲,兒子被他瞪得一抖,分分鍾閉麥。

  兒子安靜了,他才向祈善求證。

  「恩人當時可是得罪了什麼人?」

  祈善被刷下來,連個偏遠地方的小官都撈不著,自然不單單是因為文心品階不夠。

  「嗯,的確有得罪。」

  祈善雙眸微彎成月牙,承認得痛快。

  「阿爹,是何人陷害恩人?」

  禦史中丞的兒子跟他父親一個脾性,甚至比他父親更加耿直、單純。一聽祈善是因為得罪人才被整,錯過仕途,立馬怒火升騰。誰知禦史中丞不僅沒回答,還暗中擰他上臂的肉。

  「阿爹——」

  「噤聲!」禦史中丞橫了一眼。

  兒子:「……」

  「那人也不算陷害,不過是我的把柄落到他手中,那時落選也好過出仕再被人要挾。」祈善倒是看得很開,眼底也沒明顯的情緒起伏,仿佛再說一件與自身無關的瑣事。

  「把柄?」傻兒子依舊耿直。

  祈善倏地笑開:「嗯,偽造出身。」

  中丞家的傻兒子:「……」

  知道一部分真相的禦史中丞:「……」

  「偽造出身」跟真正的把柄相比算是小巫見大巫。不過辛國都亡國了,彼時的「大巫」也算不了什麼了。只是他們父子以及幾位親朋性命都是人家救的,何必揭人短?

  祈善問道:「田師可知那人現在何處?」

  禦史中丞不知想起什麼,面色晦暗。

  「在孝城……」

  「孝城?」

  「他現在是四寶郡郡守,其郡府在孝城。庚國大兵壓境,他在暗中與鄭喬勾結,裡應外合,拿下辛國數座要塞……若非如此,最少還能撐上五個月,興許能等來轉機……」

  祈善道:「反覆小人,不足為奇。」

  「恩人問他的下落是準備……尋仇?」

  這時沈小郎君隱含不善的聲音滾入耳朵:「我在奮勇殺敵,你在這裡閑聊敘舊?」

  沈棠渾身浴血,提著慈母劍過來搖人處理屍體——毀屍滅跡,免得生出其他波折——結果遠遠就看到祈善跟人嘮嗑,拳頭硬了。

  她覺得現在最需要慈母劍教育的不是排隊投胎的「孝子」,而是始終邊緣OB的祈元良。

  見沈棠回來,祈善眼底滑過一絲詫異——他知道沈棠能對付那十來個士兵,但沒想到即使沒有言靈加持,她動作還這麼快。

  「在下自然是信任沈小郎君的能力,那些烏合之眾豈是你的一合之敵?」面對指控,他敷衍著打發,沒有一點兒誠意,視線越過沈棠落向她身後,「他們都死光了?」

  她冷哼道:「死光了。」

  斬草除根,不留後患。

  沈棠手腕一抖,劍身上的鮮血順著力道被甩到草葉上,落下點點紅痕。

  「那些中毒的呢?」

  「似我這般善良的人,自然不會讓他們繼續受牽機折磨——喉嚨一劍,心臟一劍。」

  保證死得不能再死。

  祈善與沈棠一問一答,還用餘光注意被救的幾個犯人——禦史中丞作為禦史台長官,跟辛國世家龔氏接觸也不少。倘若沈小郎君是「龔騁」,他不應該認不出來。

  但,禦史中丞對沈棠這張臉並無看到熟人該有的反應,取而代之的是些許好奇、詫異。

  一個佩戴文心花押的少年郎,打起來卻比有武膽虎符的莽夫還凶,的確值得好奇圍觀。

  祈善心下反省。

  沈棠真不是「龔騁」?

  他一皺眉,沈棠便猜出他心裡釀著什麼鬼東西,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她就知道,祈善先前那句「在下明白了」,明白了個寂寞。

  有這時間瞎琢磨,不如幫她填埋屍體。

  誰知——

  祈善果斷拒絕了。

  理由也很扯淡。

  「在下膽怯,見不得鮮血模糊的屍體。」

  沈棠:「……」

  她只能擼起袖子自己乾活,祈善指望不上,那幾個去了半條命還靠著她的餅子、青梅、飴糖續命的囚犯更加指望不上。乾活的時候,祈善倚靠著樹乾,躲在樹蔭下問她。

  「沈小郎君可有興趣去孝城一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1-3 11:23 AM

二十五:面善

  沈棠將挖坑的刀往地上一摔。

  沒好氣道:「我去孝城做什麼?自投羅網嗎?再說了,那個破地方有什麼好去的?」

  尊重一下她逃犯的人設!

  「沈小郎君就不擔心其他親眷?」

  沈棠聞言遲疑,

  祈善這話說中了她的心思。

  不管怎麼樣,現在是她使用這具身體,應該瞭解一下身體原主的過去,免得以後碰到原主認識的人被瞧出破綻,徒增麻煩。不知身體原主有沒有親人,倘若他們熬過了發配之苦,自個兒可以暗中照拂一二,若親人們熬不過去死了,也能給人收個屍,免得曝屍荒野。

  沈棠的神情變化落在祈善眼中,後者眉眼是肉眼可見的愉悅。

  料定沈棠的選擇能如他所願!

  「在下看得出來,沈小郎君潛力非凡,日後或有一番建樹。祈某不才,忝稱名士,雖不及那些桃李天下的名儒名師,但教沈小郎君基本的東西還是綽綽有餘的……」

  沈棠心中有了打算,卻不說。

  她故意道:「元良那些書冊我都記住了。」

  祈善啞然失笑,抬手指了指他自己的腦子,自信地道:「沈小郎君,真正珍貴的內容,在這裡。倘若看過幾冊言靈就能精通掌控文心,偷師未免太簡單了。」

  「元良這話也有道理,可孝城這地方……」她費了那麼大功夫逃出來,結果又屁顛顛兒跑過去,要是倒楣在小城撞上押解她的官差,她多尷尬,「你總得給個保證。」

  「例如?」

  沈棠:「例如,能改變身形樣貌的言靈。」

  祈善:「……」

  他這裡還真沒這玩意兒,在他認知中也不存在這種旁門左道的言靈——天下言靈,無一不是為了權、謀、武,三者所用,沈小郎君的腦瓜為何如此奇特?

  雖然沒言靈,但他有別的東西。

  「這是什麼?」

  沈棠接住他丟來的小瓶子。

  打開瓶子,眯眼往裡面兒瞅,一瓶子黑乎乎的細膩粉末,不知道用來作什麼的。

  祈善揭曉答案:「鍋底灰。」

  沈棠:「……」

  「往臉上抹點,或者多跑多曬多流汗,七八日不沐浴洗漱,誰能認得出你?」

  沈棠腦補一下自己七八天光流汗不洗澡,仿佛能嗅到那股一言難盡的刺鼻酸臭味。

  「你就這個餿主意?」

  「這怎麼算是餿主意?」祈善臉上笑意收斂三分,不帶半分感情,「這可是經驗之談。」

  沈棠微詫。

  經驗之談?

  不過祈善明顯不想糾結這點,聲量又揚了上去:「沈小郎君其實沒必要那麼擔心,那些押解的官差遠比你更加‘瀆職’。逃犯逃跑,他們會上報的可能性不大,最大可能是割了另一人的耳朵補上你的名額。因此,你不用擔心會在孝城城門口看到你的通緝畫像。」

  即便官差不「瀆職糊弄」,將沈棠逃跑的事情上報上去,畫師繪製通緝畫像,那又如何?

  以那些畫師筆下的人像抽象程度,除非面部有非常明顯的特徵,否則親媽來了都認不出,更別說每日都有百姓進出的城門。沈棠身份暴露的可能性太小太小。

  一番說辭,讓沈棠吃了顆定心丸。

  「行,去就去。」

  她吭哧吭哧挖了個超大的深坑,一具具屍體全部丟入再將土填回去,忙完已經月上中天。祈善起了篝火,烤著沈棠言靈化出來的餅子,她剛坐下就能吃到熱乎的。

  「燙!」

  錯估餅子溫度,差點燙著舌頭。

  這種餅子沒什麼滋味,除了烤焦部位有點兒焦香,其他地方都一樣,越吃越渴,每吃兩口就要配一口水,嘴裡寡淡得很。她心裡忍不住嘀咕怎麼不能夾餡兒,例如梅菜夾肉。

  不知為何,祈善今晚睡得格外早。

  既沒有看書溫讀也沒有練習言靈。

  沈棠沒睡意,守著篝火堆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聽到草木被踩動的細微聲響——有人正在小心靠近自己,但無惡意,她也就不管了。

  那人在不遠處坐下,借著火光一看,正是禦史中丞的傻兒子,有意無意盯著她看,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似乎想確認什麼。

  數次張口卻不知該從何開始說起,沈棠等得不耐煩,最後還是她主動挑起話題。

  「中丞睡下了?」

  那人一怔,似乎沒想到沈棠會主動跟自己說話:「嗯……阿爹他睡下了,只是睡得不太安穩,有點燒。這一路受的傷太多,傷口泛紅,明兒得想法弄點兒草藥……」

  說著說著,這男人微紅眼眶。

  父親身體比普通人好很多,但架不住年紀擺在那裡,經不起大的顛簸和折磨。

  沈棠道:「附近應該有村落,你們可以去跟村民弄點兒草藥。說起來,我還沒問郎君姓甚名誰,不知如何稱呼?」

  「在下田忠,字守義。」

  「守義方才那般瞧著我作甚?」

  「在下是覺得你與在下見過的一個人,除了性別,生得幾乎一模一樣。且,聽你白日與祈善先生對話,說你是……」田忠咽下「逃犯」二字,「我便以為你與她之間有淵源。」

  沈棠:「……」

  好的不靈壞的靈。

  她這是碰上身體原主熟人了?

  沈棠問:「那人是誰?你們很熟?」

  田忠連連擺手:「不熟不熟,只是見過一面。論關係,她應該算是我的侄媳。」

  沈棠大為震撼:「……侄、侄媳?」

  「嚴格來說,也不算。」他解釋道,「在下與雲馳父親既是同窗也是同年,便認了個乾親。雲馳算是我的侄子,倘若二人禮成,依關係也該叫我一聲‘田叔’的。」

  「雲馳又是誰?」

  「龔氏龔騁,字雲馳。」

  沈棠:「……」

  好家夥!

  她直呼好家夥!

  這具身體TM才十一二歲啊!

  「為何沒有禮成?」

  「大婚當日還未來得及三拜,禮未成,便有官差闖入龔府拿人,全府上下連同那位都被押解投入大牢,沒兩日就被發配上路。在下當時也是賓客……當真是可惜了。」

  他說完歎氣。

  他曾為龔府發配之事忙碌奔波,萬萬沒想到只隔了幾天,自己全家也遭了殃。

  沈棠問道:「龔騁現在何處?」

  他苦笑:「倘若好運,大概在發配路上。倘若不好運,大概在黃泉路上。」

  沈棠壓下亂跳的青筋,繼續旁敲側擊,套取消息:「龔騁那位新婦,又是哪一家的?」

  「她出身沈氏,只是……」

  「只是什麼?」

  他道:「只是沈氏在龔氏被發配沒兩日,便被鄭喬下令夷九族,實在是慘。」

  沈棠:「……」

  夷九族……

  也就是說,這世上除了一個不知死沒死的龔騁,原主目前的親屬關係是——真·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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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1-4 05:40 PM

二十六:互為工具人

  「夷九族……不知沈氏如何得罪鄭喬,居然落得這麼個下場?」沈棠半晌才找回聲音。

  禦史中丞如此跟鄭喬對著乾,龔氏疑似藏匿國璽,兩家下場也只是被發配而不是夷族——發配是很慘,但好歹還能苟活兩日。

  輪到沈氏就是直接夷九族?

  真·集體注銷戶口本。

  倘若這具身體真是田忠的「侄媳」,也不知道該說小姑娘是倒楣呢,還是倒楣呢。

  待在沈氏直接被殺,嫁去龔氏會被發配送去孝城教坊,下場多半也是生不如死。

  誰知田忠卻是搖頭。

  「這個誰也不知道。」

  「不知道?」沈棠聲音微揚,「怎麼會不知道?田郎君再想想,例如沈氏彈劾鄭喬或者沈氏斷了鄭喬向上爬的路徑……這樣的恩怨也沒有?可沒有恩怨怎麼會上來就夷九族?」

  「這也是在下疑惑的地方……」

  沈氏被夷九族,與沈氏有關係的舊友門生也努力去救過,但敢出頭的人,不是被申飭貶官就是被殺。鄭喬對於沈氏,手段之嚴酷,態度之堅硬,無人敢再為沈氏出頭。

  田忠道:「按說沈氏一門在辛國也算不上什麼大族,如何會被鄭喬注意到?」

  這話已經是美化過的說辭了。

  說得直白一些,鄭喬在辛國興風作浪那些年,沈氏連在他面前大喘氣的資格都沒有!

  一門上下又是走中庸的路子,或者說本身能力有限,既不會太冒尖惹人眼紅,也不會太平庸被完全忽視,既不會跟風攀附得寵的臣子紅人,也不會隨意得罪哪個不起眼的小官。

  不管田忠怎麼回憶,他也不記得沈氏跟鄭喬有什麼衝突,偏偏只有沈氏被夷九族。

  再者——

  沈棠的態度讓田忠有些在意。

  於是試探道:「小郎君如此在意沈氏的消息,可是與沈氏有交情?」

  其實他更想問別的,例如——這位小郎君是不是沈家大娘子的孿生哥哥或者弟弟,因為一些原因隱瞞了身份在民間長大?

  二人實在是太相似了。

  田忠一度懷疑沈棠就是倒楣催的沈家大娘子,但看到沈棠腰間綴著的文心花押又打消了懷疑。其他都可以造假,唯獨性別做不得假。

  他篤定,這位沈小郎君即使不是沈家大娘子的胞兄胞弟,也跟沈氏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沈棠既沒點頭也沒搖頭。

  雖說田忠沒什麼惡意,但當下這個情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田忠也識趣,見沈棠沒有繼續交流的意思便岔開話題,聊起祈善。講真,他對祈善還挺感興趣,不知道沈棠這麼跟祈善湊到一塊兒。他跟阿爹打聽祈善的事兒,阿爹就瞪他。

  唉——

  沈棠道:「大概是緣分吧。」

  田忠詫異:「偶然遇上便結伴同行?」

  「這樣不行?」

  田忠道:「倒也不是不行,恩人有大才,且他的文心和言靈潛力——當世少有敵手,至少在下是這麼看的。日後若遇對了明主,甘願依附臣服,文心的成長不可小覷。只是——」

  「只是什麼?」

  上面這句可不是沈棠問的。

  熟悉的男聲從二人身後傳來。

  沈棠和田忠齊刷刷回頭,撞上一雙黑沉深邃的眸子,紛紛開啟禁言模式,田忠更是蹭得一下站起身,雙手局促地垂在身側,羞愧紅暈從脖頸爬上臉頰。

  恩人是他父子的救命恩人,自己聊天聊著聊著失了分寸,居然背後議論恩人……

  若不是怕嚇到人,都想給自己兩耳刮子。阿爹說得對,這張滿嘴跑的嘴巴真該縫起來!

  張口欲道歉卻被祈善抬手製止。

  他簡單打發掉田忠:「方才起夜,聽到田師那邊隱隱有些咳嗽……」

  田忠立馬順著台階下去。

  「阿爹不舒服?在下這就去看看。」

  腳底抹油,一溜煙跑沒了。

  祈善坐到了田忠原來的位置,他顯然聽到了沈棠和田忠的對話,笑著撥弄篝火。

  「沒想到在下居然猜錯了,沈小郎君不是龔氏族人,而是沈氏出身……」

  沈棠:「……」

  話不要說得太滿。

  直覺告訴她,祈善估計還會被打臉。

  在沒有確切證據之前,她自個兒都不敢篤定這具身體是沈氏那位大娘子……

  沈棠沒吭聲,祈善又說:「既然沈氏已被夷九族,沈小郎君在這世上也無親眷了,這孝城不去也罷。早點歇息,明兒去臨近城鎮。」

  「我何時說不去孝城?」

  祈善眼神錯愕:「你去?」

  明知祈善是以退為進,沈棠依舊道:「去,怎麼不去?我跟著元良是為了學本事的,如今的世道,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務,其他的,來日再說吧。我只是好奇,我身上有什麼值得元良看重的?你似乎很想我也去孝城,可在我看來,帶著個累贅上路,與你並無益處。」

  祈善見沈棠戳穿那層窗戶紙,微微訝然之餘,難得鄭重道:「沈小郎君,你不是累贅。」

  自然是因為有所圖謀才會這麼做。

  謀者,一貫是無利不起早的黑心職業。

  這種精神連奸商都自歎弗如。

  沈棠明白他未盡之語,笑笑不說話。

  她將祈善當成百科全書工具人,自己也被祈善當成達成某種目的的工具人?

  互為工具人,挺公平公正。

  「元良,我還有一問。」

  祈善:「你問。」

  沈棠看著田忠離去的方向。

  「先前田守義說了一段話,我覺得有些疑惑他說‘日後若遇對了明主,甘願依附臣服,文心的成長不可小覷’,這是什麼意思?」

  直覺告訴她,這裡面似乎有別的深意。

  「原是這個問題,你不需要知道。」

  沈棠:「???」

  祈善用言語無法描述的複雜神情,對著她道:「沈小郎君,文心跟文心也是不一樣的,田守義這話針對大部分擁有文心武膽的謀者武者。可我由衷希望,這部分裡沒有你。」

  沈棠:「???」

  又在跟她賣什麼關子?

  她換了個問題:「我能知道你去孝城做什麼嗎?好賴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吧……」

  畢竟祈善這廝愛賣隊友。

  要防備著點兒,免得怎麼被坑死都不知道。

  祈善仰頭看著天邊朗月,夜風吹拂髮絲,掩蓋他眼中的思緒。沈棠只聽到他的聲音說:「為了收債。在下有一筆多年舊債,不辭萬里,也要去收,哪怕只是收回點利息。」

  沈棠:「……」

  她心裡嘀咕。

  收債?

  信了你的邪!

  什麼舊債能讓祈善萌生這麼大殺意?

  夜盡天明。

  第二日,二人便與田氏父子他們分別。

  後者要去投奔親故,待在鄭喬勢力範圍遲早會送命,沈棠二人要去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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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1-4 05:41 PM

二十七:入城

  前往孝城的路途並不平坦。

  且不說豺狼虎豹、毒蟲猛獸,光是落草為寇、攔路打劫的土匪也夠人發怵。沈棠二人為了少點沒必要的麻煩,盡可能不夜宿野外。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給沈小郎君置辦兩身新衣,祈善自個兒的衣裳都快不夠穿了。

  他從布莊出來,手中多了個布包。

  量體裁衣是來不及了,他只能在成衣之中挑兩身與沈小郎君身高差不多的男衫。

  裡衣外衫皆有,再加上自己借給沈小郎君那一身,三套替換著穿應該夠了。

  「沈小郎君,該走……」

  祈善正要招呼沈棠上路,天黑之前去下個村落,可本該待在門口的沈棠卻不見了人影。

  人呢?

  人生地不熟的也敢亂跑?

  他正準備去尋找消失的沈棠,還未邁步,餘光就瞥見街對面有一抹眼熟的純白——那匹雪白的高大騾子乖乖伏在地上,即使往來路人聚在那裡圍成一圈也沒能擋住它亂甩的尾巴。

  祈善:「……」

  「往來的鄉親們,瞧一瞧看一看啦,剛摘的新鮮青梅,三文錢一斤,賣完為止……」

  剛湊近人群,便聽到熟悉的吆喝聲。

  只見他熟悉的那位沈小郎君,毫無形象地一屁股坐地上,用草繩草草紮起頭髮攏成丸子。身前攤著一塊布,布上堆著小山似的青梅,旁邊還有一個大籮筐,框內全是青梅。

  她似半點兒不害臊,熱情兜售青梅。

  只要有人來買,她就熱情招呼,什麼郎君娘子、什麼哥哥姐姐,嘴巴抹蜜,一通亂喊。

  還不忘給青梅打廣告,

  什麼物美價廉、皮薄個大,吃了不僅能解渴解暑還能養顏美容,實是盛夏必備果品。

  祈善站在人群圍觀了會兒,發現買青梅的多是女子,每個都是三斤五斤地買。且不說青梅過於廉價,買到就是賺到,光讓這位俊俏小郎君喊自己一聲「姐姐」、「娘子」,也不算虧。

  若非沈小郎君年紀實在太小,態度熱情,長得漂亮,眼睛也乾淨純澈沒齷齪心思,這條街上的男人估計能將其拖到小巷一通暴打——沒事兒撩撥這些大媳婦小娘子做什麼?

  逢人就喊娘子、姐姐,輕浮。

  沒多會兒,沈棠的青梅就完全兜售出去,幾十個銅板被她裝進錢袋,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似早就料到祈善在一側。

  笑問道:「元良,你忙完了?」

  祈善沒好氣,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忙完了,你這是做什麼?」

  別人是當壚賣酒,沈小郎君當街售青梅?

  沈棠搖了搖鐺鐺作響的錢袋子。

  「沒錢了啊,元良這話問的……」

  不知道她現在有多窮嗎?

  總不能伸手跟祈善要錢吧?

  他倆非親非故的,互為工具人,誰也不欠誰,沈棠總不能厚顏還將他當做ATM機。

  在祈善複雜注視下,沈棠將框子還給另一個攤主,從人家那裡贖回抵押出去的文心花押,重新戴回腰間。用新賺的錢買了點鹽、酒,以及其他醃製的小菜。

  「既知自己囊中羞澀,為何還將銀錢贈予田師他們?」祈善說著將布包丟進摩托馱著的布袋,自從發現沈棠能一天十二時辰凝聚摩托而不疲累的時候,摩托就被賦予了新的工作。

  二人行李都丟給它馱著,省力。

  兩日前與田忠一行人分別,沈棠從懷中摸出幾塊碎銀送他們,外加十幾張餅。

  「一則,那幾塊碎銀又不是我自己賺的。」那是她從第一個被殺的官差身上搜羅到的,用別人的遺產她不心疼,「二則,田忠他們帶著傷,身無分文,即便有投靠的去處,身上啥也沒有,有無這條命挨到目的地還不知道呢。」

  她即使沒錢也不會餓死。

  一番思量,幾塊碎銀就捨出去了。

  沈棠作為和平時期長大的畫手宅女,總是見不得人家可憐的,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唄。

  祈善似不信,又問:「只是這個原因?」

  沈棠歪頭不解。

  「不是因為這個還能因為哪個?怎麼,這年頭做好人好事還被陰謀論啦?」

  祈善:「……」

  見沈棠表情不似作偽,他顱內不知腦補了什麼,表情變化莫測,看得人一頭霧水。

  沈棠不明所以,只得小心翼翼:「元良?」

  祈善深深看她一眼,歎道:「無事。」

  可腳下一錯,身形已經閃至三丈開外。

  被留在原地的沈棠:「……淦!」

  既然沒事,你TM用言靈跑什麼跑?

  盡欺負她不會騎著摩托用追風躡景!

  因為實在窮得叮當響,沈棠只能一路走一路兜售自產自銷的餅子、青梅、飴糖。

  青梅和飴糖的價格根據當地百姓穿著打扮浮動,打扮體面乾淨的多賣幾文,滿身補丁、蓬頭垢面的少賣幾文,餅子價格則根據當地攤販走。既然是無本買賣,盡量不擾亂市場。

  祈善對她這些考量不置可否。

  當然,內心怎麼吐槽沈棠就不知道了。

  沈小郎君是他平生所見,混最慘的文心謀者,哪怕是自個兒最落魄的時候也沒這樣。

  可人家自己樂在其中,他也不好多說。

  二人緊趕慢趕終於靠近四寶郡境內。

  算算他們在路上消耗的時間,估計比龔氏第二批流放犯人的腳程還要慢。

  「元良,我前不久在集市聽百姓說,這四寶郡有四大寶,百姓豐衣足食……可為何?」

  沈棠牽著摩托跟著祈善,左右張望。

  街上空蕩蕩,入眼皆是破敗景象,偶爾能看到路人也是面黃肌瘦,仿佛一把骨頭罩著件破麻袋,一陣風就將將人打得搖擺。

  這些路人還特膽小,若目光不經意跟沈棠這兩個陌生面孔撞上,便會瑟縮脖子,猶如受驚嚇的兔子,加快腳步閃沒影。

  祈善歎道:「四寶郡是庚國率先攻破的郡縣之一,附近六郡,三郡被劫掠一空,四寶郡尤為嚴重。若想恢復以往繁榮,難啊……」

  家家戶戶飄縞素、辦喪事,耳邊的哀嚎和啜泣便沒有停下的時候。

  這般衰敗景象,祈善並不意外。

  誰讓兩國戰爭戰場放在了辛國呢?

  這片土地上的百姓註定要悲劇。

  只是,待二人千辛萬苦抵達孝城,卻發現城內城外完全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天地。

  城外屍橫遍野,荒地千裡,夜風發出的嗚嗚聲,仿佛萬千孤魂野鬼湊在耳側悲慟齊哭。

  而城內——

  人潮湧動,歌舞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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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1-4 05:42 PM

二十八:小娘子~

  反常!

  非常反常!

  沈棠忍不住東張西望,揉揉眼睛。

  確信眼前這一幕不是夢境之後,她問祈善道:「元良……我們沒有走錯地方吧?是不是不小心踏入什麼奇奇怪怪的幻境,亦或者是跨過了某扇穿越大門……它、它不對勁啊……」

  她忍不住扭頭看向來時的城門。

  一眼看不到底的隊伍還在緩慢蠕動前行。

  這些百姓大多衣衫襤褸,精神不濟,城內的百姓卻是紅光滿面,衣衫乾淨得體。

  怪誕差異造成的視覺衝擊讓她懷疑人生。

  祈善面無表情:「哪裡不對勁了?」

  沈棠指了指城門的方向。

  「你看城外,再看城內,哪裡對勁了?」

  見慣了荒蕪蕭瑟的破敗場景,再看孝城內的繁華熱鬧,讓人忍不住懷疑這兩幅場景真的存在於同一片天空之下?但現實卻是——二者僅僅隔著一面城牆、一條護城河。

  祈善聞言斂眸,不知何時唇角已帶上三分譏誚,一派老成姿態:「沈小郎君啊,你還得多走走多看看,以後便見怪不怪了。」

  沈棠不滿:「你說我大驚小怪?」

  一點兒不給她面子?

  「在下就是這個意思。」

  對,一點面子不給!

  沈棠:「……」

  日常想跳起來給這廝做個開顱手術。

  途徑一家酒肆,祈善指了指酒肆門側的位置,叮囑她:「沈小郎君,你先在這裡等著,在下去打聽點事情,約莫一個時辰就回來。你千萬守著這裡,別亂跑。」

  「打聽事情?找你債主下落?」見祈善沒有正面回答,沈棠又無所謂地擺擺手,「要去就早點去,早去早回,咱們還得找晚上落腳的地方呢,我可不想睡馬路邊或者橋洞下……」

  祈善:「……」

  原先複雜如烈火灼燒的心情,被沈棠這番話這麼打岔,頓時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什麼情緒都接不上了。那一股氣上不去下不來,最後在胸腔翻滾糅雜成一團,化作一聲長歎。

  他無奈重複:「嗯,你也是,別亂跑。」

  沈棠聽話地待在酒肆門側,目送祈善的背影消失在街盡頭,直到完全看不到了,她眼睛驀地一亮——雖說穿越快一個月了,但每天基本跟祈善同行,根本沒有私人的活動時間。

  自然,她也沒有好好看過這個世界。

  在原地等了會兒,轉身就跟酒肆老闆租借了張小馬紮,摩托也乖順地伏下來陪著。

  「這位小娘子如何稱呼?」

  約莫過了一刻鍾,頭頂傳來故作端莊的男聲。沈棠聞聲抬頭,一眼便瞧見個略顯富態、五官粗糙的中年男人,正直勾勾看著自己。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問:「喊我?」

  此時唯有顏文字能表達她的心情。

  天啦擼?q(≧▽≦q)

  穿越近一月,頭一次有人喊對性別!

  以往那些百姓,無一不被祈善帶進溝裡。

  真是造孽啊,祈元良!

  中年男人笑著湊近說道:「正是正是。」

  沈棠生得俊俏漂亮,十歲出頭的年紀,已經能看出相貌潛力,只需養個一兩年就能出欄賺錢。膚色白皙,氣質乾淨,只是穿著打扮不富貴,估計也不是什麼大富之家。

  她東張西望,看什麼都好奇的鄉巴佬模樣,一瞧就是個生嫩沒經驗的孩子。

  最好拐騙。

  祈善跟沈棠出現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

  他本來也沒抱啥心思,畢竟沈棠身邊還跟著個祈善——需知這個世界最不能惹的,其中之一就是文士裝扮、戴著髮冠髮簪的儒雅男性,鬼知道他們有無文心?踢上鐵板就不好了——可誰讓祈善離開,只剩下落單的沈棠?

  二人口音,一聽就是外鄉人。

  這麼一頭肥羊不宰了,他啥時候能開張?

  只要將人拐走轉移,祈善回來也無用。

  沈棠此時乖順地坐在小馬紮上,眼神無辜,還衝男人露出核善的笑:「有何事情?」

  男人笑道:「是這樣的,方才與你同行的郎君讓我過來領你去客棧。」

  沈棠問:「元良讓你來喊我?」

  「是啊,我是芳華客棧的幫工。你同行的郎君是不是一位穿著月白色文衫,個子高高的,長相比較清瘦的郎君,他說你在這家酒肆門前等著。」男人一邊道一邊比劃兩下。

  沈棠一派天真單純模樣。

  男人形容一句她點頭一下。

  「對對對,那就是元良……可,他不是說去打聽點事情,還讓我在這裡等……」

  男人出聲打斷沈棠的話:「這個啊,那位郎君似乎是碰上故人了,一時間抽不開身。」

  沈棠見他「不似作假」,半信半疑。

  男人又問:「小娘子是擔心我是騙子?那不如我陪你在這裡等那位郎君過來吧,你一個小姑娘家的,待在這街上很不安全的。」

  沈棠連忙搖頭。

  「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

  說罷,她想了想,又問男人。

  「你在這裡等著,不會耽誤客棧雜事?」

  男人大方擺手,爽朗笑答。

  「這不礙事兒,耽擱就耽擱,總不能看著你一個小娘子待在街上,很不安全的。」

  他這麼一說,沈棠神情似有動搖。

  這一幕也落在往來行人身上。

  酒肆老闆抬眸瞥了一眼男人,不屑輕哼,卻沒出聲戳穿,其他鋪子老闆也熟悉這個中年男人——這一帶有名的混混,時常去孝城附近的村落物色相貌有潛力的男童女童,放在家中養個兩年,若是沒有長歪就高價出手賣掉,一些不知情況的外鄉人也是他下手的目標。

  這會兒明顯是瞧上這位小娘子了。

  酒肆老闆內心啐了一口唾沫。

  但仍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這個年頭誰的生意都不好做。

  斷人錢財猶如殺人父母。

  得罪這種混子,也別想在孝城做生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權當自己沒有看到。

  同時也內心哂笑,嘲笑沈棠單純無腦。

  這男人生得一雙細長狹窄的鼠眼,在沈棠沒注意的時候,視線在她臉蛋和衣裳來回打量,再加上那股子輕浮勁兒,明顯不正派。也只有這種不諳世事的富貴人家的孩子會上當。

  居然還跟人笑眯眯地談得有來有往。

  殊不知,沈棠有這份耐心也是有原因的。

  誰讓他是頭一個喊對性別的人呢?

  沈棠笑眯眯,這才願意跟對方多聊兩句。

  然後——

  他若打消心思便好,若還使壞——

  再送他早登極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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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1-4 05:43 PM

二十九:做賭

  似男人這樣的混混,見慣形形色色的人,他們對人心的把控在摸爬打滾中趨於圓滿,只一眼就能看穿這人好不好惹,如何能拿捏。似眼前這種單純天真的小娘子,最心軟。

  這種心軟是可以被道德裹挾的。

  他越是大方表示「耽誤工作」無所謂,為了「安全」陪著小娘子一起「等候」,小娘子就會越愧疚,愧疚之餘信任感也會暴漲,放下在陌生環境升起的戒備心,繼而落入陷阱。

  不出男人所料。

  小娘子斂眸,怯生生問他:「當真不礙事?」

  男人一屁股坐沈棠身邊。

  刻意伸出雙腳,將腳上沾著烏黑泥漬、生過凍瘡的腳趾露出來,讓沈棠能看到他那雙磨損嚴重的草鞋,嘴上爽朗豁達:「不礙事兒,至多被掌櫃扣幾個銅板。那位郎君要是沒看到你過去,應該也會過來。」

  沈棠表情微變,瞳孔遊移,似在內心做著天人交戰,男人瞧了心下竊喜。

  他為什麼敢這麼說?

  因為他知道祈善不會這麼快回來!

  不擔心謊言被戳穿。

  他沉得住氣,心裡默念數字,直到數到「十五」,乖乖坐在小馬紮上的小娘子站起身,軟乎乎道:「既然是元良讓你來找我,我們還是快些去跟他會合。若是遲了,不僅耽誤你的活兒,他又得罵我……麻煩帶路。」

  得手了!

  男人心下得意,嘴上忙道:「這是小的應該做的,不麻煩不麻煩,小娘子折煞人了。」

  「小娘子,咱們走這邊。」男人伸手一指,指著祈善先前離去的方向,作勢引路的同時還貼心接過沈棠牽著的摩托繩子,又道,「芳華客棧離這裡有些路,小娘子要不要騎上去?」

  整個過程,男人表現得非常得體有分寸,無形中也能增加沈棠對他「芳華客棧幫工」身份的信任感。沈棠果然不疑有他,費勁兒笨拙地爬上摩托背上。男人餘光瞥向摩托,一邊牽著繩,一邊跟沈棠閑聊:「這匹瞧著不像是馬?」

  溫順的小娘子有問必答。

  「摩托是一匹騾子。」

  「騾子?」

  男人心裡暗忖這匹騾子能賣多少錢。

  雖然是騾子不是馬,但這匹叫「摩托」的騾子長得好看,通體雪白,個頭能有尋常成年男人那麼高,看著價格不菲。自己找個管道轉手賣出去,說不定能賣上高價。

  此時的男人牽著摩托走在前面,露給沈棠的只有後背,自然也不怕她看到自己此時的表情,臉上的得意貪婪幾乎要溢出來。一直暗地裡關心這邊情況的商販見狀,歎氣的歎氣,嘀咕的嘀咕——有些人找死真是攔也攔不住。

  落在這種混混手裡,這位小娘子完了。

  有家肉鋪跟酒肆隔了兩間。

  肉鋪屠夫見沈棠傻乎乎跟混混走了,神情幾番變化,咬咬牙,手中剔骨刀往砧板一摔,抄起另一把殺豬刀。還未踏出肉鋪就被店裡乾活的老父母拉住,狠狠給他使眼色。

  屠夫沒掙紮,只是看看沈棠的背影漸漸縮成一小團,最後化成一聲長歎。

  「作孽啊!」他用沾著葷油的手一抹臉,壓下想管閑事的心,又啐罵,「什麼破世道!」

  不知道是罵那個混混還是罵自己。

  調整好心態,他繼續回到肉鋪前乾活。

  來買東西的客人倏地說了句。

  「那位小郎君不會有事的。」

  屠夫一怔:「啥?」

  客人笑著重複。

  「那位小郎君不會有事,反倒是哄騙人的那個,性命要懸了。」

  屠夫詫異地睜圓眸子,手中還握著刀,憤懣比劃道:「你這老東西說的什麼鬼話?」

  客人不懼,從容笑說:「不妨做個賭?」

  屠夫聽客人說沈棠無事,稍稍鬆了口氣,轉念一想又覺得客人是在瞎說話。

  什麼小郎君?

  被帶走的分明是個俊俏漂亮的小娘子。

  他不滿哼道:「老不正經的東西,招子不靈光,腦袋也糊塗,淨說瞎話哄騙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你說做賭,那問你怎麼賭法?」

  客人:「那位小郎君半個時辰就會安全回來。我若贏了,今日的下水你送我。」

  屠夫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不過是幾斤沒人要的下水,這個賭不大。

  這客人他熟,被月華樓買回去的後廚雜役——每次來都會買點沒人要的下水,屠夫見他跟月華樓其他人不同,絲毫沒有卑躬屈膝的諂媚勁兒,倒像個讀書人,帶著股說不出的儒雅,很有好感,每次給稱下水都會多給點。

  今日照常又來,沒想到會說胡話。

  屠夫道:「俺要贏了呢?」

  客人:「下水我多買一斤。」

  屠夫沒好氣道:「下水這玩意兒多賣一斤,俺能多賺幾個子兒?成,賭就賭!」

  過了會兒,屠夫切了半斤碎骨用荷葉包好,跟之前的下水放一塊兒,手指點著肉鋪案子,說道:「人要是能回來,這半斤也給你。」

  雖說碎骨沒什麼肉,但也能湊合燉鍋肉。

  這位客人瘦得快皮包骨,屠夫多少有些心軟,也由衷希望客人能贏,那位小娘子平安,算給自己積陰德,心裡好過一些。

  客人叉手一禮:「多謝。」

  屠夫嘀咕:「這動作也像模像樣。」

  月華樓是什麼地方?

  男人女人尋歡作樂的地方。

  這位客人說是後廚做粗活的幫工,但被月華樓買回去的奴隸,說難聽一些就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這麼個人卻學讀書人的範,沒少被嘲笑,屠夫也覺得他拿架子。

  不過屠夫沒笑。

  只因為客人氣質真的好。

  跟他說話舒服。

  半個時辰,屠夫等得心焦,時不時往沈棠二人消失的方向瞅,問客人:「老東西,你剛才為什麼說那是小郎君?那分明是個女娃。」

  客人一點兒沒將屠夫不客氣的稱呼放在心上,而是笑著指了指自己腰間的位置。

  屠夫不解:「怎了?你腰疼?」

  客人道:「文心花押。」

  屠夫一愣:「啥?」

  客人:「那位有一枚文心花押,雖不及尋常武者,但對付個普通人不成問題的。」

  屠夫:「……」

  作為普通人,他即使沒見過「文心花押」也聽說過,自然也知道擁有這東西意味著什麼。

  「俺怎麼沒瞧見?」

  屠夫回憶,只記得那張俊俏漂亮的臉蛋。

  客人道:「那枚文心花押無色透明似水晶,若不刻意注意,極容易被人忽視。」

  因為文心武膽,時下流行男子外出佩戴花押或者類似虎符的配飾。普通花押和文心花押辨認起來有難度,普通人很難第一時間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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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1-4 05:59 PM

三十:救我!

  隔壁鋪子掌櫃一聽來勁兒了。

  探出頭「調侃」客人,言辭輕蔑:「嘿,就你這老東西也分得出貴人才有的東西?」

  又有一個來打肉的客人也附和。

  「許是樓子裡見的‘貴人’多了……」

  面對周遭人帶著些許惡意的調侃,客人始終面無異色,一雙歷經千帆的眸子僅剩平和。

  屠夫卻聽得刺耳。

  手裡抄著剔骨刀作勢趕人。

  一臉兇悍:「去去去,別湊這裡壞了俺生意,要不要打肉?不打肉去別地兒站著。」

  其他看客感覺沒趣兒,紛紛散去。

  別看屠夫乾的都是髒活累活兒,卻是這條街上家境最好最殷實的,說話也有幾分重量——尋常人家逢年過節才捨得開個葷腥,屠夫家隔三差五能吃到肉,菜裡面油水很足。

  街坊鄰裡也不敢輕易得罪他。

  見看熱鬧的人散去,屠夫才問那位客人:「老東西,你剛才說的是真的?」

  客人笑道:「自然是真的。」

  屠夫咂摸了會兒,問:「你怎知道?」

  他也挺好奇這老東西怎麼大老遠,一眼就認出來那是文心花押而不是普通的配飾。

  客人屈指輕敲肉鋪案子,笑著說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輸了,願賭服輸。」

  「行行行,俺要是輸了,那就是喜事!俺回頭再去打二兩老酒給你下菜……」屠夫無所謂地擺了擺手,他幹著高薪職業,不心疼那點兒「賭資」。等待的功夫,屠夫雙臂曲起撐著木案,跟客人閑聊起來,「誒,老東西,俺聽你說話酸得很,你是不是真念過書啊?」

  客人道:「略識得幾個字。」

  屠夫一聽來了精神,一拍案子:「老東西啊,你也知道俺那娃兒要開蒙了……」

  客人淡聲問他:「你想你娃念書?」

  屠夫點點頭,又道:「也不用教多少字,又不指望俺娃能當官,俺們家這個跟腳哪有當貴人的命?你就教娃念幾個字,不然以後跟人算帳還被人坑。俺這鋪子總要給娃的……」

  「若你娃有文心或者武膽呢?你供不供?文心習文,武膽練身,要吃光家底的。」

  屠夫隻覺得老東西在揶揄他,撇了撇嘴,低頭麻溜切肉:「就俺們這些跟腳?俺娃哪裡配得上,跟著俺學怎麼宰肉就行……」

  在他記憶裡面,有文心花押或者武膽虎符的都是貴人,他們不是位高權重就是大富大貴,總而言之是人上人。這些人能飛簷走壁,也能無中生有,那可是神仙才有的手段。

  他們只是泥地裡打滾的平頭百姓。

  他是屠夫,他的娃肯定也要當屠夫。

  其他的?

  哪裡敢奢望那麼多。

  客人目光平靜如水地看著屠夫,連做個白日夢暢想一下都不敢,心下不是滋味。

  他喟歎著道了句:「箕裘之業……」

  屠夫不懂:「啥東西?」

  「子承父業的意思。」客人解釋道,「良冶之子,必學為裘;良弓之子,必學為箕。」

  屠夫更加不懂,不過他倒是篤定了一事兒——這老東西還真識字,估計識字還不少!

  於是,他越發迷惑。

  這年頭誰不尊重識文斷字的人?

  老東西出去教教孩子讀書識字都不至於混成這樣,怎麼會被月華樓買回去當後廚雜役?

  屠夫心裡裝著疑惑,可客人不想多說,再加上生意上門,只能收起多餘的心思。

  他想著晚上帶娃去找老東西,多帶兩斤好肉,整天吃下水也不怕吃出病。

  與此同時,混混也將沈棠帶遠。

  他先是走了一段大路,等沈棠注意力被引開,沒了戒備,又建議繞近路往巷子裡鑽。

  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安靜。

  沈棠終於有了幾分明顯的不安。

  問男人:「離客棧還有多少腳程?」

  男人回答:「快了快了。」

  又繞了兩條巷子,沈棠再問。

  「你確定沒有走錯路嗎?」

  男人不耐煩,此時距離目的地不剩幾步路了,他自覺有恃無恐,聲音拔高數度恐嚇沈棠:「說是快了,小娘子如此心急作甚?」

  沈棠察覺不對勁,慌道:「我要回去……」

  男人嘿嘿一笑,不肯停下:「晚了!」

  一腳踢開門,衝院子道:「來生意了。」

  那是個非常偏僻肮髒的院落,院牆縫隙爬滿雜草,隱約還能聽到院內傳來交談聲。

  沈棠作勢要爬下摩托的背逃跑。

  剛落地,還未站穩就被男人大力往院內推搡。她重心不穩,腳下狠狠踉蹌,又惶恐不安地扭頭看著院中走出來的一男一女。

  女的道:「好生俊俏的娘子啊,賴頭,你上哪兒哄騙來的,瞧瞧這細皮嫩肉的……」

  說著還上手要掐沈棠的臉。

  沈棠惶恐躲開,衝著名為「賴頭」的男人怒目而視:「你、你你你不是元良喊來的?」

  賴頭不理沈棠,兀自回答:「三兩句話就乖乖跟著俺走了,生得好看可腦子不行。」

  女人身邊的男人湊近打量沈棠的臉蛋,沈棠怯懦地往後閃退,惶恐欲泣。

  男人舔了舔唇,哼笑:「女娃要什麼腦子?女人要有腦子,俺們生意還怎麼做?晚些帶她去月華樓看看,那邊一直催著要好貨。」

  女人忽略同伴的地圖炮:「月華樓?那樓子裡不都是小倌,要個丫頭過去作甚?」

  賴頭和男人相視而笑。

  猥瑣在二人間流淌,一切盡在不言中。

  「你不懂,人家上門要貨俺們給就行了。」

  「就是,女人少管那麼多。」

  賴頭推著沈棠肩膀,準備將她關進一間漆黑肮髒、散發著難言惡臭的小黑屋。

  沈棠腳下錯步閃開。

  羞憤,咬牙切齒:「你們敢賣我?」

  女人嗤笑,眼神陡然銳利,上手要去掐沈棠的肉,口中威脅:「別說你一個小娘皮,就是天王老子家的娘子來了,俺們也能賣。老實點!不然有你好受的!」

  沈棠直接繞柱閃,一邊繞一邊眼尾泛紅,罵道:「你們這麼幹就不怕老天爺報應嗎?」

  見沈棠越跑越來勁兒了,三人準備合力將她拿下,再好好毒打一頓,讓她長長記性。

  「報應?」賴頭啐罵,「老子就是老天爺!」

  「祈元良救我!」

  男人道:「喊破嗓子都沒人救你!」

  這小娘皮挺會跑,跟泥鰍一樣滑不留手。

  「我好怕!」

  沈棠的聲音帶上了哭腔。

  院子就那麼點大,沈棠很快被三人逼到死路,幾乎要哭出來的小娘子瑟縮著肩膀。

  下一瞬,臉上的懼色退去。

  「才怪!」

  蹬牆借力,長腿旋身橫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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