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油爆香菇 -【退下,讓朕來】《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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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2-1 07:13 PM

一百六十六:孝城亂(六)

    沈棠:「……」

    這簡直離了大譜!

    打仗都沒有開始打呢,郡守先逃了。

    這事兒還在祈善的意料之內,因此絲毫不驚訝,如果那位郡守突然要誓死守城、與孝城百姓共存亡,那才叫太陽打西邊出來——不是郡守壞了腦袋就是被人奪舍……

    沈棠:「那孝城現在誰主事?」

    百姓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消息也是從路上其他百姓口中聽到的,至於其他人是從誰口中知曉的……他又怎麼知道?

    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逃命了。

    這人喘了口氣,重新將年邁母親背起來,繫好固定麻繩,抄著一根木棍和僅有的一些乾糧家當,跟沈棠四人道別。看著母子倆身影與難民人群融為一體,她驀地攥緊拳。

    本以為剩下的路程三個時辰能趕到,結果事與願違,官道被封,小道都是逃難的百姓。四人只得改道繞路,沿路見到某村莊冒起了煙火,一夥兵卒裝扮的青年壯漢在抓人。

    沈棠幾個一看就有當炮灰的潛質。

    領頭的兵卒眼睛一掃,落在他們身上,手中長槍指著四人,大聲道:「你們四個停下來!」

    沈棠頓住腳步。

    冷聲問道:「你喊我?」

    幾名兵卒圍了上來,為首的將沈棠四人上下打量,非常滿意他們的年紀和體格。逼問道:「你們是這村的百姓?也想逃避募兵?」

    沈棠冷著臉,即便內心想出拳將人打倒在地,仍回應:「不是,只是路過的旅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些兵卒的衣裳明顯不是四寶郡駐軍的,那多半是叛軍的人。沈棠還不想現在就惹事,只可惜——她有心放人一馬,卻架不住人家主動找死。

    為首的兵卒根本不聽沈棠解釋。

    他們出來「募兵」是有指標的。

    指標不達標,回去要挨噴,為了自己的前途也得抓夠人數,碰到反抗阻礙的,直接殺了。

    他道:「是與不是,抓回去問一問就知道了,一旦發現你們撒謊……呵呵!全部帶走!」

    此人大手一揮。

    沈棠正欲發作呢,兩名兵卒從村莊村頭破屋內抓出一人,興奮道:「頭兒,快來瞧啊!」

    緊跟著便是女子掙扎反抗的尖叫。

    沈棠循聲看去,卻見一名穿著樸素女裳的嬌俏農婦被人從屋內拖出來,口中不斷求饒,即使臉上抹了黑乎乎的鍋底灰,也看得出是個容貌標誌的。另有一男子追趕出來。

    「……兵爺兵爺,那是我娘子,你們放過她吧……我跟你們走,我跟你們走……放開她!」

    這對年輕夫妻躲在破屋後邊的柴火堆,一直躲得好好的,但架不住這些兵卒闖入村子大肆搜查,每一處能藏人的地方都不錯過,很快便搜出了他們夫婦。

    男子以為自己答應走就行,但還是小看了這些叛軍的喪心病狂。他們的「募兵」指標可不小,正常情況下很難完成。為了不受罰,這些兵卒還會順手物色長相或身材不錯的女子。

    拿來做什麼?

    自然是用來賄賂上司啊。

    當然,容貌俏麗的男子也行。

    若是能讓上司滿意,不僅指標這事兒能揭過去,還能博得賞識,被提拔被重用呢。

    從這方面來說,這名長相標誌嬌俏的農婦,可比那個男人分量重得多。男人幾番上前拉扯阻礙,農婦掙扎之間還抓傷了人,終於將兵卒惹惱,一腳踹向他的心窩子。

    不識抬舉!

    這一腳若是踹實了,以男人的身板,最次也得倒地不起,嚴重點兒要直接昏厥不省人事。

    誰知——

    變故就在這時發生。

    一道劍芒襲來,只聽一聲比殺豬還慘烈的慘叫聲響起,那個踢人兵卒的小腿飛了出去。

    是的,直接飛了出去!

    噴湧的大潑鮮血撒了男人一臉。

    女人也被這一幕嚇到,一時差點兒忘了掙扎。但只有一瞬,當兵卒沒了小腿倒地打滾兒的時候,她張口咬住另一人的手腕,趁著對方吃痛鬆開手的時候,撲向自家男人。

    便是這麼點兒時間,局勢顛倒。

    沈棠出手仿佛一個信號。

    共叔武徒手擰斷最近兩人的脖子,祈善冷笑著抽出佩劍,沈棠喜歡抹人脖子,而他喜歡往人心臟招呼。剩下的褚曜沒佩劍,畢竟他劍術荒廢多年,佩了劍也只是裝飾,但好歹是文心文士。力氣比普通人大,一拳頭下去也能將人打得腦袋嗡嗡作響。

    這些「強徵募兵」的兵卒都是普通人,連末流公士都無,沈棠四人就能將剩下的人殺光。

    獲救的人也不止那對夫婦。

    幾十號人看著一地屍體瑟瑟發抖。

    沈棠甩掉劍身的血,淡聲道:「你們收拾收拾,結伴逃了吧,此處已經不安全了。」

    這一隊兵卒沒回去覆命,叛軍遲早會追查到這個村子,留下來就是等死,還不如趁早逃。

    「多謝好漢,多謝好漢!」

    沈棠溫聲回應:「用不著謝,見死不救、見難不管,有違我輩原則。」

    偽裝的皮囊雖然彪悍嚇人,但眼神平和,沖淡了皮囊帶給村民的驚嚇。

    大部分村民再不情願也只能回去收拾家當,趁早逃命去也,但有幾個腦子拎不清楚,竟扯著嗓子咒駡,罵得還是沈棠:「你們這些挨天殺的啊,悍匪逞什麼好漢?人不都是你們殺的?憑啥讓俺們逃?你們四個要是不插手,這些兵痞抓了人就走了!」

    祈善幾個臉色驟變。

    倒不是他們沒見過這陣仗,事實上他們都知道人心多變,特別是這些偏僻地方,窮山惡水出刁民,別指望刁民會「知恩圖報」。

    他們會變臉色是因為沈棠。

    在祈善二人看來,沈小郎君/五郎還年少,毫無預兆地直面這樣的場景,不利於身心健康。

    只是,萬萬沒想到——

    沈棠的劍鋒抵著那人脖頸,戳下一道血痕,那個村民吃了疼才知道害怕,白了整張臉。

    「呵,知道什麼叫害怕了?」沈棠神色冰冷,嗤笑一聲,像極她醉酒後的神態,警告道,「你可別動!動一下,老子的劍拿不穩,你腦袋和你身體就要分家。既然稱呼老子‘悍匪’,信不信現在就悍給你看。反正殺了這麼多人,再殺幾個不長眼的又如何?」

    一時間,周遭氣氛跌進穀底。

    沈棠周身縈繞著連共叔武都為之暗暗心驚的森冷殺意,更何況這些普通村民呢?

    當即改口求饒,不敢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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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2-1 07:18 PM

一百六十七:孝城亂(七)

    「知道怕了就好,往後管好自己的口舌,不然的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沈棠冷臉收回「慈母劍」,被威脅的村民捂著破了皮的脖子含淚點頭,看神情被她的殺意嚇得不輕。

    祈善看著幾乎落荒而逃的村民背影,笑道:「善還以為沈小郎君會一劍結果了他們。」

    他們那番白眼狼言論的確氣人。

    殺兵卒也是為了救人,不說感恩戴德,但好心好意還被當做驢肝肺,又不分青紅皂白倒打一耙,哪個有氣性的人受得了這委屈?沈棠若是驟然暴起殺人,他一點兒不意外。

    沈棠幾乎要翻白眼。

    「你覺得我會殺他們?」

    祈善:「沈小郎君不覺得委屈氣憤?」

    「難道我覺得委屈氣憤就可以放肆屠戮?那跟鄭喬之流有什麼區別?」沈棠冷色反問兩句,緊跟著又語調薄涼地道,「幾個無知村民嘴賤罷了,嚇唬嚇唬就行。若是嚇唬不行,那就暴揍一頓。一頓胖揍還不行,還有膽子挑釁辱駡,我再生拔他們舌頭!」

    長著一張嘴巴卻不說人話,不如棄了。

    沈棠又不是麵團。

    被人指著鼻子罵了,哪能沒點火氣?

    褚曜笑著平復微亂的呼吸,笑著打趣道:「五郎有點兒脾氣是好事,不過生拔舌頭血腥了點,有不少言靈可以禁言奪聲……」

    文心文士要優雅斯文,君子動口不動手,動不動上手打打殺殺是武膽武者的血腥做派。

    沈棠臉上重展笑顏,驅散那點兒冷意,仿佛剛才渾身殺意的她是眾人幻覺:「禁言奪聲這個好,一旦跟人生了口角,我打不過罵不過,還能禁言,幾乎能立於不敗之地。」

    祈善忍笑:「你這叫耍賴。」

    沈棠露出「你不懂」的眼神。

    禁言奪聲,那可是許可權狗的特權。

    「多謝恩人相救,大恩無以為報,若有來生,必當結草銜環。」這時,那對獲救的年輕夫婦上前致謝。男人明顯念過書,說話文縐縐。沈棠擺手示意他們不用那麼多禮。

    「我有個事兒問你們。」

    男人受寵若驚,忙道:「恩人請問,只要是我們知道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沈棠問:「這裡離孝城還有多遠?」

    他們四人中最熟悉孝城的應該就是褚曜了,只是褚曜待在孝城的五年,大部分時間都在月華樓後廚當雜役,偶有出門也是短行,幾乎不在城外過夜,一些山道瞭解不多。

    因為官道被叛軍兵馬把持,一行人只能選擇繞道,繞著繞著方向就有些偏斜了,還是要問問當地土著才穩妥。男人聽她這麼一說,急切道:「恩人使不得啊,那孝城……」

    沈棠知道他要說什麼。

    直言:「家眷皆在孝城,不可棄也。」

    男人看了一眼妻子:「我知道一條比較近的路,平日村民進城趕集都是走那一條,我帶恩人們過去。」說罷又叮囑妻子跟著村人先逃難,他送完沈棠一行人便趕回來跟她會合。

    獨身逃難,十死無生。

    跟著村人一起行動,路上也有照應。

    妻子自然不同意他冒險。

    不是說不贊同丈夫報恩之舉,而是不贊同夫妻倆分頭行動。這個年頭一旦分別,還能重聚的機率太小太小。倒不如讓她也跟著一起去,夫妻倆生死都在一起,比什麼都要重要。

    沈棠:「……」

    雖說夫妻倆大難之中不離不棄的感情挺動人的,但她也沒說一定要有人領路啊,指個大概方位就行。不太好意思地打斷夫妻二人互動,重新闡明自己的需求,二人俱是赧然。

    村人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片土地,家中添置的每一個物件都凝聚著一段可貴的記憶。

    一朝背井離鄉,大傢伙兒什麼東西都想帶走。有人狠狠心、咬咬牙,帶上僅有的貴重家當和乾糧,也有百姓哪個都捨不得落下,大包小包全部打包扛著帶出來……

    出來沒看到四個陌生壯漢身影,村人心下一慌,問那對年輕夫婦:「恩人們呢?」

    男人道:「走了。」

    村人:「走了?為何不帶著俺們走?」

    不少村民都以為沈棠幾個會跟著,或者說帶著他們一起逃難,畢竟這個世道人多安全。其他村人沒罵出口,但他們內心也有些怪罪沈棠,本來還到不了背井離鄉的程度……

    聽著村人細碎言談,年輕夫婦臉色不是很好看。只是,他們管不了別人的嘴,大家又是一個村的人,深知得罪哪個都容易招致整個村的圍攻,只能鐵青著臉將火氣咽下肚。

    沈棠不知自己一行人離開還招來抱怨,循著男人指引踏上那條小道,一路上還得小心躲避入山搜查的叛軍。泥濘的山路十分不好走,騎行根本是奢望,四人只得徒步。

    「嘶——真是奇了怪了——」

    又躲開一路搜查叛軍。

    沈棠忍不住懷疑指路的男人坑自己。

    褚曜道:「應該是進山搜查什麼人。」

    沈棠納悶:「這種時候?搜查誰?」

    褚曜沒有回答。

    沈棠福至心靈想到一個人:「莫非是四寶郡的郡守?這個節骨眼失蹤的,也只有他了。」

    說完,不待祈善幾個有所回應,她兀自又道:「這也不對啊。既然四寶郡郡守是主動投降派,他躲避叛軍搜查做什麼?」

    不應該歡欣鼓舞奔向新大腿懷抱?

    祈善暗了暗眸色:「善倒希望是那廝!」

    沈棠道:「嗯,我懂我懂。」

    畢竟是老仇家嘛。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祈善跑來孝城,目的之一也是這位老仇人。若是他們夠好運撞上了,祈不善大仇得報啊。

    正說著,共叔武眼尖發現了什麼。

    他在雜亂叢生的草叢撿起一塊碎布。

    這塊碎布顏色鮮明,僅沾了點兒露水,看情形應該是衣裳主人不慎遺留沒多久。他蹲身撥開草叢摸索,果然在不遠處發現凹陷下去的腳印。再用手指比劃大小,是男性的。

    沈棠聞訊也湊了過來。

    草叢腳印不止一人。

    她揉著額角,吐槽道:「這算是傳說中的那什麼墨菲定律,還是穿越者光環?」

    「何謂墨菲定律?穿越者光環?」

    沈棠:「假使事情有變壞的可能,那你越擔心,發生概率越大,這不——壞事兒來了。」

    至於穿越者光環???

    沈棠笑眯眯道:「至於穿越者光環,半步,你看到我腦袋上鋥光瓦亮的光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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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2-1 07:19 PM

一百六十八:孝城亂(八)

    鋥光瓦亮的光環?

    共叔武往她頭頂上方看去,沒發現。

    他道:「沈五郎頭髮茂密,不禿。」

    鋥光瓦亮的光環,只在僧侶頭上看過。

    沈棠:「……」

    這個笑話實在是太冷了。

    祈善看著共叔武手中的衣裳碎布條,暗了暗眸色,仿佛下了某種決心。他對著沈棠道:「幼梨,你與無晦二人先行。我循著線索去找找,若真是那位,正好能做個了結。」

    沈棠一驚:「元良,你——」

    祈善道:「幼梨不用勸。」

    他是個相當固執的人,一旦下定決心去做什麼事情,幾乎無人能說動他更改主意。

    沈棠蹙眉:「也未必是那位郡守……」

    祈善道:「倘若不是,善即刻便歸。」

    沈棠看了一圈,當機立斷,不容拒絕地卻:「好,既然如此,無晦和半步先去孝城,我陪元良去找。元良你也別拒絕,路上還有搜查的叛軍,你一個人怎麼應付得過來?」

    這串腳印不是一人留下的。

    興許還有武膽武者。

    祈善再苟也苟不死人啊。

    褚曜面露憂色:「可是……」

    沈棠道:「林風和屠榮兩個孩子還在等呢,他們麻煩無晦了。我們會儘快跟你們會合……」

    一側的祈善試圖婉拒,誰知張口卻沒發出聲音,登時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沈棠。

    褚曜鄙視地斜睨他一眼。

    似乎在說「你也有今日」。

    一個老手被萌新禁言了……丟臉!

    忒丟臉!

    忒丟文心文士的臉!

    四人還是選擇分開行動,約定好會合的地點和時間。直到褚曜二人背影消失,祈善才鐵青著臉解開禁言。禁言奪聲,沈棠第一次使用就用在他身上,該不該說句「榮幸」?

    沈棠笑道:「我就那麼一試……」

    也沒想到會一次性成功啊。

    還是無聲版本的。

    祈善憋著一肚子的火氣,臉色沒一絲絲和緩,倒不是生氣被沈棠禁言奪聲,而是氣自己大意,竟然被個半吊子給陰了。

    被陰也就罷了,還是在褚無晦面前。

    他丟不起這個人!

    憋著火又不能撒火,便將這股火化為找人的動力。也許是潛藏者運氣實在太差,也許是墨菲定律、穿越者光環在冥冥中發力,好幾路叛軍搜山都沒進展,他們卻碰到了目標。

    山坳之中,一處極其隱蔽的山洞。

    一襲華裳的男人疲倦靠著山壁,一個武膽武者在洞外守著,另一個在洞內守著。除了華裳男人,其他兩個武膽武者多少都掛了點彩,衣裳沾血,鬢髮淩亂,頗有些狼狽姿態。

    這名男人,正是四寶郡郡守。

    沈棠心下嘖嘖,這叫什麼運氣啊!

    祈善露出一抹古怪冷笑,衝沈棠比劃了手勢,大致意思就是——武者歸她,文士歸他。

    這兩個武膽武者等級並不高,至少跟幾天前的十等左庶長沒得比,一個四等不更,一個五等大夫。看他們的裝扮,應該是郡府高薪供著的客卿。其中一人正跟郡守說什麼。

    沈棠衝他挑眉。

    她一對二?

    不給文心輔助嗎?

    祈善眼神回應——你不行?

    沈棠氣呼呼:「……」

    做個人吧!

    為什麼她會以為祈不善轉性了呢?

    這廝還是這麼狗!

    自己關心他,強行要跟著過來,結果就換來這待遇,沈棠有種自己被渣男渣了的錯覺。

    「誰——」

    洞外望風的武膽武者倏地起身大喝。

    洞內的郡守以及同僚也應聲警惕。

    沈棠二話不說,提劍殺上去。

    祈善面上似蒙了一層寒霜,冷冷看著警惕的郡守,冷笑:「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

    右手一揮,數道文氣張開成羅網狀。

    目標直指郡守。

    郡守與貼身護衛的客卿也意識到危險,後者上前以武氣將羅網震開,前者稍退一步,預備發動文心。誰知正是他後退的一小步,一腳踩中言靈陷阱,狼狽就地一滾才躲開。

    「爾等是誰?」

    郡守怒不可遏!

    他習慣高高在上,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今日。本來被人算計到這一步已經夠火大,沒想到狼狽逃竄途中還被陌生人截殺。

    祈善在叢林間解除了表面偽裝。

    恢復熟悉的外貌,一襲儒衫,頭戴玉冠,腰佩深青色文心花押,優雅從容地走了出來。

    沈棠幾乎壓著那名武膽武者打,另一人見識不好上前助陣。於是形成了沈棠一拖二,祈善和郡守遙遙相望的局面。郡守見到祈善,微微詫異地睜圓了眼睛,他對此人有印象。

    那個畫技不錯的年輕文士。

    跟某個「故人」同名同姓同字。

    看這個架勢,來者不善。

    郡守神色凝重,一小部分注意力放在沈棠和兩名武膽武者身上,另外大半放在祈善身上。

    「本府不記得得罪過先生……」他確信自己跟此人僅有一面之緣,即便當時招待不周,略有怠慢,但也給予重金作為報酬,自認為不算失禮得罪。此人為何要對自己落井下石?

    祈善深深看著郡守,倏然對郡守冷嘲道:「不記得?你說這話虧不虧心?祈善,祈元良!這個名,這個字,敢說沒得罪?多年身居高位,養尊處優,將你腦子養廢了嗎?」

    話語中的信息量讓郡守瞳孔細顫。

    仿佛全身血液都被抽空,手腳冰涼,心肝亂顫,一股發自內心、抑制不住的恐懼將他籠罩。

    「你、你是——祈元良?」

    怎麼可能?

    這人怎麼可能是那個祈元良?

    「是啊。」祈善露出一縷極其不和諧的獰笑,「故友重逢,晏城是不是非常非常非常喜悅?」

    郡守:「……」

    見鬼的喜悅,他現在只想拔腿就跑。

    儘管理智告訴他,眼前這人不可能是他認識的祈元良,但後者身上不加掩飾的殺意卻在明晃晃告訴他,這個自稱「祈善」的人即使不是祈元良,也是祈元良認識的故人。

    他是真的想殺了自己!

    郡守慌神,勉強道:「元良……」

    他一喊,看到祈善面上濃郁的譏誚之色,郡守倏地福至心靈想到什麼,大喊道:「不,不對,你不是祈元良——少用他的身份裝神弄鬼,說,你究竟是誰!」

    沈棠也在大喊。

    「祈元良,你好歹當個人吧!」

    這就是所謂的「文士歸他」,這倆不幹架,就杵在這裡打嘴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2-1 07:22 PM

一百六十九:孝城亂(九)

    事實證明,只要是正常人會做的事情,祈善總是不太樂意去幹。沈棠憤怒的咆哮被他丟到了腦後,眼睛只看得到眼前的郡守。郡守姓晏,名城,既是祈善的故交也是仇敵。

    倘若祈善有個記仇的小本本,晏城絕對能以一騎絕塵的姿態,遙遙領先,霸佔榜首不動搖。

    「區區四等不更、五等大夫,相信以沈小郎君的能力,誅殺二人不比探囊取物麻煩……」話是對沈棠說的,但眼睛卻始終看著面如金紙的郡守,饒有趣味地道,「你說是吧?」

    這話是沈棠還是郡守,只有他知道。

    沈棠額頭青筋亂跳:「……」

    跟祈善這廝當隊友簡直是折磨,這要是打團,照他這個劃水技術,早TM被舉報好幾輪了。

    她避開兩名武膽武者的左右夾擊攻勢,手中「慈母劍」舞得虎虎生風,每一劍都帶著發洩一般的火氣,一招比一招狠、快、准!仿佛將兩名武膽武者當成了祈善的替身修理。

    末了還不忘放狠話!

    「祈元良,你等著!回頭跟你算帳!」

    要不是顧及祈善還要跟老相好隔空打嘴炮,她這會兒就給對方送一個十二時辰禁言奪聲套餐。哼——仇家面前給他幾分臉面!

    沈棠放狠話並未影響祈善的好心情,不過郡守晏城的心情就不怎麼美妙了。他看著孤狼惡虎一般死死鎖定自己的祈善,後者好似在思考,往哪兒下口能撕下大塊血淋淋的肉。

    這種眼神讓他有種久違的熟悉。

    等等——

    熟悉?

    這道孤狼惡虎一般的眼神……他還真認識一個!豁然,他似乎想起什麼,眼睛越睜越大。

    「你、你難道是——」

    郡守正欲吐出一個人名。

    誰知嗓子驟然失聲,他臉色刷得一白。

    祈善冷朝著道:「晏城好差的記性,在下不是說了,在下姓祈,名善,字元良。」

    郡守也是精通各種言靈的主兒,這些年又抱得一手好大腿,可謂是「文運亨通」,文心修煉自然沒有落下,甚至跟許多有天賦悟性的文士也不遑多讓,很快解除了禁言奪聲。

    他咽下沒說完的話,目光驚疑不定地看著祈善,越看越確信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喘了口氣,道:「不管你是不是祈元良,如果我說、我說祈元良並非我害的,你可相信?」

    祈善淡聲:「晏城,你覺得以你兩面三刀、見風使舵的可恥小人作風,我會信嗎?你也不用狡辯,你辯不過我的。捫心自問,你說這話虧不虧心?也不怕半夜被鬼找上門。」

    郡守:「……」

    說的挺有道理,其實他自己也不信。

    郡守暗中頭皮都要發麻了。

    如果眼前頂著祈善身份的傢伙,真是他猜測的那人,他今天怕是沒可能活著離開此處。

    不見棺材不落淚,這話形容郡守正合適。他總覺得自己還有翻身的機會。當年那個局勢他都能大難不死,如今又怎麼會死?

    郡守正欲放手一搏。

    恢復沒幾成的文氣在經脈奔騰,他剛一出手,準備幫助客卿,結果丹府一痛,文氣停滯。

    他氣憤瞪向一臉陰鬱冷笑的祈善。

    內心直接問候祖宗十八代。

    果然是那廝!

    下一秒,一道血柱噴灑在他腳下。

    那名實力最弱的四等不更被沈棠一劍抹脖子,只剩那名五等大夫。不用被人左右牽制,沈棠下手越發淩厲兇悍。不多會兒便抓住一個絕妙機會,一腳踹中那人心窩。力道之大,肋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崩裂聲,砸在地上翻滾數圈,最後仰天躺著,死不瞑目。

    沈棠壓下用劍鋒對祈善指指點點的衝動,深吸一口氣:「你跟你老——對頭掰扯清楚了?」

    她在【老——】上可疑地頓了頓。

    祈善淡淡掃過兩名客卿屍體,雖說四等不更、五等大夫沒有武氣兵卒和武鎧,但也有各式武器,力氣、速度皆非常人能比,在沈小郎君手下半刻鐘都撐不住——

    「沈小郎君武力進步飛速。」想想沈棠當初被四等不更追殺得滿屋子逃竄的模樣,實在很難相信這麼大進步是在不足半年達成的,「陳年舊賬,不是那麼容易搞清楚的……」

    沈棠:「……」

    如果她的心情能具象化為表情包,估計不是黑人問號臉就是地鐵老爺爺看手機臉。

    她冷笑著道:「你真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兒好糊弄?我跟人打架的時候還抽空注意你這邊情況,你什麼時候跟他清算舊賬了?」

    娘的,一切不以搞死仇家為目的的手段和嘴炮,那都是「打情罵俏」、「歡喜冤家」!

    除了第一次照面的交鋒,這倆文士都不似文心文士——不說鬥智鬥勇吧,連文心言靈對轟都沒有。就這架勢還想讓她相信這倆是你死我活的老仇家?她感覺智商遭到羞辱!

    祈善心情極好:「正算著呢……」

    蒼天可鑒,他這次真沒劃水。

    沈棠:「……」

    她也有點疑惑——局勢不利,為何那位郡守沒逃跑,也沒幫助兩個客卿禦敵?

    因為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所以乾脆原地等死?

    這不似郡守作風。

    按照祈善的說辭,這位絕對是牆頭草中的精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的文心言靈堪稱西北全境前十。逃跑本事練得這麼好,怎麼可能做出原地等死的消極舉動?

    沈棠直覺問題出在祈善身上。

    問道:「你做了什麼?」

    那位郡守看祈善的眼神幾乎要吃人。

    「沒什麼,一種小技巧而已。」

    沈棠:「……你看我的表情,我會信?」

    祈善的糊弄文學真是越來越糊弄了。

    倏地,郡守吐出一大口血,面如金紙,胸口起伏又快又急。他捂著丹府的位置,憤恨看著祈善道:「你不就是想替祈善報仇嗎?」

    沈棠:「……???」

    她一直關注二人對話,只是祈善不說,她也不好追根究底,於是輕咳兩聲,非常體貼地提建議:「那個——要不要我讓開?給你們一點兒空間好好‘敘舊’?」

    「沒必要。」

    祈善大步流星上前,先是沉默看著郡守。

    郡守也死死瞪著他!

    下一秒,祈善倏地抬手揮拳,直直砸向郡守面門。一拳將人砸倒在地還不解氣,還上腳踹了兩下,郡守倒是硬氣沒吭聲。

    最後用文氣五花大綁。...<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2-1 07:23 PM

一百七十:孝城亂(十)

    沈棠:「哦……」

    君子動口不動手什麼的……

    果然還是看情況。

    祈善發洩夠了,將隨著動作而零散的髮絲捋好,轉頭問沈棠:「沈小郎君沒什麼想問的?」

    沈棠如實道:「沒有。」

    其實祈善是誰對她而言並不重要,名字不過是個代號,理想狀態下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叫「祈善」。她認識的,從始至終只有他。

    郡守氣得胸口劇烈起伏,臉上被砸得鼻血橫流,鼻樑血腫歪斜,兩個眼眶烏青,原先那張還算威嚴的臉變得無比滑稽。他口舌不清地道:「你不如直接殺了我……」

    祈善道:「一下子殺了你,太便宜。」

    郡守冷嘲,甚至開始胡言亂語,挑釁祈善的底線:「其實祈善是你殺的吧……你將他取而代之?心虛所以栽贓到我頭上……」

    咚——

    祈善又賞了郡守一個拳頭。

    沈棠越聽越迷糊的同時,還不忘吐槽——雖然文心言靈瀟灑飄逸,很符合文心文士的逼格,但論解氣還要屬直接上拳頭。

    祈善冷哼收回手,指節捏得咯吱咯吱響,十分有威懾力:「你還真知道怎麼激怒我。」

    郡守嗤笑:「好說,畢竟是同一屆的。」

    沈棠:「……???」

    見沈棠一臉不解,祈善長歎一聲。

    他單手抓起郡守的衣領,將人拖著往山洞走,那兩個客卿的屍體丟下山崖,免得招來山間野獸導致行蹤被發現。進了山洞,祈善將人往地上一丟,隨即陷入漫長的沉默。

    頂著「祈善」的身份太久,有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更不知道這筆仇該從何說起。

    終於,祈善道:「我的本名不叫祈善,叫什麼也不重要,反正世上只有祈元良這人了。」

    開了話頭,他發現開口其實也不難。

    沈棠道:「那個‘祈善’是你朋友?」

    聽郡守和祈善的對話也聽得出來,「祈善」這人真實存在過,而不是眼前這位祈不善的化名。問完便聽祈善道:「亦師亦友。」

    真正的祈善是怎樣的?

    即便郡守不太喜歡「祈善」,也不得不承認那是個極其優秀的人。即使沒有很好的出身,生活偶爾貧困,仍能樂觀面對現實。甚至非常樂意接濟比他更窮更窘迫的人。

    嗯,眼前這位祈不善就是被接濟的人。

    沈棠總結祈不善的話,大致如下——

    真正的「祈善」幼時家道中落,父親是個不成器的二世祖,敗光了祖上積累的清貴名聲,氣死父母,混帳不堪。他父親這輩子唯一為「祈善」做的一件好事就是死得早。

    幼年的「祈善」主持完父親喪事,找上所有債主,挨家挨戶重新寫了欠條,約定還款欠債。

    按說,這些債務他不想還,債主也拿他沒法,畢竟他父族不成器,但母族還有幾個人。

    不過幼年的「祈善」很有主見,對母族長輩道:【阿父敗光的祈氏清譽,善替他拾回來。】

    因為親爹死得早,祖輩積累的珍貴孤本都還沒糟蹋,「祈善」也不是沒翻身的希望。他啟蒙早、學得快、名聲好、人緣佳,多少還有些社交牛逼症,朋友遍佈十里八鄉。

    豐神俊朗,清逸翛然。

    這是外人對「祈善」的評價。

    嗯,這個外人還是跟「祈善」有過不少過節的人。連不對付的人都這麼誇讚,可見他本身優秀到什麼程度。不,與其說是「優秀」,倒不如說是「良善」,用郡守的話來說就是「善人病」!

    祈善,元良。

    人如其名。

    祈不善也是受其幫助的人。

    「祈善」的啟蒙恩師跟孝城那位私塾先生有點兒像,但脾氣更加古怪固執,最自豪的便是教出「祈善」這個好學生。作為當地有名的名師名士,上門求學的人絡繹不絕。

    祈不善也是其中之一。

    寒冬臘月候在門外等待。

    一等便是兩個時辰。

    拜帖遞了七天,在門外等了七天。

    始終沒等到,直至第八天有了回復、

    門房轉達名師的話,大致意思就是說學生已經足夠多,他沒那麼多精力再教導一個基礎根基不牢的學生,讓他另覓良師。祈不善也是聽說這位名師如何好,學識如何淵博,於是專程前來求教。跋山涉水好幾日,可惜付出沒換來他想要的回報。

    這幾日,他又凍又餓,不管是體力還是精力都到了極點。驟然收到這個消息,也熬不下去了,倒在雪中。醒來的時候身處一戶陌生居所,原來是被名師愛徒「祈善」所救。

    聽了祈不善的經歷,「祈善」便想了個辦法,用迂回曲折的路子跟老師探討何謂「傳道受業解惑」。那位名師也不是蠢人,稍微一問便知道「祈善」和祈不善的事兒……

    名師不覺得自己哪裡有錯。

    總不能每個上門解惑的人他都接待吧?只是「祈善」言談間對求學小兒非常欣賞,名師也生出幾分好奇,勉強見了一面。也正是這一面,讓祈不善能留在名師身邊求學。

    之後數年間,「祈善」數次接濟窘迫的祈不善,二人一同求學,一同長大。不同於「祈善」走到哪兒都是人群焦點,祈不善自小就沒什麼存在感,為人陰鬱,脾氣也怪……

    「祈善」即使身穿尋常百姓的衣裳,立在人群也是最耀眼的一個,幾乎無人注意到他身邊的小跟班。倘若不是「祈善」熱情引見介紹,他們還以為這就是個平平無奇的書童呢。

    對於這個刻板印象,「祈善」不止一次苦惱,明明祈不善更強,為何世人卻不注意他?

    他一度有些自責是自己的問題。

    嗯,不是凡爾賽,是真的自責。

    之後,辛國開了一場特試,二人從名師手中拿到舉薦名額,他們準備搏一搏前程。只是不湊巧,祈不善的親人這時候沒了,他少時受親戚照顧良多,於情於理要回去奔喪。

    「祈善」只能獨身上路,途中碰見了一個比他年長許多的青年文士。

    不用猜,這人就是郡守。

    郡守跟「祈善」相處時間長,基本摸清這個少年的脾性,特試開考的前兩天,祈不善才匆匆趕到考場。也是在那一場考試之中——

    有個學子死了。

    郡守臉色微寒,想明白了什麼。

    「當時死的人我記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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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2-2 05:24 PM

一百七十一:孝城亂(十一)

    祈善冷笑著補充:「你是想說,死的只是一個無足輕重、出身卑微的螻蟻嗎?所以你就心安理得以為‘祈善’也該跟你一樣不在意?螻蟻而已,反正過個幾年也會淡忘……」

    郡守被逼問得啞然無語,半晌才訕訕低語:「不管你信不信,我並沒想害人……我只是……」

    他只是什麼?

    他只是想謀個前途而已。

    誰參加那回特試不是為了這個?

    說什麼報效國主、造福萬民、澄清玉宇……這些假大空的話,也就是騙騙別人,順便給自己臉上貼金的話術而已。承認吧,誰入仕途不是為了光宗耀祖、不是為了榮華富貴?

    他為了自己前途努力有什麼錯嗎?

    誰為了前途不是削尖了腦袋努力?

    即便真害死了人,難道是他的初衷嗎?

    至多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面對其他任何人,他都可以振振有詞說出這番話,他沒錯!旁人譏笑他是小人,他笑旁人一輩子出不了頭,所謂「譏笑」不過是無能廢物的自我寬慰。廢物的話有必要放在心上?

    但面對眼前這個渾身殺氣近乎粘稠的祈善,他有預感自己敢說,祈善就會讓他人頭落地!

    他不說,祈善也看得出來。

    怒火噴湧:「八年了——八年過去,你還覺得自己沒錯是吧?若你沒錯,那剛過束髮之年的祈善就活該嗎?他一生行善,不與人為惡,一片赤子之心在你這裡換來了什麼?」

    那人才十六歲而已。

    繪製精彩人生的畫軸剛剛打開!

    郡守悶聲不吭。

    他的沉默看得祈善心頭火氣,忍不住又給他的臉來兩拳,恨不得將郡守腦子錘成肉渣。

    「對民不仁,對君不忠,對友不義,真不知你臉皮是怎麼長得,這樣都沒把你活活羞死!」

    沈·十萬個為什麼·棠的重點與眾不同。

    「特試是……科舉嗎?」

    現在的祈善看著就是亟待噴發的火山、倒計時的炸彈。待他打夠了,沈棠才小聲詢問。

    郡守被打得牙床鬆動。

    他舌頭舔了舔牙床,吐出一口血沫,血沫裡躺著半截牙齒,由此可見祈善是真沒留手。

    「呵呵——譚樂徵,這是你學生?」

    郡守緩過勁兒來。

    或許是知道自己處境不妙,大概率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郡守肌肉一鬆,艱難翻了個身,靠著石洞山壁,借力往上蹭,半坐起身。嘲道:「小郎君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

    眼神只差寫上「你深山老林來的吧」。

    沈棠呦了聲:「譚樂徵是元良本名?」

    這個字還挺好聽。

    祈善心梗了一瞬,但很快恢復過來。

    「譚樂徵這名字早就棄之不用了,如今只有‘祈元良’,沈小郎君記得別喊錯。」祈善對此倒是很固執,又滿含殺意的瞪了郡守兩眼,「正常情況下,辛國三年一次取士……」

    各州郡設一名州中正官,由州中正官負責主持州郡範圍的考核,選拔適齡人才。人才過了這關,拿著舉薦文書彙聚都城,再由由主中正官評選測試,測試結果關乎能否入仕。

    有正常情況,自然也有特殊情況。

    若朝中人手不足,但時間又每到三年一度的選拔,中途便酌情加考一回,便是特試了。

    說起「特試」,那便不得不提一嘴,這種選拔方式有個特殊規矩——為「公平公正」,盡可能發掘人才,考生有兩大來源,一個是州中正官舉薦的,一個是本州名士舉薦的。

    州中正官推薦屬於「官方」管道,符合條件的文士都可以參加,唯一的缺點就是門第一項比較嚴苛,一次可以舉薦四百人。本州名士屬於「民間」,理論上是「唯才是舉」,更看重才能,對文心品階和家世門第可以酌情放寬,這一批人手中也有一百個名額。

    拿到這一百個名額就不需要經過州中正官的初試,便可以前往都城。祈善那位老師就是本州名士,手中有三個名額!

    本來這麼珍貴的名額還輪不到祈善頭上,奈何這些名額不是固定不動的,會根據名士舉薦之人的表現而增減。

    若名額增多,說明這位名士「舉賢不避親仇」、「廉潔自律」、「公正賢德」、「名副其實」,舉薦上來的人才的確都是24K人才。

    可若名額減少,甚至被剝奪舉薦資格,說明這位名士「假公濟私」、「沽名釣譽」、「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被人用俗不可耐的阿堵物收買了,才推了這麼個東西上來,名聲掃地。

    何謂「名士」?

    通俗來講就是有名的人。

    某種意義上,名聲就是他們的立身之本,不管內在如何糟粕,表面功夫還是要做到位。

    那位老師本想選擇兩個族內子侄和愛徒「祈善」,奈何年紀大的那個太不爭氣,水準不行。老師幾番遲疑,恐影響下一次舉薦名額,便狠狠心換了人,讓那個家族子侄等下次。

    反正距離下一次正常取士只剩一年,這一年多多上進、多多努力,不求這位子侄能表現多亮眼,至少別拖了平均水準。

    祈善介紹得詳細,沈棠在腦中自動替換——三年一次取士等於異界版「科舉,特試等於「恩科」,名士推薦類似直升保送?

    她這會兒只剩一個疑問——

    「文試又不是武試,為何會出人命?」

    難不成是壓力太大?

    沈棠腦中思索一圈。

    還是涉及到不為人知的陰謀詭計,「正主祈善」牽涉其中被殺人滅口?

    仔細觀察祈善神情,似乎兩種都不是。

    「誰跟你說,只是文試?」

    沈棠:「……」

    祈善道:「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出事……」

    雖說辛國已經亡國,這方面瞭解再多沈小郎君也用不上,祈善還是給她掃了盲——考核項目有三項,家庭背景、品行才能以及最重要的文心品階。第一和第三都是最直觀的。

    祈善:「問題出在第二項‘品行才能’。」

    考核方式可不是沈棠以為的佈置一個大場地,所有學子聚在一起,中正官出題他們解答,更不是單純寫寫策論文章。

    那是沈棠從未想過的神奇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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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2-2 05:25 PM

一百七十二:孝城亂(十二)

    沈棠有疑:「家庭背景可以查籍貫族譜,文心品階可以看文心花押,‘才能’可以出題測驗,‘品行’就太主觀了。每個人的三觀都略有不同,同一個人做的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眼裡,評價可能是兩個極端。我不知道有什麼考核方式可以連這個都測出來……」

    這種選拔方式問題很大。

    「品行」這項,一看就知道是鑽空用的。

    「才能」看自身實力,但「品行」看考官啊。

    明面上扯著「公平公正」的旗幟,但執行者又不是聖人,只要不是完美無瑕的人就能被鑽空子,賄賂、抱團。有好處,誰不會緊著自家人?靠著血緣羈絆,共事抱團,小團體自然會越滾越大,朝中地位越來越牢固。

    人心是貪婪的,欲望還會無限膨脹。

    地位越高、權力越大,渴求也會直線上升,從一開始的「能入仕途就好」,進化為「能爬高一些就好」,再到「位極人臣」就好,直至「子子孫孫富貴無窮」,胃口只會越來越大。

    光想想那個場景就覺得朝廷藥丸。

    果不其然,辛國完了。

    祈善倏地道:「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這句話,沈小郎君應該非常不陌生。」

    沈棠點頭。

    她當然不陌生。

    學校教室黑板上的標語,十個有五個是它。宗旨就是,只要學不死就要往死裡學。沈棠沒上學時的記憶,直覺告訴她很枯燥。

    「然後呢?」

    沈棠問。

    倏忽想到這個世界不講科學的玄幻設定,嘴角微抽著問道:「莫不是——真有書山學海?」

    祈善點了點頭。

    沈棠:「……」

    舉薦名額為何那麼珍貴?

    因為它不僅僅是白衣學子入仕的門票、敲門磚,更是一次珍貴的進入「山海聖地」的機會。

    毫不誇張地說,那是每個文心文士心中聖地,運氣好,甚至可以獲得脫胎換骨的變化。

    祈善:「不然國璽為何那麼重要?」

    沈棠:「……」

    這都有國璽的戲份???

    不僅有,還非常緊密。

    先前說過,國璽由賊星碎片製成。每塊賊星碎片都記載著浩瀚深奧的言靈,即便是國主也只能挖掘拓印其中一部分。剩下的怎麼弄出來?自然是進入「山海聖地」帶出來!

    「正常情況,一人一生只能進入一次!」

    沈棠吐槽:「正常情況都是針對普通人,那些開了掛的傢伙,肯定能去不止一次!」

    祈善道:「差不多,例如褚無晦。」

    沈棠:「……???」

    祈善解釋:「進入過‘山海聖地’的人,文心花押便會出現一個特殊標識,有了這個標識就無法進入第二次。他的文心是二次凝聚的,文心花押上乾乾淨淨,所以他可以再去。」

    理論上是這樣的。

    如果褚無晦拉得下老臉的話……

    沈棠:「……這麼說來,人越多越好啊。」

    原來開掛的掛逼就在她身邊!

    「倒也不是,‘山海聖地’開啟一次要消耗大量國運,進入人數越多則所需國運越多。」

    沈棠內心暗暗嘀咕起來——

    好傢伙,進去一回還得交門票。

    不是免費,白嫖失敗。

    沈棠摸了摸下巴,好奇道:「元良,你說的‘山海聖地’長什麼樣?無數座山?一片大海?」

    學子進去怎麼考核?

    上午爬山,下午游泳?

    進去是不是要帶著很多白紙抄撰?

    祈善眼前恍惚一瞬,餘光瞥見低著頭不知想什麼的郡守,抿了抿唇,道:「聖地一共有兩道門,一道通往‘書山’,一道通往‘學海’。‘書山’連綿不絕,據傳聞千餘座……」

    沈棠一驚:「千餘座?」

    這麼多?

    祈善繼續介紹:「每一座山頂都高懸一張巨大匾額,或書‘儒’、或書‘法’、或書‘道’,或書‘墨’……山體大小不等,絕大部分都被黑白文氣籠罩,誰也不知道它們究竟有多高……」

    只有前人踏過的地方,籠罩那片地方的黑白文氣才會散去,那裡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甚至連腳下的泥土和路邊的碎石,皆是由言靈文字構成,天地之氣濃郁到化為霧氣。

    每一口呼吸都是一次洗滌。

    書山越往上,天地之氣越濃郁。

    「山海聖地」裡邊兒秘密太多,即便過去兩百多年,無數文心文士曾踏足於此,大部分「書山」連山頂懸浮的牌匾都還未亮起。

    至於「學海」……

    祈善:「那就是一片言靈文字彙聚的海洋,文士進入其中便要經受言靈海浪的衝擊。每次衝擊都是一局不同的‘沙盤戰場’。獲勝可以繼續留下衝擊風浪,失敗者就會被送出。關於‘學海’還有個蠻有意思的傳聞,據說有個人連續衝擊66次風浪……」

    普通學子能衝擊12道就算合格。

    超過20道屬於天才。

    在66道出現前,最高記錄是36道。

    那廝相當於一次性將記錄翻倍了。

    倒不是他實力如何強橫,而是他狗屎運強大,剛進入「學海」就挖掘一首新的文心言靈——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直接在「學海」化船揚帆,乘風破浪。

    其他士子都在水裡撲騰或者被「學海」風浪沖得七葷八素……真是人比人氣死人的典型。

    沈棠若有所思地總結。

    「所以——‘書山’適合中規中矩、穩紮穩打的,‘學海’則是搏一搏,單車變摩托的賭狗……」

    運氣來了誰也擋不住。

    衝擊66道風浪,拿下最浪的桂冠。

    祈善道:「這只是表面上的。」

    看起來書山很平穩安全,實際上呢?

    他意外平靜地說道:「當年進入書山,我本與元良一道,但元良卻信了這廝的花言巧語,被哄騙去了一處未曾有人涉足的秘地——我們三人被困一處,這廝用我倆當祭品,祭了死門,他從生門逃出……元良便是那時候沒的。他將唯一生機給了我,自己則活活凍斃於風雪之中……」

    郡守暗中捏緊了拳頭。

    祈善道:「那時的場景我如今都不敢回想——一個活生生的人,如何在風雪肆虐之下嚥氣,屍體僵硬如冰,怎麼捂都捂不暖……而這一切,晏城,你敢說你不知道?那只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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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2-2 05:25 PM

一百七十三:孝城亂(十三)

    「呵呵,你說巧不巧——」祈善神色陡然一變,眼神淩厲迫人,仿佛要生撕了郡守,聲線顫抖著道,「偏偏就是這次過後,十烏三大部落最弱的一個,不知從何處得來機緣,靠著神秘莫測、詭譎強橫的軍陣奇招,先後連吞其他兩個部落,一舉整合十烏!」

    他半蹲下來,一把扼住郡守的脖子。

    「你敢說那是意外!」

    八年間,祈善靠著秘地獲得的軍陣殘圖以及十烏那邊的探子,將那個軍陣復盤了無數次。

    此陣當真玄妙精彩,偶落鉤連,曲折相對,將兵法之中的「奇正之道」完美融入軍陣之中。正如兵法所言「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

    郡守一時間不敢直視祈善的眼睛。

    嘴硬:「我出身十烏,襄助族人有錯?我也想忠於辛國,但辛國國主昏聵,其他人鄙薄我的出身,始終待我如異族,不曾真正接納,我憑什麼給辛國賣命?」

    「可當年你久病纏身被困邊城,盤纏用盡,只能寄住在穿風漏雨的破屋,是他不顧危險,為你延醫治病,大半夜求來醫師。你就是這麼對待你的救命恩人?」

    手指微微縮緊。

    這位郡守,從一開始就打著拉個倒楣鬼當墊腳石,替他擋「死門」,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這畜生怎麼不直接病死呢?

    隨著手上力道家中,郡守呼吸越發困難,口中鼻尖不斷溢出「嗚嗚」的氣聲。他扭動掙扎,奈何雙手被黑白文氣束縛,動彈不得。隨著胸腔內氣息越發稀薄,那張看似正義的國字臉被青紅充斥,可怖青筋根根暴起,面部肌肉抽搐失控,猙獰扭曲。

    痛苦之下,內心竟萌生一絲絲詭異的快意——不管怎麼說,他還多活了八年,不虧!

    見郡守眼珠充血,翻起白眼,舌頭半吐,即將喪命,祈善冷笑著鬆開掐他脖子的手。

    郡守:「哈呼哈呼——」

    重獲自由,無數新鮮空氣爭先恐後地向他撲來。他張大嘴巴,貪婪地呼吸,此前竟不知他習以為常的空氣如此美妙。

    剛從死亡線爬回,那只手又一次掐住他脖子,迫使他仰頭看著祈善的臉。郡守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回憶先前瀕死的場景。

    他咬緊因恐懼而顫抖的牙根。

    「譚樂徵,為何不給我一個乾脆?」

    這廝準備折磨夠了再殺他?

    「我為什麼要給你乾脆?」

    祈善的回答理直氣壯。

    郡守:「……」

    想到祈善的恨意,再想想此人的狠辣,他完全能想像自己的下場必然是生不如死。

    「表情不錯。」祈善道。他不放過郡守臉上每一絲恐懼,眼神盈滿獵人欣賞走投無路的獵物,看它們垂死掙扎時的愉悅。

    說完,手又一次緩慢用力。

    他要讓郡守仔細感知每一寸力道的增加,清晰感知死亡腳步的靠近。又一次窒息,又一次臨近死亡的時候被拉回來,郡守伏在地上不斷咳嗽,充血的眼珠幾乎猩紅一片。

    他忍著嗓子的劇痛叱駡。

    「祈元良絕不會像你這般喪心病狂——」

    祈善反問:「然後呢?」

    郡守聞言一噎。

    然後什麼?

    說祈善既然繼承了「祈善」的名字,讓這個人能繼續存於世間,言行品行也該向正主看齊?

    不然敗壞的就是「祈善」的名聲?

    這話光是想想就想發笑——

    即便頂著故友的身份行走世間,也只是披著「祈元良」馬甲的譚樂徵而非真正的「祈善」。

    歷數他這些年幹的,當人的事情一件不幹,不當人的破事兒倒是做了不少。不然也不會仇人遍佈西北諸國,聲名狼藉。

    「惡人自有惡人磨。」祈善湊近郡守耳畔,故作溫柔的聲調聽得人雞皮疙瘩揭竿而起,「特別是你這種白眼狼,我要是真有‘善心’,我切碎了丟出去喂狗都不喂你!狗得了好處還知道搖晃尾巴,你呢?你比狗都不如!」

    「祈善」這輩子唯一的污點就是救了眼前這個人渣!

    「倘若元良知道自己救了個白眼狼,還是個狼子野心,與十烏裡應外合的奸佞,覬覦他熱愛的故國,他當年還會多看你一眼?」

    祈善不止恨郡守,也恨他自己。若當年沒選擇奔喪,沒讓「祈善」獨身上路,「祈善」興許不會路過那座城,更不會碰見心懷鬼胎的晏城。亦或者——

    當年死的人是自己就好了。

    郡守被罵得氣得發抖,面皮不受控制地抽搐,掙扎著逼近祈善質問。

    「是,我就是‘蓄謀已久’!我是畜牲,我恩將仇報,我白眼狼,我狼子野心!但我有選擇?我給他留了生路,他把生路給了你,這也怪我?當時陣中只有你們,誰知道什麼情況?」

    真相如何不是憑他一人一張嘴?

    「你說他將生機給了你,讓你逃了出來,你覺得誰會信?你跟祈元良有什麼可比的?你這條賤命哪裡比得上人家十之一成?」

    郡守一時間忘了死亡威脅。

    句句誅心,步步緊逼。

    「你說世上再無譚樂徵?哈哈哈,說得可真好聽,難道不是你殺友在前,霸佔他身份在後,不然憑你一個草鞋匠的兒子,低賤出身的低賤玩意兒,你還想揚名,還想往上爬?呸!下賤東西,你配嗎?」

    祈善還未動手,郡守的腦袋已經被沈棠踩在腳下,她臉色鐵青,恨不得將腳下腦袋瓜踩碎。

    郡守嘔出一口血。

    聲音似破了口袋又灌進來風,呼哧呼哧,模糊不清。他仍道:「真論卑鄙,你我何異?」

    沈棠看了一眼面色煞白的祈善。

    「這東西殺了吧……」

    祈善垂在袖中的手抖如篩糠,閉上眼,自厭般冷嘲:「沈幼梨,你不覺得他說得有禮?我的確是幹得出這種事情的人……」

    沈棠反問:「關我屁事?」

    祈善眉頭跳了跳:「用詞文雅!」

    「行,我文雅。」沈棠腳下逐漸加重,郡守感覺顱腦疼得要裂開,「元良可知‘疑罪從無’?」

    犯罪事實不清,證據不充分,不應當追究刑事責任,也不能起訴。那些對祈善的指控,還全是郡守這老東西的憑空捏造和懷疑,因為這個就認定祈善有罪,多少有點病。

    祈善:「……」

    看了眼半死不活的郡守,閉上眼。

    「殺了吧,看著礙眼。」

    本想噁心人,沒想到被人噁心了。

    沈棠哦了一聲,腳下一跺。

    腳下這顆腦袋顱骨開裂,口鼻流血,眼珠子似魚泡一般脫出眼眶,最後被碾成一灘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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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2-2 05:26 PM

一百七十四:孝城亂(十四)

    郡守被踩死之後,祈善沉默了很久。

    沈棠蹲在溪邊洗腳洗鞋。

    聽著匆匆溪水聲,她倏地打破沉默:「元良啊,你那位朋友,是個怎樣的人?」

    祈善道:「很好的人,心軟耳根軟,因為時常幫助別人而導致自己生活窘迫……這世上少有能比他還好的人了,奈何好人命短……」

    恍惚間,似乎少年的聲音還在耳畔迴響,聲調溫柔含笑,清朗乾脆,不同於「書山」秘地,數日絕糧絕食絕水後的沙啞無力。

    【世上有善有惡,但終究是善多於惡。倘若因為那點惡人而對受苦善人冷眼旁觀,我們與惡人何異?襄助他人只為無愧於心,而非圖他人如何感恩。一噎之故,絕穀不食。】

    【阿曲,你這想法不可取。】

    正常人哪有他這麼傻的?幾次被白眼狼反咬一口還不記教訓,碰到了晏城,命都丟了。

    他沒有用天花亂墜的詞彙描述那位摯友如何好,記憶中的友人也只是個面色稚嫩的少年人,只比身邊的沈小郎君大了四歲。但在他的記憶中,如兄如父、如師如友……

    是他一生的恩人。

    祈善看著溪水長歎一聲。

    「因為他這個毛病,我少時經常勸解他不要管那麼多事情,千叮嚀萬囑咐,不要輕信他人!也不要碰到個看著可憐的人就伸手搭救……鬼知道救的是人還是披著人皮的鬼!可他不聽,一次都沒有。」不僅不聽,還會用年長兩個月壓制他,祈善每次都黑臉。

    類似的話他沒少說,每回都是嘴上答應得好好的,扭頭該幹嘛幹嘛,若有人上門求助,更不知拒絕二字怎麼寫。家裡窮得只剩一屋子的書,米缸乾淨得連老鼠都不屑光顧。

    其實祈善也沒資格這麼勸。

    畢竟,他自己也是被搭救的一員。

    論出身,這位摯友並不差,只是家裡窮而已。只要他想,祖上的清貴名聲和母族幫襯,可以讓他獲得常人無法想像的財富。但他寧願維持現狀,窮到需要匿名寫市井話本。

    沈棠:「市井話本?啥內容?」

    祈善默了默。

    Emmm——

    十本有七本是不可說的。

    祈善換了個文雅說辭:「啟蒙的……」

    沈棠:「啟蒙?」

    祈善嘴角抽了抽:「閨房……啟蒙……」

    摯友負責提供素材靈感和內容,祈善畫功強,負責繪畫兜售,他們聯手——有故事情節,跌宕起伏;有場景動作,勁爆刺激。

    那些天馬行空的場景和想像,瑰麗的描述與景色,為那些明面上清高正經、背地裡也蠢蠢欲動的世家子弟和名士,提供無數想像空間。這活兒,一度成為家中一大進項。

    也讓祈善不能直視自家摯友……

    一個從未涉足煙花之地的少年,是怎麼憑想像搞出這麼多花樣,一問,人家說「書中自有顏如玉」……顏如玉會教這些東西???

    沈棠:「……」

    好傢伙,這白皮黑眼、唇紅齒白的少年文士,腦子裡不僅裝滿了知識,還裝滿了「知識」。

    僅憑祈善簡單描述,一個心地善良柔軟、性格固執單純,還會不少奇奇怪怪技能的少年在心中逐漸浮現。那的確是個很有趣的人,也正是如此,才會令人遺憾。

    「有一點——晏城或許沒說錯。」

    祈善倏地開口。

    「什麼?」

    「真論卑鄙,我跟他無異。」祈善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問,「你知道我怎麼活下來的嗎?」

    沈棠:「……」

    感情上並不想知道,這是祈善的傷口,揭開一次必是血淋淋的痛。理智卻告訴她,知道比不知道好。傷口蒙著只會潰爛入骨。

    沈棠輕聲問:「怎麼活下來的?」

    也許是大仇得報,祈善難得生出一股傾訴的衝動,自虐一般逼迫自己回想。

    「那個秘地藏著以岩石搭建而成的軍陣。周遭有八門八陣,軍中為主陣,一共九個主陣,旗下又分六十四小陣。大陣套小陣,陣陣相套相合,危機四伏。一旦入陣便是九死一生……」

    大概是哪個前人曾帶出去一部分殘陣,落入了十烏手中,靠著歪門邪道研究出一個非常缺德的破解石陣的法子。犧牲一人換取死門的位置,另一人便能從生門出去。

    他和「祈善」都不知這點,在石陣秘地繞了好幾天時間,經歷無數個幻象——或滔天巨浪、或山崩地裂、或刀山火海……看似是假,但落在身上卻是真,真真假假分辨不清。

    為了活下去已經筋疲力盡,還得耗盡心力研究如何破陣出逃。斷糧絕水,哪怕是在天地之氣充裕的「山海聖地」,兩個也熬不了多久,直至饑餓、饑渴到極點,產生海市蜃樓般的幻象,引導他們自相殘殺。

    祈善道:「死的人……本該是我……因為他的文士之道,受到的石陣比我小得多……」

    友人比他先一步清醒。

    即便祈善在那時候死了也無知無覺。

    「我寧願他以我屍體為餐,啃肉飲血……」

    但他卻活了下來。

    他虛弱醒來的時候,口中滿是鐵腥味,嘴角殘留的血已經乾涸,周遭幻象變成吹著暴風雪的雪山巔峰。友人的衣裳全都蓋在他身上,他被人抱在懷中,用微弱的體溫捂著。

    只剩一封用凍僵手指,哆哆嗦嗦寫下的簡短遺書。祈善攥緊了擱在膝蓋上的手:「說是遺書,其實就是半句話……但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二人曾結伴遊歷。

    有一回遇險,少年年紀雖小,但骨子裡的固執執拗卻令很多人汗顏,他近乎斬釘截鐵地道:【沒有阿兄會讓弟弟死在跟前的,便是要死,也該是為兄給你去黃泉探路!不然如何為兄!】

    沈棠不知該如何寬慰祈善。

    「那後來,你怎麼破陣出來的?」

    祈善表情麻木:「沒破陣……」

    「沒有?」

    那怎麼活下來?

    那個石陣危機四伏,兩個人的時候尚且被折磨這麼慘,更別說只剩一個體力耗盡、出氣多進氣少的祈善。祈善苦笑:「因為六七個時辰後,肆虐的風雪結束,‘書山’就關了!」

    他是靠著這個才撿回一條命。

    他在等死的時候,眼睜睜感受他此生唯一的、不是兄弟卻勝似親兄弟的摯友,屍體從還有餘溫到徹底僵硬冰冷如冰雕……被永遠留在了「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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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2-2 05:28 PM

一百七十五:孝城亂(十五)

    「自此以後,我便成了他。」眨眼,祈善已經收斂多餘的感情,神情平靜地說了這話,「祈元良……這個名字,至少得留下點什麼。他代我留在‘書山’,我替他活在人間。」

    於是他冒充了「祈善」的身份。

    哪怕他知道自己這一行為一旦被發現,輕則驅逐辛國,重則承受極刑且身敗名裂,但他依然選擇這麼做——他只是想「祈元良」活得久一些,想人世間牢牢記得這個名字。

    誰也不知道他內心當時的不甘,離開「書山」的時候,祈善離死其實也沒多遠,完全是靠著本能和執念做出的這個選擇。

    也不知怎麼回事,已經擁有「弒主」文士之道的他,出現第二個極其特殊的文士之道——

    【妙手丹青】

    也就是沈棠所知的偽裝。

    「第二個?你有兩個?」

    沈棠雖有詫異卻並不意外。

    祈善那手高超的偽裝能力,絕非尋常言靈能達到的,只是沒想到他居然有兩個文士之道。

    果然,除了她,其他人都在開掛!

    沈棠倏忽想起某個細節。

    「我記得先前無晦說過,文士之道不只是一種特殊能力,也是文士叩問自己的本心……」

    是內心本質的具象化。

    這,不正是執念嗎?

    若從這個角度詮釋是正確的,那麼,那時的祈善該有多深的執念才能突破正常約束?

    祈善淡聲道:「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輕飄飄揭過那時的絕望和無助。

    「它幫了我大忙。倘若不是半道殺出個「剋星」,我或許真能瞞天過海。哪怕我最後只是入仕當個小小官吏,哪怕我能力有限,但以我對他的瞭解,他在九泉之下亦能欣慰……」

    真正的「祈善」從不是眼高手低的人,他身上既有少年人的熱血,也有許多成人都沒有的穩重踏實。在他看來,「愛」不分大小。

    達則兼濟天下,窮——也要盡己所能。

    「什麼‘能力有限’?在我看來,你可厲害了。」沒點兒真本事怎麼勝任「引導NPC」一職呢,沈棠敏銳注意到一個詞,「剋星?」

    祈不善這種人也會有剋星?

    她還以為祈善某種程度上已經無敵了。

    祈善臉色有點臭:「嗯。」

    沈棠興致勃勃:「誰?何方神聖?」

    若有機會,一定要登門拜訪取取經。

    祈善撇撇嘴,看穿沈棠臉上的真實情緒,輕描淡寫般說:「他?你怕是沒機會見到了。」

    那人如今是死是活還難說呢。

    沈棠:「人已經沒了?」

    祈善道:「不知,但多半不好。」

    有極大機率應該沒了。

    沈棠:「他克你……你不是很危險?」

    祈善點頭。

    豈止是危險,跟九死一生差不多了。

    而這場危機的源頭,在他自己。

    「山海聖地」現世近兩百年,曾有幸進入其中的人,不說百萬之巨,七八十萬還是有的。而不幸命喪其中的,大陸各國湊起來還不知有無滿百……某種意義上的「萬里挑一」。

    外界只知有個倒楣蛋死在「書山」。

    死的人只是個出身微寒的士子,並未引起多少關注,甚至還沒他跟晏城當街打架鬧得大。

    也是這場架,成為之後發生一切的導火索。

    進入「山海聖地」只是一試。

    一試成績與士子從「山海聖地」所學所得的言靈典籍掛鉤。祈善動彈不得地臥床修養整整七日,直到一試放榜那日才勉強能爬起來。張掛榜文的街上,他見晏城高掛前十甲。

    還被不少人圍著恭喜,春風滿面,意氣風發,眼底眉梢都寫著「前程似錦」幾個大字。

    那一瞬,祈善內心的恨意,濃烈如火山爆發時迸濺而出的岩漿,頃刻吞沒所有理智。

    這人怎麼還有臉活著!

    為什麼該死的人不死,不該死的人卻慘死?

    他雙目猩紅嗜血:【晏城,把命賠來!】

    兩人在街上大打出手。

    祈善突然發難。

    晏城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打了一拳。

    雖說文心文士不如武膽武者那般有蠻力,也不能一拳下去將人打得腦漿晃蕩、眼耳口鼻齊流血,但猛不丁被打中要害,晏城也痛得發出一聲哀叫,重摔在地。

    附近參考的士子被這一幕嚇了一跳,紛紛下場拉架,一波人攔著發了瘋的祈善,一波人扶起鼻血橫流的晏城,百姓看到動靜圍觀湊熱鬧。

    眾人心中幾乎要半頭吶喊。

    這倆打生打死無所謂,別牽連他們啊!

    晏城忍下噁心感,抬手抹去臉上血污。

    【無事無事。】

    他比誰都清楚祈善為何發難,或許是做賊心虛,或許是善於經營人前形象,故作大度地擺手,善解人意宛若一朵青春潔白的蓮花。

    【元良許是遭受太大打擊,發了癔症……大傢伙兒散了吧,鬧大了不好,啊——】

    祈善猛地掙脫四五個文士,撲向剛站定的晏城,將人壓在地上,上拳頭照臉打!

    【你瘋了吧,祈善!真當我不敢打你?】

    晏城心裡那點愧疚被哐哐幾拳頭打散,直接還手。其他文士上前勸架,嗓子喊啞了也勸不住,混亂之中又挨了拳頭,暴脾氣上來,秉持著「拉不住就加入」的原則,也加入混戰。

    張掛榜文的長街,一夥文士混戰幹架。

    聽到消息前的辛國考官們——

    老夫經歷大風大浪,什麼場景沒經歷?

    聽到消息後的辛國考官們——

    這個真沒有!

    查!

    一定要徹查!

    作為混架的始作俑者,祈善被提審。

    一問,他交代是晏城在「書山」殘害同年「譚曲」,他與譚曲情同兄弟,誓死要為手足報仇!

    眾人沒想到此事居然還涉及人命,當即也不敢鬆懈,又提審晏城,晏城斷然否決!

    二者僵持不下!

    這事兒有點難辦。

    祈善祖上清貴,連出數名名士。雖然上代落寞了,他的文心品階也不高,可他人緣極佳,連參與混戰的幾名文士也為其辯解求情。

    而晏城雖出身普通,但此次「書山」表現極佳,打群架一事不給交代,恐考生不服氣。

    左右為難,最後驚動朝中一位大人物。

    此人也就是祈善的剋星。

    論關係,還是他的座主呢。

    此人一個照面便看穿了祈善的偽裝,也是第一個知道此祈善已非彼祈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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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2-3 09:27 PM

一百七十六:孝城亂(十六)

    祈善苦笑道:「正如晏城說的,我沒直接證據證明他害人,可也沒證據證明我沒害元良。」

    特別是此時的他頂替了真正的「祈善」。

    相較於「晏城謀害祈善譚曲二人」,「譚曲謀害祈善,奪人身份,嫁禍同年晏城」更有說服力。

    沈棠道:「你沒解釋?」

    祈善卻反問一句:「你覺得誰會聽我的解釋?因為真正的我不是祈善,而是譚曲!譚曲只是一個草鞋匠的兒子,出身微寒低賤,僅憑這點就有理由謀害他人、鳩占鵲巢!」

    哪怕彼時的「祈善」也很困難,但他還有祖上留下的底蘊和清名,讓他的出身與普通人不同。

    世人看來,這倆不可能會平等交友,也不會視彼此如兄弟,更別說高貴的那個將唯一的生路留給低賤卑微的草鞋匠兒子。

    他們甚至懷疑這個草鞋匠兒子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其中必然用了什麼卑鄙手段蠱惑真正的「祈善」,全然抹去了祈不善在中間年歲的苦學,以及求學之路的艱辛……

    沈棠:「……」

    這又是什麼奇葩邏輯?

    祈善又哂笑:「晏城在一試表現不錯,而我被困秘地,基本算是交了白卷,你覺得我跟他的話,誰更可信?」

    沈棠:「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只知道只有寵物才講究血統、出身、跟腳,挑剔樣貌、聲音、體型,活生生的人也要用這些論尊卑?這種言論最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

    她又道:「一個國家最尊貴的應該就是王室了吧?不然怎麼淩駕萬人之上?但既然如此尊貴、血統如此優越,為什麼還會被滅?被滅國家的王室,大多還沒好下場。按照血統尊貴的邏輯,不應該全族圈禁起來、新舊王族聯姻,血統貴上加貴?」

    「由此可見,那不過是臭不要臉的給自己臉上貼金。」沈棠拍拍祈善的肩膀,十分仗義,「誰拿出身嘴臭你,你就告訴我,我幫你將他們腦瓜子一個個踩碎!看看他們腦子裝的是腦漿還是放反了的腸道!別人腦子裝的是腦子,這些人腦子兜的是屎!」

    祈善:「……」

    倘若沈小郎君能斯文儒雅些——

    他大概會非常感動。

    祈善歎了一聲道:「總之就是我當時太年輕,沒顧慮周全,不僅沒將晏城怎麼著,反將自己陷入危險之中。那位座主倒是朝中少有的清流,也沒怎麼為難我,他只是實事求是,將我偽裝的事情如實寫在奏摺上,呈遞給國主,一切交由國主定奪……」

    不過——

    辛國國主啥尿性,外界還有不知的?

    那時候的他瘋狂迷戀鄭喬,而晏城已經搭上鄭喬這條路子,因此祈善就成了炮灰。至於他是罪有應得還是蒙冤入獄,那不重要,正如他這條命在那些人眼中一樣不重要。

    因為事情發生在「特試」時期,為了起到殺雞儆猴的效果,所以判罰格外重一些,是淩遲!

    罪名則是「戕害同門」、「奪人家財」、「陷害同門」,跟這些罪名擺在一塊兒,「長街鬥毆」反而成了最輕的。祈善不過是個沒根基的白身文士,幾乎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幸運的是他也碰見了「貴人」。

    「是誰?」

    這種局面還能將祈善撈出來?

    祈善道:「一位同年,曾經受過‘元良’資助。案件並未公開我頂替身份、捏造虛構的內情,他便以為我是被晏城陷害的。」

    可那位同年也是無權無勢、出身普通的白身,唯一能做的只是在他行刑前見最後一面,送送行、道個別。他無意間提及他會收拾他和「譚曲」的行李,讓二人能重歸故里。

    以後再建個相鄰的衣冠塚,希望他們兄弟倆黃泉之下還能喝喝酒,莫要再這麼苦了。

    然後,提到了貓。

    那隻叫「槐序」的老貓。

    沈棠:「貓?」

    這是關鍵?

    呵呵,自然是關鍵。

    祈善受到了啟發,靈機一動,想到一個脫身、免於死罪的法子——他只要推翻座主的結論,便能盤活死局!那幾項罪名都建立在「他不是祈善而是譚曲」的基礎之上。

    但事實上,祈善並未露出本尊。

    座主是靠著他的文士之道認出祈善真實身份的,但並沒有辦法解除祈善的偽裝。也就是說,只要祈善拿出絕對的證據,證明自己就是祈善,那幾項重罪罪名便無法成立。

    至於證據確鑿的長街鬥毆?

    頂天就是流放。

    一切的關鍵就在於「貓」!

    真正的「祈善」天生畏貓,與狸奴接觸便會渾身起紅疹,嚴重些甚至會休克斷氣,而譚曲沒這些問題。只要他能證明自己也有同樣的毛病,翻身的可能性極大……

    事實證明,祈善賭對了。

    最後的結果是仗責、流放……

    所幸丹府文心沒有事兒。

    只是,一通毒打下來,哪怕他是文心文士有文氣護體,也幾乎去了半條命,至於仗責那點兒羞辱和刁難反而成了不重要的小事。

    流放上路那一天,熟識的幾個同年來送行。

    或幫忙打點,讓他發配路上少受苦,或給點兒盤纏銀兩,晏城也來了。

    沈棠這會兒一聽晏城這個名字就不舒服,總覺得這傢伙一肚子壞水,不是什麼好鳥。

    「他來做什麼?」

    看笑話?

    祈善冷笑道:「不是,是‘送禮’。」

    送一份讓祈善「終身難忘」的「大禮」!

    黃花梨的小盒子裝著一隻精緻的小罎子。

    打開,竟是一堆骨灰。

    在場所有人都寒了臉。

    送骨灰幾個意思?

    不待祈善和其他同年發作,晏城假惺惺地道:【城知道你與譚樂徵是生死之交,因為他的死也遭受了極大打擊,險些釀成大錯。如今這個局面,城也不怪你……】

    祈善:【廢話少說,這是何物!】

    他隱隱有某種不好的預感。

    抱著木盒的手在微微顫抖。

    晏城道:【是譚樂徵的遺物。】

    祈善冷嗤:【阿曲連屍首都被困在了「書山」,何來他的骨灰當遺物?】

    時下也不流行火葬,那可是挫骨揚灰!

    誰知晏城卻說:【自然不是譚樂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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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2-3 09:29 PM

一百七十七:孝城亂(十七)

    沈棠:「……」

    她拳頭硬了硬了硬了!

    忍不住破口大駡:「這晏城難不成前生前世一直在畜生道輪回,這輩子第一次做人嗎?」

    但凡長點臉皮、有點廉恥、有些三觀的正常人,根本做不出這樣「殺人誅心」的事情。

    在「書山」做過什麼自己心裡沒點數?

    哪怕他不知道眼前這人是譚曲而不是「祈善」,但被他謀殺的可是譚曲的老貓——一隻老貓,用一輩子陪伴一個人的老貓,也是譚曲離開家鄉參加「特試」也要帶上的老貓!

    用腳指頭想也知道,老貓對譚曲而言早已是親人般的存在。晏城卻將其殺害,還將燒過的骨灰送給即將踏上流放之路的「祈善」……這其中的惡意就跟禿子頭頂的蝨子一樣明顯!

    殺人誅心!

    想法再陰暗一些,或許祈善拖著被仗責過後的殘軀,再被老貓骨灰一刺激,氣血上湧直接就吐血暴斃了,也尚未可知。

    沈棠在溪邊洗完腳,起身暴躁地來回踱步,怒氣衝天:「太便宜他了!真TM太便宜這小癟犢子了!元良,你剛才幹嘛讓我一下子搞死他?就應該將他吊起來丟進滾燙開水,燙開他這層皮,看看人皮下的是什麼品種的畜牲!真是越想越氣,血壓飆升!」

    當事人祈善:「……」

    過去這麼多年,祈善每次回想這些往事都恨意滔天——恨不得讓晏城在臨死前,將他們在「書山」經歷的一切都體驗一遍,斷糧絕水,求生無門,最後再扒皮抽筋、挫骨揚灰。

    哦,最好能當著晏城的面毀掉他在意的一切,例如手足至親,讓他也嘗嘗誅心的滋味。

    只是——

    理智壓下了衝動。

    若將晏城折磨得面目全非再送下黃泉,他倒是解氣了,怕就怕黃泉之下的摯友和槐序認不出這就是仇人,也怕摯友會從面目全非的晏城身上看到自己這些年的「判若兩人」。

    倒不如直接殺了,一了百了。

    只是聽完沈小郎君的罵人藝術,他第一反應不是贊同而是血壓飆升,連大仇得報後的莫名空虛也來不及體味,太陽穴突突不停,還脫口而出一句:「幼梨,用詞文雅!」

    沈棠:「……這不是重點吧?」

    他究竟跟誰是一路的?

    自己為他打抱不平,就換來這?

    祈善臉色又青了一分。

    沈棠:「行行,我文雅,我文雅……」

    「還有,把褲腿放下,鞋穿好。」祈善已經沒有多餘情緒給晏城了,聽沈棠沒什麼誠意的敷衍,看她高高挽起的褲腿,露出一雙白花花的腿,額頭青筋猛跳,「全賴那褚無晦!」

    沈棠一臉的莫名其妙。

    這又跟無晦有什麼關係?

    祈善:「……」

    呵呵呵,關係大了去了。

    若非褚無晦哪兒哪兒都縱容著,沈小郎君肯定不會越來越上躥下跳跟知潑猴兒……

    他就不信糾正不過來!

    沈棠從祈善臉上讀出他的內心,嘴角抽了抽。只是念在祈善剛剛揭開舊傷疤的份上,她暫時不跟他計較。準備動身跟褚曜和共叔武二人會合,晏城的屍體則被她丟入溪水。

    鮮血在水中暈開,順流水往下。

    話分兩頭。

    祈善這邊順利解決舊仇,褚曜二人行動也算順利。天色將暗的時候,終於看到滿是斑駁血痕的孝城城牆。鮮血混合著皮肉燒焦的作嘔焦臭,順著夜風灌滿二人鼻腔。

    共叔武眉頭也不皺一下。

    躲在暗中觀察局勢。

    看情形,孝城不僅被叛軍團團包圍,還遭受過幾波強攻,城牆下橫七豎八堆著數百具缺胳膊少腿的士兵屍體,城牆上則是縱橫交錯的巨大裂紋,多半是強橫武氣留下的。

    往日迎風招展的一面面旗幟,在攻城和守城的交鋒中,殘破不堪,在黃昏夕陽下投出一抹孤寂的影子。或滴答滴答,掛著還未乾涸的血液,或旗杆折斷,孤零零佇立原地。

    林間偶爾有鳥雀振翅從頭頂飛過,那一聲聲短促的動靜,無端讓人響起城池臨終前的哀鳴。

    共叔武道:「先生,等入夜再潛入?」

    不止城牆外有叛軍重兵包圍,城牆上也守著孝城駐軍,二人這個時候闖進去,怕是要被雙方的箭矢射成刺蝟。待入夜,借著夜幕掩護,他們再從防守薄弱的位置溜進去!

    褚曜道:「嗯,聽你的。」

    此時距離入夜不剩多少時間了。

    二人等待了約半個時辰,天幕才徹底暗下來。巧的是今日夜黑風高,而共叔武的武鎧也是一身黑,完美與夜色融為一體,再加上褚曜言靈輔助,潛入孝城並無難度。

    「啊——」

    一名兵卒正躲在角落,靠著牆垛,半眯眼小憩。孝城兵馬不足,叛軍又來勢洶洶,導致他許久沒好好睡上一覺。再不抓緊時間恢復,明日叛軍再攻城,他怕是沒命下戰場。

    冷不丁的,一陣冷風順著耳垂灌入脖頸,激起一陣雞皮疙瘩,使他驟然驚醒,瞪大眼睛。

    他蹬腿的動作吵醒了其他兵卒。

    「叛軍又來攻城了?」

    被吵醒的兵卒嚇得幾乎要原地蹦起來,抓起身邊的槍——說是槍,其實槍頭已經在白日激戰中丟失,如今只剩一杆木棍——儘管是一根光禿禿的木棍,也好過兩手空空。

    「不、不是,剛剛刮了一陣風……」

    守城兵卒摸摸脖子,手指微微用力一搓,搓下黏膩汗水、灰塵與血水混合的「泥塊」

    被吵醒的兵卒猛地鬆了口氣。

    重新跌坐回去,道:「你嚇死俺了!」

    叛軍先前是白天也打、大晚上也打,根本不給人睡覺的機會。城內駐軍兵力嚴重不足,幾次險些被攻上城牆,城門更是被撞得碎裂,收兵之後勉強用木頭釘上……

    兵卒咕噥:「那風怪得很……」

    另一人啐道:「風怪有什麼奇怪的?睡吧睡吧,這一覺睡了還不知道有沒有下一覺呢……」

    聽了這話,兵卒愁眉苦臉,將剛才那陣怪風丟到腦後,暗暗嘀咕,要麼是他睡懵產生幻覺,要麼是什麼動物飛過……

    總之不可能是人啦。

    這麼高的城牆,尋常人可上不來。

    至於「不尋常的人」?

    他沒想過這個可能,困乏遲鈍的腦子也想不到這點,重新窩回原處,打著哈欠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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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2-3 10:19 PM

一百七十八:孝城亂(十八)

    不同於以往歌舞昇平、紙醉金迷的孝城,現在的孝城似乎有了幾分亂世模樣,家家戶戶緊閉,整座城池僅有可憐的幾點燈火。

    整座城池靜悄悄,唯餘零星蟲鳴和甲胄關節碰撞的金屬聲。共叔武跟在褚曜身後,二人徑直往屠夫家趕去。原先繁華的夜市不見人影,攤位東倒西歪地散落路邊,一派淒涼。

    饒是冷硬如共叔武也忍不住感慨。

    這就是戰爭啊。

    哪怕敵人還未真正打進來。

    不過,安靜不意味著這座城池就「死」了,看不見的陰暗角落時刻都有骯髒事情發生,例如搶劫、例如殺人。通往屠夫家的小巷就倒著兩具死不瞑目的屍體,體溫未完全散去。

    共叔武踩過由兩具屍體鮮血彙聚而成的血窪,在泥濘發臭的路上留下一道道血腳印。

    他道:「唉,來得遲了。」

    若能早些就好了。

    或許地上這一老一少能撿回小命。

    褚曜神情波瀾不驚,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句話:「來得再早也沒用,早點見閻王也是好事。」

    這倆應該是附近以乞討為生的乞丐爺孫。叛軍沒來的時候,他們尚且餓得骨瘦如柴,而叛軍攻城的大背景下,普通百姓自個兒都朝不保夕,更遑論勻出善心救濟他們。

    多活一天,不過是多受一天的罪。

    共叔武聞言輕歎,內心是贊同的。

    剩下的一段路誰都沒有說話。

    褚曜很熟悉屠夫家的路,剛接近便有種不妙的感覺。作為附近百姓中的「富裕人家」,屠夫的家比街坊鄰里修得都整齊乾淨,他的妻子和父母都是勤快愛乾淨的人。門前從不會堆積垃圾穢物,誰往他家門前潑點髒水都要被指著鼻子臭駡半天。

    此時此刻,門前卻堆著一堆贓物。

    往日隔三差五要洗一洗的木門被某種利器劈裂成兩半,褚曜伸手一推,木門殘骸哐當散落在地。一串早已乾涸的血跡順著大門延伸向屋室,院子晾曬衣物的麻繩斷了一頭。

    此情此景,褚曜心下咯噔。

    步伐由小走改為疾行。

    共叔武也急忙跟上。

    二人內心閃過同一個念頭——

    出事了!

    屠夫家一共有四間屋子。

    不大,不一會兒就能搜一遍。除了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傢俱,不剩多少東西,也無活人。倘若沒有屋外那一串血,他們還能寬慰自己,屠夫一家是收到消息急忙收拾行囊逃難。

    但——

    共叔武看著褚曜的背影,張了張口,似乎想說點什麼寬慰的話,只是話到了嘴邊還是被他咽了回去。現在說什麼都沒用。

    一次性失去兩個學生,哪怕相處時間還不長,作為師長的褚曜心裡如何好受得了?

    氣氛幾乎凝固,讓人喘不過氣。

    「唉,節哀吧……」共叔武道。

    褚曜:「節什麼哀?」

    若真遭了不測,殺人的人還會好心給屠夫一家收屍?那一灘血也有可能是動物的……

    總而言之——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褚曜藏在袖中的手微微緊攥成拳,一陣子沒修剪的指甲長出來不少,在手心留下月牙印記。說是這麼說,但不祥預感卻越發濃重。他道:「儘量在叛軍攻入進來前找到人……」

    若是叛軍打了進來,屆時兵荒馬亂再想找到幾個人,無異於是大海撈針,希望渺茫。

    共叔武道:「那去附近幾家看看。」

    或許能打聽到什麼消息。

    不管是逃難了,還是遇害了,總能打聽到什麼。褚曜正欲點頭,二人耳尖聽到一聲極其小聲的動靜——沙沙沙,沙沙沙,像是用指甲抓撓木門。他們對視一眼,尋著聲找過去。

    動靜是從柴房發出來的。

    共叔武剛才翻找過,沒發現。

    他們搬開堆砌起來的雜物,終於在雜物夾縫中找到聲源,一隻髒乎乎的,團成一團的東西,黑夜中雙眼發出詭異的光芒。

    湊近一看,原來是一隻貓兒。

    褚曜一眼認出它。

    「素商!」他壓低聲音。

    許是聽到了熟悉的名字,那隻貓兒微弱地喵嗚一聲,乖順地任由褚曜將它抱出來。這隻小貓就是素商,祈善擔心劫稅銀會有變故,留在匪寨不放心,帶在身邊怕誤事……

    湊巧,林風還挺喜歡它。

    於是讓林風暫時代替他照顧素商。

    素商一到了褚曜手上,便迫不及待舔舐他的手指、掌心,口中發出委屈又虛弱的喵嗚聲。

    褚曜:「……」

    饒是他不怎麼喜歡貓這種養不熟的小傢伙,但還是被素商的叫聲喊得心軟,給它倒了點兒水,又將乾糧泡軟了遞給它吃。

    共叔武也認出這是祈善養的寶貝貓兒,道:「找到這個小傢伙也是個好兆頭……」

    褚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不過,好消息就這麼一個。

    他們發現附近鄰居也跟屠夫家一個情況,有些屋內有血跡,有些乾乾淨淨,有些還有扭打的打鬥痕跡,想打聽也無從打聽。

    又將搜找範圍擴大一圈。只在小巷找到兩個作奸犯科的混混,這倆混混的地盤在孝城另一頭,不清楚附近的情況。

    見問不出什麼,褚曜沖共叔武使了個眼色。

    只聽一聲短促的嗚咽聲,屍體脖子以扭曲的角度,軟倒在地,沒了丁點兒聲息。

    「這可如何是好……」

    正一籌莫展,共叔武發現城門方向的天空不知何時多了一點橘紅,不過一會兒的功夫,橘紅慢慢擴大、暈染開來,愈來愈盛。

    隱約的,還有殺喊聲傳來。

    共叔武心下咯噔:「城外叛軍又攻城了?」

    褚曜搖了搖頭:「不太像……」

    如果是叛軍攻城,殺喊聲應該會更清晰一些,橘紅火光燃起的位置也不對,倒像是——倒像是叛軍大營的位置出了事兒!

    正如褚曜判斷的那樣,孝城城牆沒事兒。

    不過,也的確跟他們有點關係。

    準確來說,是跟沈棠關係。

    他們解決完了晏城,本想第一時間跟褚曜他們匯合,偏偏路上碰到了一點兒意外。

    二人看到一夥叛軍押送一批糧草經過。

    原先是準備避開的,只是——

    架不住敵人非要熱情送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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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2-3 10:20 PM

一百七十九:孝城亂(十九)

    「嘿,你看那火紅的太陽是燒餅……」

    「它扁又圓……」

    沈棠是個閒不住嘴的人。

    來了興致便會哼哼幾句她自己都陌生的調子。曲不成曲,調不成調,還有個壞習慣就是瞎改詞,唱不下去就含糊哼哼。

    荒腔走板又難聽。

    不過她唱得開心啊。

    唯一不開心的,大概就是祈善了。

    「……嘿,你就像春天的雨水,夏天的風,秋天的蘋果,冬天的火,燃燒我心窩,嘿嘿——寶貝燃燒我心窩!」十一二的少年,嗓音清越爽朗,乾淨剔透,比同齡少年尖許多。

    聲量不大,但極具穿透力。

    祈善:「……」

    每逢沈小郎君唱歌兒,他就抱怨自己耳力太好,文心對五感有加成,這導致他跟沈棠隔著六七丈都能清楚聽道她唱了什麼。他又不可能徹底跑遠,只能咬牙忍著被荼毒。

    他也不是沒試著禁言奪聲沈棠。

    不過沈棠反手就報復回來,雙倍禁言奪聲,雙倍唱歌跑調,歌詞越發粗俗直白、熱情奔放。

    赤裸裸的互相傷害。

    殺敵一千自損兩千的祈善:「……」

    罷罷,他認輸,騷不過就是騷不過。

    沈棠還越唱越起勁。

    祈善開心不開心重要嗎?

    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開心。

    結果她樂極生悲了……

    剛下山沒多時,迎面碰到一夥押送輜重糧草的隊伍,約莫千人。儘管規模不大,但顯然是一夥精銳,士兵身上血氣重,兩側兵卒時刻警惕四周情況,眼底時有精光滑過。

    輜重車,每一輛都載得滿滿當當。

    沈棠心頭一跳,垂下眼瞼,準備跟祈善一塊兒閃到路邊,將路讓出來。

    剛走沒兩步,有人騎馬跑過來。看此人穿著打扮,估計在軍中有個不大不小的職位。擱在軍營或許還不夠看,但對普通百姓重拳出擊、頤指氣使、擺足兵爺派頭卻是夠了。

    沈棠只得停下腳步。

    她已經解除刀疤臉壯漢的偽裝,恢復本來面貌,少年面頰雖稚嫩,但五官是頂頂好的。

    天色微黑,她的文心花押又是透明的,極容易忽視。那人只看沈棠面龐,騎在馬上,一邊卷著馬鞭,一邊斜挑著眉頭,斜睨問沈棠:「小娘子,剛才放聲高歌的人是你?」

    沈棠默了默,回答道:「是我。」

    祈善見狀,斜上一步準備擋住沈棠。

    誰料,那兵頭用鞭子指著祈善鼻子,不耐煩又高傲道:「讓開!小爺跟這位小娘子說話,跟你一個寒酸窮文士有什麼關係?」

    祈·寒酸窮文士·善:「……」

    沈棠噗嗤笑了出來。

    兵頭說:「還請小娘子跟我走一程。」

    沈棠想了想,點頭答應了。

    她不答應也不行。

    孝城被叛軍包圍,顯然也不可能跑出來押送什麼糧草輜重。眼前這兵頭的裝扮跟上山搜查晏城郡守的叛軍是一個風格,身份立場呼之欲出。若是貿然拒絕,怕是不好收場。

    不過,她有個條件。

    沈棠怯懦地抓住祈善的袖子,縮了縮肩,軟糯道:「兵爺,奴家阿兄可不可以也過去?」

    祈善如遭雷擊,恍恍惚惚。

    沈棠刻意掐著嗓子說話,少了幾分清冽爽朗,多了幾分吳儂軟語的味道。若閉上眼睛不看人,還真會以為說話的人是個標誌的姑娘家。但正是這一念頭,將他雷得不輕。

    兵頭乜了一眼祈善。

    手一揮:「可以,過去吧。」

    謹慎起見,二人都暗中收起了文心花押,只要收斂好周身的文氣,看著就是個普通人。

    他們被兵頭帶到負責押送糧草的頂頭上司跟前。沈棠起初還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肥頭大耳或是尖嘴猴腮的油膩中年男人,見到坐在輜重車上的青年才知自己想多了。

    這個世界雖然亂得很,但真的是顏狗的天堂,特別是文心文士和武膽武者,沈棠目前瞧見的這些人,最次也是五官端正,配上那一身氣質——哪怕長得普通,但絕對不醜。

    眼前的青年更與這個詞無關。

    青年一襲深色勁裝,長髮紮成許許多多的小辮子,攏到一塊兒再以髮冠束起。沈棠視線上移——大概青年很少熬夜,頭髮紮得也不緊,長髮又多又黑,髮際線看著並不危險。

    穿著打扮的風格不似辛國遺民,倒有幾分異族的風格。袖子收得很窄,戴著一雙猙獰蛇紋的鐵甲護腕,一側肩膀戴著肩甲,腰間掛著裙甲,其他鎧甲零件不知去了哪裡。

    此時正慵懶地坐在成堆的輜重糧草上,嘴中叼著一根狗尾巴草,伸著脖子看向沈棠來時的方向。他長得高,坐得也高。兵頭上前回復:「頭兒,人帶來了,您看怎麼處置?」

    沈棠:「……」

    不是吧,唱歌兒也犯法?

    祈善暗暗翻了個白眼——看,叛軍都遭不住沈小郎君的魔音荼毒,準備來「主持正義」了。

    青年的雅言帶著濃重口音,說得還不太熟練,問沈棠:「剛才是你唱得歌兒?」

    沈棠道:「是。」

    祈善準備聽青年發飆,誰知青年不按理出牌,那雙烏黑有神的眸子驀地亮起,真誠贊道:「天籟啊!瑪瑪,你唱得真好聽!」

    祈善:「……」

    沈·瑪瑪·喜當媽·棠:「……」

    她這是,從天而降一個好大的兒子?

    一個照面就被人喊媽,饒是沈棠已經習慣給人當爹,此時也有幾分尷尬。她尷尬地訕笑:「哪裡哪裡……唱得馬馬虎虎,馬馬虎虎。你誇我就行,不用喊‘媽媽’這麼熱情……」

    祈善嘴角一抽:「……人家喊你小娘子。」

    不是初次見面就認媽。

    他年少時,曾與友人遊歷四方。

    二人結伴同遊,爬山涉水哪兒都鑽。

    若認得沒錯,青年應該是庚國邊陲附近的一個特殊群體。據聞是數百年前,先祖厭倦戰爭就率領族人入深山隱居。數百年閉塞生活,他們的生活習俗跟外界發展大不同。

    「瑪瑪」等於「小娘子」,稱呼小姑娘的。

    至於唱歌審美——

    emmm……

    這一族都有問題,不稀奇。

    沈棠:「……哦。」

    青年熱情邀請沈棠同行,方便交流切磋歌藝,身邊一個屬官欲言又止,似要上前勸說青年不要讓陌生人接近輜重糧隊,但不知畏懼什麼,將邁出的步子收了回來。

    青年熱情地指著隔壁那輛輜重車。

    「瑪瑪,你坐這。」...<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alicaceae 發表於 2022-2-3 10:21 PM

一百八十:孝城亂(二十)

    屬官終於人忍不住。

    湊上前低聲勸說。

    「少將軍,這不行的……」

    青年登時不開心地拉下臉。不想在剛認識的「知己」面前被下面子,於是拿出三分凶相,劍眉微擰,不悅地問屬官:「怎麼不行?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將軍我是將軍?」

    屬官被問得啞口無言。若是換做旁人,他還能辯駁兩句,但面前的青年不行。

    也不知青年是什麼來歷,雖然看著蠢,但他年紀輕輕已實力不凡,被惜才的主將收為義子。

    主將對這位半路認的義子相當縱容、寵溺,只要青年不是犯了原則性的錯處,受處置的都是別人。受寵程度,甚至連主將幾個嫡親兒子都要靠邊站,誰看了不嘀咕句有鬼。

    屬官被派過來也不是輔佐青年的。

    更多是「盯著」、「陪著青年玩兒」、「順著少將軍心意」,甚至連押解糧草這個活兒,也是青年嚷嚷無聊讓他出來散心的。

    嘖嘖,得罪不起!

    屬官當即就不敢再吭聲阻攔。

    沈棠一個單手撐跳上輜重車。

    青年笑道:「瑪瑪,好俊俏的身手!」

    沈棠道:「這都算是俊俏?」

    「我出來這麼久,嘿嘿,只看到瑪瑪會這樣,其他的……」青年叼著狗尾巴草,坐著托腮沉思片刻,道,「她們不是坐轎子就是坐車廂,要不就乾脆見不到,柔柔弱弱的……」

    說來很難相信,他簡單最多的女性居然是院中灑掃的婆子,其次是義父身邊養的那群歌舞樂姬。每次宴客喝酒都要讓她們出來跳個舞,或者給參加宴席的將領斟個酒……

    青年每每看的技癢。

    他也想下去奏個樂、跳個舞或唱個歌。

    但很可惜,此處風俗與故鄉不同,他作為義子不能離義父的女人太近,說是什麼「避嫌」——話又說回來,真要避嫌,為什麼又讓那些歌舞樂姬出來表演待客???

    客人就不用避嫌了?

    他始終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沒有表演才藝的舞臺,沒有欣賞他歌舞的知音,這讓青年相當鬱悶——要知道他十二歲之後,故鄉每年舉辦的歌會舞會都能拔得頭籌,上至八十,下至三五,無人不喜!

    離開故鄉出來,本以為能在遼闊天地找到更多知音好友,誰知把他憋壞了,只敢在四下無人的時候過過癮。方才路過,便聽林間傳來宛若天籟的歌聲,直擊他的靈魂!

    啊,這就是他要找的人!

    這大概就是義父時常掛在嘴邊的「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於是二話不說發出了邀請!

    沈棠道:「唉,我想她們也不想這樣。」

    若有更廣闊的天地,誰甘心做一隻受人擺佈、被養廢失去生存能力的金絲雀呢?

    聽了沈棠一席話,如聽十年書。

    一瞬之間,青年感覺靈感如火山噴湧。

    於是引頸高歌,以歌相和。

    青年的歌兒都是即興創作的——這是他們那一族特有的習俗,想到啥唱啥,不管粗俗高雅。

    調子千奇百怪,歌詞五花八門。

    祈善的臉扭曲了一瞬:「……」

    這一瞬的他非常想用「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言靈封閉聽感,但又怕失去聽感顧及不到突發狀況,只能忍著狂跳的額角青筋,默念「清心咒」,試圖滌蕩心靈,獲得靈魂上的平靜。

    奈何魔音入耳。

    祈善覺得青年唱的狗屁不通、俗不可耐、放蕩風騷,沈棠卻覺得青年嗓音嘹亮清脆、質樸乾淨、澄澈透明,關鍵是歌的感情,那叫一個澎湃洶湧、熱烈奔放、火辣真誠!

    於是她也想到一首歌。

    祈善:「……」

    雙倍的魔音!

    雙倍的痛苦!

    他暗暗用餘光注意身邊兵卒和伙夫的表情,見他們也時不時面皮抽搐,眉宇間寫著「嫌棄」二字,祈善便知道自己審美還正常。不過青年和沈棠都沒這自覺,關係快速拉近。

    沈棠請教青年:「誒,你家鄉怎麼稱呼‘小郎君’?你喊我‘瑪瑪’,我也得禮尚往來啊。」

    祈善聞言眉頭細顫,唇角欲揚不揚。

    果不其然——

    便聽青年笑著回答:「是‘嗲嗲’。」

    沈棠:「……」

    沈棠:「???」

    (╯‵□′)╯︵╩▂╩

    她此時的表情和心情,唯有黑人疑惑臉以及地鐵老爺爺看手機兩個表情包能精確描述。若不是青年神情認真且坦誠,不見戲謔,她都要以為對方是故意占她的便宜了。

    嗲嗲什麼鬼啊!

    沈棠遲疑地頓了頓,道:「這個啊,我想了想不太妥當——你用你家鄉話喊我,禮尚往來,我也應該用我家鄉話喊你……」

    青年神情期待地看著沈棠。

    沈棠想了一圈也想不起來自己有啥家鄉話,這對記憶所剩無幾的她而言太難了,於是隨便給自己按了一個家鄉,回答道:「靚仔!」

    「靚仔?」

    沈棠睜著眼睛胡扯:「意思就是說你長得很俊俏漂亮,是‘俊俏漂亮的小郎君’的意思。」

    鬼曉得,她差點脫口而出「小兔崽子」。

    慶倖最後關頭改掉了,不然這會兒就得打起來。沈棠內心暗暗慶倖,端著無懈可擊的笑容與青年說說笑笑,暗搓搓套他的話。青年熱情好客,對難得的「知音」更是沒啥戒備。

    若不是一旁的屬官時不時咳嗽兩聲或者搞出點兒動靜,恐怕他連自己今天穿什麼顏色的犢鼻褌都能交代出來。沈棠也會把握好度,試探一會兒就開始聊音樂歌舞。

    氣氛看著非常和諧。

    不過,也只是看著而已。

    祈善已經暗中摸清楚這支押送糧草隊伍的位置佈局,暗暗做著打算。若是能脫身,最好平安脫身,若是不能脫身,那便只能使用一定的暴力手段。

    還未決定好,接應輜重車隊的人來了。

    此處離孝城非常近,叛軍在此駐紮。

    雖說是準備充分才動手,但因為不能引起鄭喬兵馬的懷疑,一些大的動作不敢有,所以輜重糧草方面比較缺,還需要臨時籌措。

    青年押送的這一批糧草雖然不多,但拿下孝城也用不了多久,勉強算夠,確實是解了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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